以新能源汽車、鋰電池、光伏產品為代表的“新三樣”,已成為中國制造邁向高端化、智能化、綠色化的重要象征,但其高速發展也帶來了產能過剩的討論。這些領域是否存在產能過剩?我們先回顧歷史上的產能過剩,并進行比照。
我國在1995―2001年和2011―2016年曾兩度出現嚴重產能過剩,在各地區各部門的合力應對下,過剩產能出清和風險化解已整體完成,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取得明顯成效。
改革開放后,我國首輪嚴重產能過剩出現在1995―2001年,具體表現為企業產能利用率下降,庫存積壓引發產品價格下跌,企業利潤受損。當時,隨著工業化進程的加速,我國出現了從供不應求的“短缺經濟”向供過于求的“買方市場”的歷史性切換。但在思維定勢和既有體制、機制的影響下,供過于求沒有得到及時扭轉,導致了產能過剩。
這一輪產能過剩的原因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改革開放以來,投資高速增長和供給擴張存在慣性,但亞洲金融危機導致需求增速快速回落;二是投融資機制不健全,“企業潮涌”現象導致投資集中度過高;三是企業經營市場化水平不足,國有企業產能退出通道不暢。
第二輪嚴重產能過剩出現在2011―2016年,表現為產能利用率、市場價格、企業利潤明顯下滑,與首輪嚴重產能過剩類似。


這一輪產能過剩的成因較為復雜。一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四萬億”投資計劃以及房地產刺激政策導致基礎設施投資、制造業投資高速發展,助推鋼鐵、水泥、玻璃等行業產能快速擴張;二是地方政府的推動和盲目刺激導致重復投資;三是人口、環境等資源稟賦9+XB7iYhC+Evjni1GO1f9Q==發生變化,國內經濟發展階段轉換、增速換擋,需求增速回落;四是財政、金融等資源配置扭曲,向產能過剩領域傾斜,“僵尸企業”缺乏退出通道,導致“越補越虧、越虧越補”的惡性循環;五是行業小、散、弱特征明顯,難以應對宏觀經濟沖擊。
近年來,我國新能源產業快速發展,新能源汽車、鋰電池、光伏產品為代表的“新三樣”2023年出口突破萬億元大關,增長29.9%,顯著高于0.6%的總體出口增速。但其競爭優勢引起了歐美等西方國家的警惕和打壓,也引發了新一輪“產能過剩”的討論。
今年4月以來,歐美頻繁無端指責中國新能源產業因政府補貼而出現產能過剩。5月14日,美國宣布對從中國進口的180億美元的產品加征關稅,從8月1日起,對電動汽車、動力電池、光伏組件等產品加征關稅,其中,電動汽車的總稅率將達到102.5%。6月12日,歐盟宣布將在7月初對自中國進口的電動汽車加征關稅。
歐美污名化中國“產能過剩”,本質上是對自身的貿易保護和產業保護,違背了自由貿易和市場競爭的基本原則。從我們的研究看,中國“新三樣”領域并不存在產能過剩。
近年來,中國新能源汽車產銷兩旺,為汽車產業彎道超車創造了有利條件。中汽協數據顯示,2023年,我國新能源汽車產銷量分別達958.7萬輛和949.5萬輛,連續9年位居世界第一,分別同比增長35.8%和37.9%,占全部汽車銷量的31.6%,較2022年提高5.9個百分點。
中國新能源汽車并不存在西方國家所稱的產能過剩,體現在四個方面。
第一,根據申萬行業分類,涉及汽車整車制造的上市企業共22家(剔除2家ST公司),有12家披露了新能源產線的產能利用率,平均值為81.5%,處于正常水平。部分車企的新能源產線甚至超負荷運轉。例如,廣汽集團旗下廣汽埃安智能生態工廠的產能利用率達138.9%,而廣汽本田工廠只有84.6%,比亞迪的產能利用率更是高達160%(表1)。
第二,我國新能源汽車以自銷為主,出口占比不高。2023年,我國新能源汽車出口120.3萬輛,僅占總產量的12.5%,產品主要還是用于滿足國內需求。相較之下,2023年日本汽車出口量約為442萬輛,占本國汽車產量的49.1%,近一半用于出口。
第三,我國新能源汽車的海外售價高于國內,與傾銷無關。我國主流出海的純電車型,在歐洲市場的售價普遍高于國內。例如,比亞迪2022年發布的首款全球車型比亞迪Atto3(對應國內的元Plus),國內指導價約為13.98萬―16.78萬元,歐洲售價3.77萬―97萬歐元(折合29.66萬―31.23萬元),海外的價格近乎翻番。

第四,我國新能源汽車的競爭優勢來自持續創新和強大的產品力。隨著我國新能源乘用車滲透率從2020年的6%升至2023年的34.6%,自主品牌乘用車的國內市場份額從2020年的38.4%升至2023年的55.8%,2024年1―4月進一步升至60.7%。傳統燃油車、外資和合資車企的市場占有率顯著下行(圖1)。
但需注意的是,當前,國內新能源汽車市場存在低價競爭、價格內卷的現象。國內車市約有150個活躍品牌,品牌數量過多導致資源分散、競爭壓力增大。
據乘聯會統計,2024年一季度,共67款車型降價,其中55款為新能源車型。客觀來看,降價在一定程度上是受技術進步和規模效應導致的成本降低所影響,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新能源汽車降價從特斯拉、比亞迪開始,前者通過一體化壓鑄技術壓縮了大量成本,后者背靠完整的供應鏈,核心技術自產自銷,手握刀片電池、超級混動DM-i等創新技術,成本控制精細,同時,龐大的銷量形成規模效應。隨著競爭加劇,新能源車企通過價格戰以謀取更多市場份額,也是降價的重要原因。
從影響看,降價短期內可能導致部分企業盈利承壓,加重市場觀望情緒,但長期會加速市場格局重塑,倒逼技術進步,使整個汽車行業更加健康發展。對消費者而言,則意味著產品選擇更豐富、續航更優、安全性更高;對汽車產業而言,意味國際競爭力更強。
在鋰電池行業,我國動力電池的全球份額超過70%,儲能電池超過90%,國際競爭力持續增強,裝機量前10的電池廠商中,我國企業占據6席。
在出口方面,2023年,我國動力和其他電池合計累計出口達152.6吉瓦時,約占總產量的20%,其中,動力電池占比達83.5%,累計出口127.4吉瓦時,同比增長87.1%。從金額看,據中國化學與物理電源行業協會統計,鋰電池累計出口額為650.1億美元,同比增長27.8%。我國鋰離子電池出口第一大市場仍為美國,出口金額為135.5億美元,同比增長33.9%,占出口總額的20.8%;其次是德國、韓國,分別占出口總額的14.4%和12.1%。
隨著綠色低碳理念持續推進,新能源汽車需求不斷釋放,加上政策引導和企業技術迭代創新,我國鋰電池行業已經建立較強的國際競爭優勢。2023年,我國鋰離子動力電池出貨量全球占比超過70%,儲能電池領域更是超過90%,且主要電池廠商在全球市場中的份額仍在攀升。根據韓國調研機構SNEResearch的數據,2024年一季度,全球動力電池裝機總量為158.8吉瓦時,裝機量前10的廠商中,我國企業占據6席,僅寧德時代和比亞迪兩家就占了半壁江山,分別位列第一、第二位。原來鋰電池行業“中、日、韓三分天下”的格局,基本變成中國企業“一枝獨秀”。
但2023年以來,鋰電池產業鏈相關企業的產能利用率明顯下滑,電芯、鋰鹽價格降幅超過50%,部分企業經營困難。據高工鋰電統計,2022年我國鋰電池行業整體產能利用率約為76%,2023年降至50%左右,2024年2月產能利用率在35%―45%之間。電池企業階段性供需失衡也直接影響到上游的電池材料企業(包括正極、負極、電解液、隔膜四大主材),2023年正極材料產能利用率維持在40%左右。在價格方面,工信部數據顯示,2023年,鋰電池產品價格明顯下降,電芯、電池級鋰鹽降幅分別超過50%、70%。
近年,鋰電池上市企業的營收、凈利潤增速下降。申萬行業分類中,32家鋰電池上市公司2023年營業收入、凈利潤同比增速分別為15.6%和18.2%,較2022年下降80.5和40.7個百分點,且虧損企業增多,行業分化明顯。相較2022年,4家企業由盈轉虧,27家企業銷售凈利率出現下滑,占比超過80%。鋰電行業集中度較高,根據中國汽車動力電池產業創新聯盟數據,裝機量前5的企業市占率為86%,二三線廠商因產能過剩、客戶缺乏和成本劣勢等問題經營困難,生存空間堪憂。
目前,鋰電池行業更多是階段性和結構性供需失衡,主要體現在一些老舊產能需要更新改造,無法有效利用,而優質的新建產能又不足,無法充分滿足市場的需求。例如,應用場景上,4C快充電池持續放量;形態上,大圓柱電池蓄勢待發,規劃產能已超過300吉瓦時;材料上,高鎳三元、磷酸錳鐵鋰電池仍存缺口;而低鎳三元、普通的磷酸鐵鋰存在一定程度過剩。而隨著行業步入成熟期,格局洗牌,先進產能替代落后產能,供需不平衡狀態會逐步改善。

光伏方面,我國已經成為市場規模最大、產業鏈最完整、競爭力最強的光伏強國,應用端和制造端規模持續增長。
在應用端,根據國家能源局數據,2023年中國光伏新增裝機216.9吉瓦,連續11年位居全球首位,同比增長148.1%,累計裝機達609.5吉瓦,連續9年位居全球首位。
在制造端,根據國際能源署(IEA)發布的《推進清潔技術制造》報告,全球約80%的光伏制造業集中在中國,印度和美國各占5%的份額,歐洲僅占1%。其中,中國硅片產能約占全球產能的95%,多晶硅產能占96%,組件產能占83%。2023年,我國多晶硅、硅片電池、組件產量再創新高,年增長率均超過60%,行業總產值超過1.7萬億元。
我國光伏產品半數用于出口,主要市場是東南亞的泰國、越南,以及歐洲的荷蘭。之所以集中在這些國家,是因為其強大轉口貿易能力,東南亞四國瞄準美國市場,而荷蘭瞄準歐洲市場。我國頭部光伏企業為了便于歐洲經銷商拉貨,大多在荷蘭建有海外倉或前置倉(圖2)。
近年來,全球碳中和達標預期強烈,促使大量社會資本涌入光伏行業,加上光伏企業追逐垂直一體化發展,相當于將細分鏈所缺產能復制一遍,造成產能快速堆積,2023年逐漸出現供需失衡的情況。IEA指出,目前全球太陽能電池和組件制造業產能利用率約為50%,中國產能利用率在50%―60%左右。持續的供過于求導致光伏產品價格下跌,2023年,國內多晶硅、組件產品價格降幅均超過50%。
光伏產品出口也出現“量增價減”的態勢。根據海關總署數據,2023年,我國光伏主材(硅片、組件、電池)出口金額為490.7億美元,較2022年的519.1億美元下降5.5%,6月以來同比增速持續為負。但從數量來看,硅片(直徑>15.24cm的單晶硅切片)出口79.1億片,同比增長41.1%;電池片(未裝在組件內或組裝成塊的光電池)出口52.1億個,同比增長43.5%;組件(已裝在組件內或組裝成塊的光電池)出口4.3億個,同比略有下降,增速為-2.5%。
光伏產業當前面臨的同樣是階段性與結構性問題,而這一行業并非第一次出現供需失衡,過去已經積累了一定的經驗和方法。當前行業趨勢是N型電池崛起、P型電池逐漸被淘汰,技術路線轉換必然伴隨著落后產能出清、優質產能爬坡,即結構性過剩。且規劃不等于投產,產能會輪動調整。更關鍵的是,過去我國在面臨光伏這類新興產業供需失衡時,積累了一定政策經驗。
上一輪光伏供需失衡出現在2013年前后,主要是歐債危機導致補貼退坡、海外需求下滑,疊加歐洲“雙反調查”所致。當年,行業產能利用率下降至30%以下,甚至出現無錫尚德等龍頭企業破產重整等事件。2013年7月,國務院出臺《關于促進光伏產業發展的若干意見》(簡稱“光伏國八條”),隨后,各部委制定落地方案。隨著各項政策陸續發揮效力,光伏行業景氣度逐步企穩,并從粗放型的增長階段逐漸步入集約型發展階段。
綜觀歷史和當下的新能源產業供需失衡,可以總結出多重原因。
其一,新興產業前景廣闊,企業容易“一擁而上”。新能源是典型的新興產業,市場潛在容量大、增長空間廣闊,不僅行業內企業持續擴張、爭搶市場份額,也吸引了其他企業跨行投資、試圖分享行業紅利。
其二,新興產業技術更新迭代較快,被迫持續新增產能。當前,鋰電池、光伏等產品的技術路線仍在探索和快速發展階段,因此,當新技術出現,企業現有的生產線可能尚未投產或回本便已落后,這些生產線又無法改造為先進生產線,于是,企業便只能新建產線,從而導致落后產能難以淘汰、先進產能持續新增、總產能不斷擴張。
其三,地方政府招商引資的“逐底競爭”,一定程度上也助推了產業資本的無序擴張。地方政府為增加當地GDP、就業和財政收入,往往競相提供土地、稅收等優惠政策以吸引企業到當地投資建廠。新能源等新興產業符合政策鼓勵方向,成為各地政府招商引資的重點,這加劇了本就存在“一擁而上”傾向的產業資本的無序擴張,此外,還容易出現地方保護主義、企業騙補等不良現象。
其四,盡管新興產業未來需求廣闊,但當前需求尚未充分釋放。由于技術仍未穩定、配套措施仍不完善等原因,大量消費者持觀望態度。例如,新能源汽車存在里程續航焦慮,光伏發電的高波動性會給電力系統穩定供能造成風險,鋰電池在安全性、循環壽命、能量密度等方面仍有待改進提升。需求穩步提高,但供給快速釋放,于是短期內會出現供過于求。
其五,西方國家的貿易保護主義行徑,引發或加劇了全球供需失衡。歐美設置貿易壁壘,一方面直接導致其他國家外需收縮、出口下滑、優勢行業供過于求;另一方面,歐美本土新增產能,加劇了全球供需失衡,且違背比較優勢原理,降低全球生產效率,損害本國消費者福利。如果其他國家也像歐美一樣制造貿易摩擦,美國的大豆、頁巖油氣、汽車等商品同樣會出現產能過剩。我國光伏產業的上一輪困境,一定程度上源于歐美的政策沖擊。
新能源產業供需失衡,可能使全行業陷入“無利潤繁榮”的困境,損害我國產業的長期國際競爭力,必須及時妥善應對。
第一,面對西方國家的不正當、不合理貿易限制措施,政府應充分運用世貿組織(WTO)爭端解決機制削弱貿易摩擦,在WTO規則內,及時采取針對性強的反制措施。企業也應積極應訴,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第二,企業應加快“出海”布局。此前,我國新能源企業已將部分產能轉移至東南亞國家,但仍面臨歐美的貿易保護限制。為順利進入歐美市場,相關企業可赴其本土投資建廠,但這需克服項目審批、員工招聘、供應鏈管理、能否獲得當地補貼等方面的困難。政府則應在平臺搭建、融資服務、風險評估、安全指引等方面提供支持,幫助企業更好進行國際化布局。
第三,完善配套措施,擴大國內需求。例如,大力推進充電基礎設施建設,逐步取消各地新能源汽車購買限制,充分釋放消費潛力;深化電力體制改革,構建以新能源為主體的新型電力系統,有效提振光伏和儲能的裝機需求。
第四,提高技術標準,嚴控新增產能。堅持標準引領、有序提升,提高生產、技術、安全、能耗、環保、質量等國家標準和行業標準水平,嚴格控制新增產能,加快淘汰落后產能,促進產能結構優化。
第五,堅持市場為主、政府引導,支持龍頭企業對問題企業并購重組,提高行業集中度,暢通市場退出機制,促進規模化、集約化經營,改善供求關系,防止內卷式競爭。
第六,規范管理地方政府的招商引資政策,建立全國統一大市場。優化地方官員政績考核、轉變地方政府職能,防止各地在招商引資中進行政策的“逐底競爭”,形成高效規范、公平競爭的國內統一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