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的精神

涅槃

——對話青年攝影藝術家蠱師

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作為社會經濟、政治和文化現實的具體產物，搖滾樂開始在美國出現；而在20世紀80年代，作為文化交流與體制改革的具體產物，搖滾樂開始在中國出現。從本質上講，搖滾樂是一種生命本體——即受壓抑的社會無意識——對于社會生活中的非人性方面所做出的抗議——“正如受壓抑的個人無意識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通過一定途徑表現出來，社會無意識也會尋找各種渲泄途徑。”由此可見，搖滾樂天生便具有了一種抗爭精神。

搖滾樂也是蠱師與攝影這個特殊媒介發生碰撞的契機，從Old school rock 到Blow-up 00：00 系列作品，從“神圣”到“質疑”，搖滾樂賦予了其獨立的觀看與思辨，也為其不斷地變化和前進提供了勇氣與動力。而作為其攝影創作的轉向，《被復制的統一表情》系列作品則跳脫出了搖滾樂的語境，進入到更為宏大的當代社會領域，藉由攝影與現實世界所制造的關系，在那些碎片化的、不斷被重構的影像里，蠱師將強烈的自我情感/意識融入了其中——這是他對于當下世界以及當下世界中的人的狀態的一種態度。

FOTO：Old school rock （2009——2017）系列作品拍攝的是搖滾音樂人，拍攝這個項目的初衷是什么？你與這些搖滾音樂人之間是一種怎樣的關系？

蠱師： 高中時對搖滾樂特別狂熱——可以說是搖滾樂塑造了自己的三觀。2004年，自己從大連來北京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覺得北京是中國搖滾樂文化的核心。剛來北京時，在廣告公司工作，但冥冥中總覺得要做一件跟搖滾樂有關的事情，于是就開始給地下搖滾樂隊設計專輯封面，后來又覺得拍照片似乎更過癮，便在工作之余去拍攝搖滾樂隊的演出——雖然工作非常繁忙，但自己每天深夜回家后還是要選照片、修照片，這樣才感覺一天的生命沒有被浪費。

自己也會將拍攝的照片分享到微博，于是便被搖滾樂隊的樂手關注到。他們覺得我拍得很棒，便在演出時對我發出了邀請——在2010-2016年的搖滾圈和樂迷之間，其引發了不小的熱度，單張照片曾被轉發超過1000次，很多樂迷也是通過自己的現場照片來感受搖滾樂的魅力……就這樣，我和很多自己青少年時所喜歡的樂隊、音樂人成為了朋友，進而去拍攝他們的排練和生活，有時也會跟隨他們去外地巡演……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對我來說，也像一種吸引力法則，是一種必然。

回頭看，自己的跨度挺大的——美術出身，在廣告公司做創意工作，然后拍攝搖滾樂，從事商業攝影，現在進行影像藝術創作……我似乎一直都在改變，不斷地走出舒適區，去尋找那個更滿意的狀態。

FOTO：在你拍攝的過程中，你覺得：相較于其他群體，搖滾音樂人有著怎樣的特質？面對這些特質，在攝影中，你會如何處理？

蠱師： 中國的搖滾樂始于理想年代，搖滾音樂人普遍注重個體精神/自由的價值，創作始終是他們所討論的核心。“搖滾樂”這個題材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偏向經典的黑白紀實攝影，我更多地想去展現搖滾樂的狂野/張揚狀態——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希望把自己喜歡的樂隊都收錄在自己的鏡頭之中，就像是一個想要完成的宏大敘事夢，并希望通過這種長時間的記錄，在完成自己對于搖滾樂的愛的同時，也希望讓更多的人去了解/喜歡搖滾樂。

第二階段—— 大約是在2017年左右，我開始轉向為一種對于當下搖滾樂的懷疑。當下的時代已經不再是搖滾樂的理想時代了， 大眾以前所認知的“搖滾精神”和“搖滾態度”似乎已經消失了—— 它們被“ 消費主義” “ 成功學” 以及其他的娛樂方式消解了。就像戴安· 阿勃絲（Di a n eArbus）所說：當你的觀察深入細致到接近事物真相時，會有一種荒誕出現在你的面前。于是，自己的影像創作便發生了改變：黑白變為彩色——我覺得彩色能展現出現實的媚俗，“享樂主義”替代了曾經的“搖滾精神”，心態也從虔誠變為戲謔和調侃。

從邏輯上講，第二階段是對第一階段的告別，我刻意去避免拍攝知名的音樂人，而去拍攝那些“不重要”的事物——展現年輕人在Livehouse中的一些“奇特”行為，顯現出了一種無力、空虛和荒唐的樣貌。我不再去贊美現在的搖滾樂，不想只和搖滾樂的內部對話。同時，我也印證了攝影并沒有真正的客觀，所謂紀實也是主觀的，在事件和活動中，拍攝什么與不拍攝什么，來源于拍攝者的當時認知。

FOTO：在Old school rock 系列作品中，我發現都是黑白影像作品，選擇黑白的原因是什么？此外，在拍攝二手玫瑰樂隊的一些照片時，我發現你選擇了衛生間的環境，有什么特別的寓意么？

蠱師：之所以采用比較傳統的黑白影像來拍攝，是覺得黑白影像的風格似乎能展現一種來自過去的情感和記憶。當時的中國搖滾樂在我的心中是一個比較圣潔、嚴肅和純粹的存在。

當時是就地取材，因為是在樂隊上臺前的休息室里拍攝的，剛好有一個洗手間在里面。而且，很多著名的搖滾音樂人也都曾在衛生間里留下過影像，很有一種搖滾樂的反叛氣質和骯臟隱喻。

當時，跟樂隊包括經紀人黃燎原老師很熟，所以就很自然地邀請他們去洗手間里拍攝。

FOTO：Old school rock 系列作品是一個長期項目——2009至2017年，在這漫長的時間里，你覺得：自己與自己的拍攝對象都發生了哪些變化？

蠱師：2010年左右是“理想時代”的終結，在此之前的中國搖滾樂還具有一定的批判性，搖滾樂迷也大都是懂搖滾樂的，他們會因為某一種音樂風格或者某一支樂隊而來到演出現場狂歡——對于音樂的風格、樂手的更迭等信息會如數家珍。但現在，在Livehouse里消費的人們卻普遍懷著獵奇的心態，搖滾音樂人也開始變得更加現實。綜藝節目讓少量的音樂人走到了公眾的視線中，卻也讓更多的音樂人面臨著生存的困境。而我自己，面對時代的這些變化，便不再想過多地消費“搖滾樂”了，希望走出這個題材。

FOTO：那你喜歡的攝影師有哪些？

蠱師： 我喜歡得比較雜，例如王慶松、荒木經惟、杉本博司、馬丁·帕爾（Mar t in Par r）、羅杰·拜倫（RogerBallen）等等。

FOTO：從拍攝的內容來看，Blow-up00：00 （2017——2019）系列作品與Oldschool rock 系列作品剛好相反——一個是舞臺上的演唱者，一個是舞臺下的觀看者，而搖滾樂則成為兩個群體的連接，那么，你覺得這兩個群體之間的相似性與差異性是什么？

蠱師：它們都是基于“搖滾樂”這一特殊存在而聚合在了一起所形成的音樂體驗與消費活動——都是“搖滾樂”的組成部分。臺上，“風光靚麗”的音樂人“循環往復”，新人輩出，在過去，很多音樂人都是理想主義者、藝術家和表達者，而現在，大家似乎更渴望商業上的“成功”；臺下，“紛紛擾擾”的觀眾摩肩接踵，幾經迭代，舊的樂迷會對音樂風格、樂隊八卦如數家珍，而新的觀眾則更多地是來感受這種消費文化。

FOTO：你平時的狀態是怎樣的？攝影對于你來說又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蠱師： 目前的平時狀態就是特別“宅”。在特殊時期之前的十年，我基本每周都會去Livehouse，充滿快樂與激情。但在那個時期之后，樂隊的演出幾乎被取消了，自己的商業拍攝也變得很少，所以就減少了出門的理由/欲望，躲在家里專心創作新的作品。

我覺得攝影改變和拯救了自己的人生，與其他的媒介——繪畫、雕塑、文字等——相比，攝影的獨特性毋庸置疑：它關乎記憶，又直面現實；它的技術性能夠讓自己快速掌握，從而讓我很容易地參與到社會性話題當中，可以說，攝影是我自由表達的有利武器。

FOTO：《被復制的統一表情》（2023——2024）系列作品是以樓道中的“多余之物”為線索，在作品的闡釋中，你說從這些“多余之物”中可以“窺見商業化進程中大城市普通人的物質生活樣貌，感受大城市普通人快速更替的生活狀態”，這讓我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的一個作品，那么，你覺得這些“多余之物”成為“多余”的原因是什么？

蠱師： 在《規訓與懲罰》等著作中，福柯從歷史發展的維度闡述了知識與權力的關系——權力怎樣通過話語權來表現，并配合各種規訓的手段將權力滲透到社會的各個細節中去。這些權力恰好作用于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中——例如對家用電器的消費，融入進最庸常的生活細節里，所有在城市生活中隨波逐流的人，都會被裹挾在消費社會所提供給人們的生活方式里。這些保障人們“生活幸福”的消費物品，像是一個個被潮水推動后又擱淺的“欲望”的物化品，暫存在了樓道的公共空間里。

自己在北京的居所位于百子灣，這是一個集創意、影視、文化等行業混雜的社區，在這里生活的人多數為租客，會時常搬家，于是，他們不想帶走的沙發、椅子和舊玩具等物品就會被丟棄在樓道里；很多人的房子都很小，裝不下的生活物品也會被堆放在樓道內；此外，還有中國人對于物品的占有習慣，很多人都有“節省”的習慣，會把很多“使之無用，棄之可惜”的物品也暫時地囤積在樓道內……

FOTO：在拍這些“多余之物”的時候，我發現你用了強閃光燈，為什么會這樣做？

蠱師： 閃光燈會毫無遮掩地把許多細節給呈現出來，而且，閃光燈還會有一種暴力感——它很粗暴地把那些在“正常”光線下隱藏的事物給一覽無余地暴露出來。此外，閃光燈還制造出了一種“失真感”——我想自己以后的照片可以更“失真”，閃光燈讓照片變得更具形式感、平面化，從而體現出自己對于現實世界的一種介入/反應，這也算是我對Blow-up 00：00 系列作品的拍攝方式的一種延續。

FOTO：面對樓道中的、眾多的“多余之物”，你選擇拍攝的標準是什么？

蠱師： 物品內容的反差感、奇特性；視覺上的沖突感、沖擊力；空間的反叛性……這些物品都是人們有意或者無意堆放的，極具偶然性和趣味性，在拍攝前，我不會改變它們的位置和狀態。

FOTO：然后說到這里，我其實很好奇，你為什么會展開這樣一個項目？因為你以前的創作都是基于一些事件或者一些現象來展開。

蠱師： 這是一次偶然。無意中，自己在所居住小區的樓道里發現了這些意想不到的物品——有巨大的舊沙發、舊的兒童玩具汽車、舊床墊、西班牙火腿、氣球……當時，我就走遍了整座樓的每一個樓道，并用手機拍攝了很多的照片。后來感覺還不錯，就又用膠片相機配合閃光燈拍攝了一遍。但對最終的效果仍然不太滿意，于是就做了很多的破壞性實驗，嘗試了許多技法——例如把畫面弄褶皺，然后用漆噴噴；將食品降解的方式挪用到作品的創作中；將圖片導進軟件里做“反向”處理……可以說，我把所有能夠想到的方式都實驗過了。

在2015年左右，我參加了一些攝影節——大理國際影匯、平遙國際攝影大展等等，在現場的展覽中，我發現自己不喜歡平面的照片懸掛在展墻上的形式，我喜歡立體式的、有突破感的方式。于是，自己就開始嘗試將照片與裝置進行結合——讓裝置與畫面的內容產生新的關系，于是就形成了現在的影像裝置作品。

FOTO： 經過“放縱想象和視覺解構、失真的拼貼”處理后，《被復制的統一表情》系列作品呈現出一種介于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狀態，但這種狀態其實是對“窺見商業化進程中大城市普通人的物質生活樣貌，感受大城市普通人快速更替的生活狀態”的一種消解，你怎么看待這一邏輯？

蠱師： 在這個項目中，我對于人們生活的線索并沒有那么關心，因為那樣可能會走向一種溫婉的影像風格，這不是我想要的。實際上，我強調的是一種對于人們當下生活中的一種集體性感受——碎片化的、拼貼式的生活處境。隨著時代的變化，我們的生活被不斷地編織和解構，運用鏡頭和數字技術，我記錄和重塑著自己對于現實生活的關注和理解，并從非現實的維度進入一個可以指涉與感受的現實維度，并反諷于我們習以為常的現實存在。此外，這些“多余之物”也可以在情感上與觀者產生記憶的互動。

FOTO：這個作品現在完成了嗎？還是在繼續？

蠱師：還沒有，打算用3-4年的時間繼續完善這個項目。目前的畫面部分大概有20副，還會涉及材料與裝置的部分——這是有挑戰性的。這組作品將自己的美術創意經驗、圖片拍攝、后期處理以及手工制作進行了有機地融合，而最終的呈現會是攝影與裝置相結合的跨媒介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