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夜深人靜時，閑倚窗旁，仰頭忽見月光皎潔，也許你想起一句詩，是自孩提時便熟悉的“舉頭望明月”。過一會兒，你又想起另一句，一直想到“月是故鄉明”，思念涌起，決定給家中打去電話。不論所想究竟為何，你只感到思緒在月光下如水草般蔓延。你深深被那如水的輕柔光線吸引，感到月色從未像今天這般深邃，直射入你內心深處。最后不禁為它留影，可能又寫下幾行文字，將心情與美景一同珍藏進記憶的盒子。之后，你將要入眠了，幾小時后太陽就要升起，但這一夜在你心中留下的光影一時不會消逝。

月光不僅走入了你一個人的心，也在千千萬萬的人的心中蕩起漣漪。當月光投進藝術家的心底，它在那深沉細膩的心中，緩緩醞釀，一抹輕盈的月色凝結成不朽的珍珠。這些月光因此從一個人心底的感動進入整個人類的記憶。人人都知道幾輪著名的月：源自一首詩、一篇文章、一首鋼琴曲，甚至一段舞蹈……單從繪畫一面來看，與之相關的作品便不可勝數。千百年來，一代代人描摹著月色，至今仍未畫盡。然而月夜夜升落，論珍稀，不如珠玉金銀；論變化，不過陰晴圓缺；論多姿，不若云霞嵐霧；它清冷，沒有繽紛之色、躍動之姿；它遙不可及，不能近嗅芬芳，不能撫摸把玩。偏偏月又成為不竭的創作之源，原因在何？畫作中其實早已給出答案。

月光無色，畫作卻斑斕。摹月之作很多，僅描繪月亮的卻鮮有。無論哪一幅畫作中，月光總要照著些什么。可以是一片繁花，一對行人，一處城鎮……這種“映照”在畫作中如此重要，以至于畫面中可以沒有月之形，卻必定少不了一束柔和的月光，從樹枝間滲出，從窗格間探出，抑或從溪水躍動的波紋間溢出，映入你的眼簾，敲開你的心門。如此景象，美好動人。

月夜之美，是一種柔美，一種靜美。月光是淺的，淡的，不似陽光那樣熱情濃烈，點亮每個角落。被月光籠罩的景物，其形色得以顯現，卻又不清晰地暴露在人眼前。景物的輪廓模糊了，顏色半掩著，沒有了一枝獨秀的傲然，流水化作波光粼粼，枝干化作樹影搖曳，花朵的亮麗和著香氣向四周暈開……交匯成一片。月光調和著景色，不遮蓋，不顯露，卻將姿態各異的美盡融于無色的柔光之中，蕩漾開去，清逸和美。月光又是輕的，靜的。它以一種微冷的色調昭示著夜色茫茫，無言中涌出一股沉寂，不為畫作添一抹亮色，反洗去喧鬧浮華，留下的便更顯深邃恒久。畫面若只有景色紛繁的堆積，望去會給人蜂擁而上之感，乍看豐富，卻也成為一種遮擋，掩住畫作本身的厚度，久看生厭。而月光使得畫面靜下來，給予觀者空間和自由，如窗前一片薄紗，朦朧如輕語呼喚，引人拂簾探境，此時方能體會到寂靜之下野花的清香，溪水的潺潺，晚風拂過的微涼。這樣發于心的所感所悟，才真正為心靈帶來舒緩和放松。縱使夜晚的世界一如白日，月光卻使得作品的韻味大不相同。由此看來，與其將月光視作畫中一物，不如將其看成作畫者為畫面附上的一層意境，以它做引，引出神韻。

月光的動人，在于一種靠近和聯結。它之所以觸及人心，也許正是因為人們在內心早已與它熟識。月照四海，日日月月年年如舊，故月于人高遠而不疏遠，相隔而不相離。人們即使不能時時有賞月之趣，每及見月光，總有熟悉之感。月光不驚艷，卻有一分淳厚親切。所以人們“舉杯邀明月”，即便孤身一人，至少還有月亮作陪。不管月下景物如何變幻，一輪月便能使觀者與畫面間的距離貼近。畫里畫外，月與人遙相對望。如同故友輕輕問候，使人不經意間駐足回首，尋聲所在。熟悉引起共鳴，帶來真正的感動。月光的意義更在于搭建橋梁，使踏入畫中的觀者更進一步，走進創作者的內心世界。一幅畫中，景物只是形式與內容，給予人視覺上的美感和愉悅；而情感往往埋藏在更深的細節中，等待著有心之人發掘。所有藝術，都是創作者源自內心的抒發，唯有抒發得到理解，才能算是一次完整的表達，作品的內涵才能被完全展現。月光正是表達中重要的載體。畫作的色調風格千變萬化，其中寄托著作者不同的感觸，但變化間總有人懂得其意。因為視角雖異，目光聚焦處卻是同一。想到目光交匯，身心自然也感到“天涯若比鄰”。

月光淺淡，安靜，不特別，不出彩。縱有些許風韻，終在人們夜夜觀望中歸于凡常。可平淡如此，也成就了不朽的藝術作品。

也許你已很久沒有認真看過月亮，以及身邊其他普通平常的風景。但偶爾遇上不眠之夜，總有月光靜靜等待你移步窗旁，替你驅散心中煩悶。平凡的魅力就在于此，它是如此可信，如此溫柔，一切美好圍繞著你，只等你在某一刻發覺。

月光照進內心，淌出來時便多了些東西，成為獨屬于你的月光。藝術家由此創造藝術，對于普通人同樣如此。從生活中細心體味到的美好是人生的藝術品。去欣賞和愛你的生活，或許它沒能成為曲折跌宕的小說、蕩氣回腸的詩篇，但一定會有一個值得銘記的燦爛月夜。

（本刊原創稿件，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