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曉
赴京記
那年我十八歲
乘坐綠皮火車從皖北到長安求學
今日我乘高鐵從上海去北京
繼續做一名學生
我記得綠皮火車的慢
一天一夜,一個少女在青春期里晃動
而今,高鐵飛快,
像二十年間,無暇回顧的人生
如果它再快些,也許
我將和一個少女的背影重逢
而長安就是北京
老碼頭廣場
那是在老碼頭廣場
那晚,燭光搖曳
誰看見那燭光
它細軟的身子就會為誰搖曳
我的高跟鞋跟隨你的大頭皮鞋
我的旗袍跟隨你的西服
我們走在午夜的甲板上
甲板很穩,假裝不懂得小提琴
優美的旋律
我遇見很多人
又仿佛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遇到很多美食,但吃得很少
我主要靠幸福充饑
有人突然放起了煙花,耀眼的花一瞬間
把自己完整地交給了黑暗
當你吻我
我也體會到了毀滅般的快樂
當我閉上眼
黃浦江兩岸的樓宇
都在那一刻止住了呼吸
失眠的月亮
我曾長期失眠
那時,我每晚有一半時間醒著
透過紗簾看月亮
像望著另一個失眠的人
當我關掉燈,我甚至覺得
月亮也想看看我
后來我干脆起身把窗紗挽起來
讓彼此離得更近
日復一日,她在那里望著我
像一個不用睡眠的人
望著一個無法睡眠的人
對面樓上人家的照明燈亮著
那光線,像折磨人的鼾聲
有時,圓月變成彎月
像一枚化掉了一半的藥片
當天上沒有月亮
天空,像個無可挽回的事故現場
我像個被剩在黑暗里的人
冬夜
一個人在空空的院子里坐著
想起去年那場寒流
如何在一夜間摧毀了路邊的花木
忘記搬進房間里的那盆吊蘭
嫵媚的花枝在一夜之間
化成一攤冰水
像一個人崩潰時的號啕大哭
現在我坐在院子里
因為天氣預報說,寒流又要來了
我像坐在大哭之前
那被凍住的寂靜里
除了我,盆花都已被搬進室內
可我心里為何仍悲傷不已
后來,我回到書房
隔窗望著院子里的空凳子,仿佛有個我
仍坐在那里
坐在冬天深處,一個
緩緩轉動的星球上
回響
沙沙、沙沙的雨聲
像某種回響
帶來母親清瘦的身影
帶來整齊的雞舍、早起者的窗口
帶來對一場雨細細的回想
麥子拔節,風吹著玉米地
小雞在刨食
所有的聲音都渴望變成雨
雨像一袋又一袋白亮的蠶繭
被母親抱上房頂晾曬
安靜的蠶房里,沙沙聲響著,雨
在另外的空間里下個不停
父親把掙來的錢交給母親,那場景
像一部默片
只有雨的沙沙聲能破譯那默片
我的父母已衰老
雨如果來探望
要帶上它年輕的沙沙聲
雨,再次從雨聲里出發
——它從未離去
回響再次代替了原聲
陷阱
陷阱隱藏在花叢下,密林中
它足夠逼真
那上面的花朵
像某個人臉上溫和的笑容
有的陷阱專為猛獸準備
逗留的鳥兒,跑來跑去的小狐貍
都不會觸發機關
黑暗中,危險的竹簽等候著
頭頂那一腳踏空的重
獵人遠去,有些陷阱被遺忘
樹枝和仇恨都朽壞了
雨水帶著塵土把它一點點填埋
就快填平了
仿佛一個淺淺、無害的坑
獵殺了一個深深的陷阱
在水街
門樓雕著花,桌椅擺在路邊
正午好陽光,香樟樹蓊郁
石板路上滿是漏下的光斑
誰從那里走過,光斑就落在誰身上
像一件隱身衣
同伴說著話,聲音漸遠
借助這隱身衣,仿佛
已撇下我,獨自走進了時間深處
仿佛在穿越,但不會感到孤單
恍惚間,有一群穿著襕衫的人,看不見
卻正與我并肩而行或擦肩而過
左邊的客棧里,有人已離去,有人
還在沉睡,在等候被喚醒
右邊是小河,垂釣的人一動不動
釣者和河水,都像已靜止多年
路的盡頭,是舊府衙(江浙分府府衙)
鐘樓和鼓樓,一直在守候
衙門兩旁的石獅子,表情肅穆
只要有游人來敲鐘打鼓,它們
就不算是被遺棄在這里
拐一個彎,旁邊的河汊里
一條巡邏船駛來
但船上的石膏兵已無法上岸
他們被不存在的時間掌控,被流水
和自己眺望的動作拖住
狂風之夜
有時需要一場狂風
讓它替你穿過更真實的天空
有時,你心里奔騰著黃浦江
那是你的夢
驚濤、雷鳴
像詩歌和小說相遇時發生的意外
日子奔騰而過,樹林把自己改裝成了一支軍隊
當我從寫作中抬起頭來,
望向窗外,欄桿盡頭,一只貓蹲坐在那里
也在遠眺,用它安靜的虛無性
和放大的瞳孔
舊時光
夜突然而至
我還沒來得及準備好燭火
夜像年月
夜像不肯為任何事推遲自己前行的人
它管轄了庭前的竹林
一位少年曾在那兒吹奏長笛
這仿佛還是白天的事
現在,笛聲傳來,必須穿透厚厚的歲月
現在,竹林沙沙響
像笛聲留下的唯一的聲音
有時則悄無聲息
像也想到了從前的事
在花間漫步
在花間小路漫步
一只蝴蝶落到我肩上
停頓了一秒
又飛走了
在花間小路
一只蝴蝶曾來拜訪
帶著人世間最輕的問候
它飛走了
消失在花海上空
這個早晨
猛然輕了半兩
兩個母親
那株楊梅樹
楊梅都被摘走了
一個月前被折斷的樹枝
也已不知去向
它變輕了
豐收后的樣子像被洗劫后的樣子
它曾望著摘楊梅的婦人遠去
望著她挎著一籃子楊梅傾斜的背影
它知道她會把那些楊梅賣掉
它知道,她已把那些楊梅賣掉
楊梅,那么甜,那么重
兩個母親都知道這個
現在,她們一個留在了果園里
像個灰色的影子
一個消失在小鎮上
消失在了楊梅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