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運樓
摘 要:經由《禮記·玉藻》提出、《漢書·藝文志》闡發的“左史右史”說是中國學術史上的公案。在傳統語境下,經學家利用左史、右史與太史、內史的跨文本闡釋,普遍維護《禮記》說而否定《漢書》說,但脫離經學政教的影響,《漢書》說實則更加深入人心,冠名《禮記》而實取《漢書》的文化現象更為常見。不過伴隨著經學反思意識的覺醒以及近代學術思潮的發展,以章學誠為代表的諸多學者,對左史、右史官制有無和記言、記事是否二分提出各種質疑和批評,嚴重沖擊了這一學說的合理性。但這些批評與質疑并未引起近現代學者的充分注意與積極回應,堅持舊有經說并力證“左史右史”者依然大有人在。這一境遇主要是由于近現代史學史學科的興起與其他相關人文研究的發展,需要借助“左史右史”說作為學科建設與理論闡發的起點,故而保守地承認甚至維護“左史右史”說成為部分學者的選擇。
關鍵詞:左史;右史;記言;記事;學術史
中圖分類號:K092?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674-3210(2024)03-0014-10
“左史右史”說是中國學術史上聚訟紛紜的歷史公案,其說最早見于《禮記·玉藻》,其文云:“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御瞽幾聲之上下?!庇帧稘h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以此兩處文獻為根據,古今學者聚訟紛紜,或謂其說信而有征,或言該論殊非事實,龂龂致辯,莫衷一是。
以今日學術視野觀之,“左史右史”說的是非對錯固然所關非細,但圍繞它而展開的、在不同時代背景下產生的諸家異說同樣值得注意。因此,如何超然于以往學者樂此不疲并前赴后繼的論辯場,從史學史的角度考察這一曠日持久的學術議題背后的社會、文化、歷史要素,也是我們亟須思考與實踐的工作。這不僅有利于我們全面把握“左史右史”說的學術衍生脈絡,同時也有助于我們深入思考這一學說的史學價值和文化意義。
一、傳統經學語境與“左史右史”說的發展
“左史右史”說作為源發于儒家經典文本中的學術命題,自產生之初就因其獨特魅力而為士人學者所接受,《漢志》作為早期繼承這一學說的史學文獻,在倒轉《禮記》“左史右史”職能分掌的基礎上,添加“事為《春秋》,言為《尚書》”的文獻例證,產生了頗為深遠的影響。然而,面對兩部經史要籍中截然相反的記載,如何落實左史、右史的具體所指?以及二者孰掌“記言”?孰掌“記事”?這些逐漸成為古代學者關注的焦點。
從現存文獻資料來看,相關探討最早源自學者對《大戴禮記·盛德篇》的闡釋——北朝經學家盧辯在注解《盛德篇》“天子御者,內史大史左右手也”時,曾云:“太史(筆者注:古時‘大與‘太同,故書寫時‘大史亦常作‘太史)內史,皆宗伯之屬。太史下大夫二人,內史中大夫一人,俱親王之官也。書曰太史內史,云內史太史左右手,則太史為左史,內史為右史焉”,首先將《周禮》之大史、內史與《禮記》的左史、右史相聯系,提出了太史為左史,內史為右史的論斷。這一創造性的論斷打開了“左史右史”說學術闡釋的鎖鑰,繼此之后的北齊經學家熊安生在疏解《禮記》時,便以盧氏之說為基礎,進行了更加深入的闡發:
案《周禮·大史》之職云:“大師抱天時,與大師同車?!庇窒宥迥辍秱鳌吩唬骸按笫窌唬捍掼虖s其君。”是大史記動作之事。在君左廂記事,則大史為左史也。案《周禮·內史》掌王之八枋,其職云:“凡命諸侯及孤卿大夫,則策命之?!辟叶四辍蹲髠鳌吩唬骸巴趺鼉仁肥迮d父策命晉侯為侯伯?!笔墙匝哉a之事,是內史所掌,在君之右,故為右史。是以《酒誥》云:“矧大史友,內史友?!编嵶ⅲ骸按笫贰仁罚朴浹杂浶??!笔莾仁酚浹?,大史記行也。此論正法。若其有闕,則得交相攝代。故《洛誥》史逸命周公伯禽,服虔注文十五年《傳》云:“史佚,周成王大史?!毕迦辍班嵤勾笫访癁榍洹?,皆大史主爵命,以內史闕故也。以此言之,若大史有闕,則內史亦攝之。案《覲禮》“賜諸公奉篋服,大史是右”者,彼亦宣行王命,故居右也。此論正法。若春秋之時,則特置左右史官。故襄十四年“左史謂魏莊子”,昭十二年“楚左史倚相”。《藝文志》及《六藝論》云:“右史記事,左史記言?!迸c此正反,于傳記不合,其義非也。
熊安生根據經典中有關大史、內史的文本,進一步佐證了“內史(右史)記言,大史(左史)記行”的制度設定,對于文獻中有所齟齬的記載,熊氏則以內史、大史“交相攝代”予以彌縫。在此論證邏輯下,熊氏否定了《漢志》“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說法,間接證明《禮記》說是至當無疑的。熊安生的闡釋路徑將不同文獻中相關記載聯系起來,顯得有理有據,產生了頗為深遠的影響,甚至在近現代的學術討論中,部分學者依然遵循并信守著這樣的論證思路與學術結論。
唐代經學家孔穎達繼承了熊安生的基本論斷,并吸收《漢志》的部分論述為己所用。他從陰陽學說的神秘主義思想入手,論定《禮記》之說具有天然的合理性。他指出:
經云“動則左史書之”,《春秋》是動作之事,故以《春秋》當左史所書。左,陽,陽主動,故記動。經云“言則右史書之”,《尚書》記言誥之事,故以《尚書》當右史所書。右是陰,陰主靜故也。《春秋》雖有言,因動而言,其言少也?!渡袝冯m有動,因言而稱動,亦動為少也。
在論證過程中,孔穎達注意到“右史記言、左史記事”的經說與現實史籍的文本情況有所齟齬,故而選擇以“動”或以“言”為主的解釋理路,完善相關理論模型。而這種學術闡釋與熊安生的解釋理路存在一致性,其最終目的都是為注解《禮記》服務,因此他們的學術結論無法擺脫《禮記》文本,回歸經說才是他們的最終歸宿。
然而,一旦跳脫出《禮記》的闡釋空間,這一命題反而呈現出截然相反的境遇。清代經學家黃以周在解釋先秦官制時,就對盧、熊兩人的說法提出異議:
《盛德篇》“內史大史左右手也”,謂內史居左,大史居右,《覲禮》曰“大史是右”,是其證也。古官尊左,內史中大夫,尊,故內史左,大史右?!队裨迤贰皠觿t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左右字今互訛?!稘h·藝文志》鄭《六藝論》并云“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北堂書鈔》五十五引《禮記》“動則右史書之,言則左史書之”,尤其明證。熊氏謂大史左史,內史右史,非也。其申《酒誥》鄭注“大史內史掌記言記行”謂大史記行,內史記言,是已。鄭注《玉藻》云“其書《春秋》《尚書》具存”,謂右史書動為《春秋》,左史書言為《尚書》也。
黃以周緊緊抓住熊安生曾提及的《儀禮·覲禮》“大史是右”的記載,輔以古官尊尚,大膽指出《玉藻》經文有所訛誤,《漢志》與鄭玄《六藝論》乃得其實。這種入室操戈的論證邏輯統合了禮學文獻中的相關文本,解決了熊安生“交相攝代”理論窘境。不過黃以周對熊安生的正面例證始終不著一詞,而他對鄭玄注的過分依賴也導致其學說有著難以解決的難題。
清末今文學家皮錫瑞就曾注意到這一嚴峻問題,他指出,在《春秋公羊傳注疏》中,“鄭《論》明以‘左史所記為《春秋》,右史所記為《尚書》,不得更有‘右史記事,左史記言之說,孔《疏》所引疑誤”。這一發現動搖了黃以周的論證邏輯,也為《禮記》說的正確性提供了有力支撐。不過,皮錫瑞對《漢志》截然相反的記載并未全盤否定,而是有所保留地認為,“蓋各有所據,不可強合”。而這種略帶調停色彩的論斷并非孤例,與皮錫瑞同時的孫詒讓也認為《禮記》與《漢書》的文本差異“蓋皆所聞之異”。就此而言,《漢書》中的“左史右史”說依然擁有學理上的正當性和一定程度的社會認同,以至于學者即便占據著充分的經學材料,但依然不愿徹底拋棄《漢書》說。
誠然,在上述諸說中,有關“左史右史”的學術爭鳴無一例外地集中在經學層面,然而如果擺脫經學政教這一嚴肅的討論范疇,《漢志》說實際上反而具有更為深遠的社會影響,特別是《漢書》將《春秋》《尚書》作為“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代表性文獻,具象地呈現了“左史右史”的現實成果,無形之中取代了《禮記》的原有敘述。例如漢末荀悅在《申鑒》中就曾指出:“古者天子諸侯有事,必告于廟。廟有二史,左史記言,右史書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奔匆浴稘h書》說為依歸。沈約在《宋書·律歷志》中也沿用了這一說法:“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則《春秋》是也,言則《尚書》是也。”以“宗經”為學術旨趣的劉勰雖然恪守《禮記》“左史右史”說,但他仍然無法拒絕《漢書》“事為《春秋》,言為《尚書》”的誘惑。他在《文心雕龍·史傳篇》中言道:“古者,左史記事者,右史記言者。言經則《尚書》,事經則《春秋》?!迸c劉勰類似,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在《史官建置》中亦云:“按《周官》、《禮記》有太史、小史、內史、外史、左史、右史之名。……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蔽闹须m然明言依據《禮記》,但襲用的卻是《漢書》之說。一場發生唐代元和年間的朝堂奏對則更加顯著地表現了這一點。據《太平御覽》征引《唐書》云:
元和中,宰臣已下候到于延英殿。上以《時政記》問于宰臣,修國史李吉甫對曰:“是宰相記天子事以授史官之實錄也。古者左史記言,今起居舍人是也;右史記事,今起居郎是也。”
實際上,唐代對起居郎和起居舍人的設置是“依據《禮記》及其他早期典籍中記述的原則分擔了各自的職責”,其中起居郎于“龍朔二年改為左史,咸亨元年復故。天授元年又改為左史,神龍元年復故。”與之配套的起居舍人也于相同時間兩次改稱為“右史”。然而身為修國史的李吉甫面對皇帝詔問所援引的顯然是《漢書》之說,這與唐代官方的意識形態與制度設計無疑大相徑庭。
由此可見,雖然《禮記》說憑借著經學屬性占據著不可撼動的地位,但《漢書》中的“左史右史”說卻以其獨特魅力為廣大世人所認同。士人學者除了在攸關經學政教的領域恪守《禮記》經說外,在其他言說場合往往隨文而用,并逐漸形成冠名《禮記》而實取《漢書》的文化默契。
二、經史反思意識與“左史右史”說的質疑
雖然經學在傳統話語中所擁有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導致源自經學文本的“左史右史”說具有無可爭議的正當性,但部分具有質疑精神的學者仍然在經學觀念的籠罩下開始反思這一“千古公論”。王鳴盛就曾指出:“其始雖分書,其后必合編,故《尚書》記言,而亦間及于記動,《春秋》記動,《左傳》記言以附益之。”章學誠的質疑則更具代表性,其《文史通義·書教》篇云:
《記》曰:“左史記言,右史記動。”其職不見于《周官》,其書不傳于后世,殆禮家之愆文歟?后儒不察,而以《尚書》分屬記言,《春秋》分屬記事,則失之甚也。夫《春秋》不能舍傳而空存其事目,則左氏所記之言,不啻千萬矣?!渡袝返渲冎浭露砸嗑哐?;訓誥之篇,記言而事亦見焉。古人事見于言,言以為事,未嘗分事言為二物也。
章學誠首先提出古人津津樂道的左史、右史分職制度是可疑的;其次認為將《尚書》《春秋》分屬記言、記事的理論與兩書的實際內容以及歷史事實并不相符。對于前者章學誠論之無多,至于后者則詳為闡揚,而這一看似獨出機杼的見解或許是受到前人啟發。早在南宋時期,呂祖謙就認識到:“《玉藻》云云。說者遂以《尚書》為右史所書,殊不知三典兼載言動,如《禹貢》一篇,皆紀事,未嘗有禹之言也?!崩韺W大師朱熹也曾論及此事,據《朱子語類·論官》載:“‘古人云,左史書言,右史書動。今也恁地分不得,只合合而記之。直卿曰:‘所可分者,事而已。曰:‘也分不得。所言底,便行出此事來。”不難看出,章學誠對史書言、事的認知與呂祖謙和朱熹所言若同一貫。稍早于章學誠的浦起龍也對古說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他在注釋《史通》時云:“王者因事而有言,有言必有事,理勢本自相連,珥筆如何分記!況左右配屬,班、荀之與鄭、戴,又各抵牾。此等皆出自漢儒,難可偏據?!边@一觀點與章學誠的核心思想是一致的。從章學誠個人學術傾向以及他所處的學術背景來看,似乎很難否認他沒有受到呂、朱、浦等人的影響。不過,章學誠的說法主要是為其核心觀點——“《書》與《春秋》,本一家之學”而服務的,其最終目的是要證成“六經皆史”的重要命題。然而無論如何,在乾嘉考據的學術風潮下,章學誠的精辟見解連同他別出心裁的理論學說始終湮沒無聞,直到步入近代,這一觀點才伴隨著章學誠史學思想的再發現以及近代學術理念的新發展而重新引起學者的重視與關注。
20世紀20年代,以胡適、顧頡剛為代表的近代學人將“科學”與“整理國故”相結合,掀起了聲勢浩大的、以“疑古”為核心的“古史辨運動”。在此學術風潮下,諸多傳統學術命題被重新置于“科學”法庭之中。“左史右史”說作為關乎中國古代史官制度與史學起源的重要學說也未能例外。此時,最早系統批駁這一學說的當屬古史辨運動的重要人物黃云眉,他在延續章學誠學術思路的基礎上,以考察《周禮》“五史”為中心,詳盡辨析了“左史右史”說的謬誤。他指出:
按左右史之名,不知起于何時,《唐六典》起居郎注,宋貞《世本》云:沮誦倉頡為黃帝左右史,其說固不可信;《隋書·經籍志》謂夏殷已上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周則大史小史內史外史御史分掌其事,以左右史屬之夏殷以上,亦不知其何據;《宋志》則謂起于周世;晉《職官志》,著作郞,周左史之任也;考《周書·史記解》第六十一,“維正月,王在成周昧爽召三公左史戎夫”。注,戎夫,左史名;《文選·思玄賦》注,亦引古文《周書》周穆王問左史氏史豹史良云云;而右史武僅見于宋衷《世本》(《人表》戎夫作右史,恐誤。)是知周代雖有左史,原無右史,諸書以左右史與五史并稱,而孔穎達又包舉于五史之中,皆誤也?!吨芏Y》五史,可信者惟大史內史;《禮記》二史,可信者惟左史。……若因有大史而有小史,因內史而有外史,因左史而有右史,因《周禮》之無左右史,而以《禮記》之左右史,強與《周禮》之大史內史冶為一爐,皆由前人以理想構為制度,而后人以文字認為事實,故紛紛籍籍而終莫能通其說也。
黃云眉遵循古史辨派的基本學術理路,擺脫此前經學闡釋中以太史、內史對應左史、右史的陳說,詳盡追索“左史右史”的文獻來源,并以“左右史之名不見于《周禮》”為根本立足點,認為“左史右史”說不過是前人所構建的理想化制度。在傳統經學式微、“科學化”風潮日熾的學術背景下,這一大膽論證卻能新人耳目,也得到部分學者的認同。與古史辨派學術交流頗密的朱希祖就曾指出:“夫左史右史,實漢人之傳說,無經典為之佐證?!抖Y記》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此亦漢人記載,已與《漢書·藝文志》之言相反。夫大史、內史,既非史官,則左史右史亦非史官,明矣”,顯然已經接受了相關學術論定。
當然,晚清今文經學的“疑古”學說作為古史辨運動的重要思想資源,也潛在影響著此后的古史考辨的內在邏輯,這一學術底色在“左史右史”說的討論中也有所呈現。其中,金景芳的觀點就頗具代表性,他結合先秦和西漢古書中的相傳舊說,發現諸多早期文獻“都是說書是道事的,春秋是道義的”,這與所謂“事為《春秋》,言為《尚書》”相抵牾。在此基礎上,金氏依據《漢志》與劉歆《七略》的學術淵源,激烈地認定所謂“左史右史”說不過是劉歆憑空捏造的“讆言”,目的是通過“記事”取代《春秋》“道義”的基本性質,進而貶低《春秋》,為其古文學立場服務。從學術理性視角來看,金氏之說無疑帶有明顯的學術偏見與情感取向,但拋開這些因素而言,金景芳從先秦兩漢時期普遍的學術認知出發,質疑“事為《春秋》,言為《尚書》”的真實性,確實對于瓦解“左史右史”說的理論架構具有重大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古史辨”的理論路徑只是相關探討的一方面,近代出土文獻的問世與研究也對“左史右史”說造成強烈沖擊。楊寬即利用出土的商周金文資料否定這一學說,他認為《漢書·藝文志》中“左、右史的劃分不能成立,金文沒有左、右史之分。金文只有‘乍冊‘內史‘內史尹‘命尹‘尹氏等”。誠然,在現存金文資料中,僅利簋存有“易右史利金”的銘文,“左史”則始終未嘗一見。這一距離古昔最為接近與直接的資料尚無任何雪泥鴻爪,遑論“左史右史”在職權上的明確分工。
與楊寬類似,景愛對于左、右史分職問題也持否定態度,他在20世紀70年代末重新檢視這一問題時,指出左史、右史不見于《周禮》已屬可疑,且根據先秦史官職掌,所謂太史、內史、外史、南史“名稱雖然不同,但是職掌互通,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區別”,那么左史、右史分職主事之說自然不攻自破。這種以言、事二分為切入點批駁“左史右史”說的學術立論亦多有其人。蔣伯潛就曾指出:“其實記言、記事皆為史職,言、事相關,亦不能絕對分掌。且《尚書》內容,雖謨、訓,誓、誥甚多,亦有記事之文?!崩钭诙眲t以“春秋時代各國史官的名稱并不一致”為基本出發點,全面否定章學誠和黃以周的論斷,認為“以記事記言分為左史右史的職務”是過于追求制度上的劃一的結果。張舜徽對此亦持相同之態度,他認為:
蓋古之人君,左右有史,言行悉由記錄,初則未必各有專主,兩不相謀也。左史記言,亦兼記事;右史記事,亦兼記言。故后之稱之者,錯舉互辭,皆無不可。所以必設兩人者,資對勘,避漏誤耳。當時所記之策,未必即傳世之《尚書》、《春秋》。《漢志》必續申曰:“事為《春秋》,言為《尚書》”;鄭氏《玉藻注》必實之曰:“其書,《春秋》、《尚書》其存者”;皆舉例之辭。非謂當時所記,即此二書也。且左史、右史,本非史官之名,原為泛指帝王左右載筆者而言,何嘗有記事記言之不同,截然分為二任乎?
張舜徽并不否認左、右二史的存在,只是認為二者非指代具體官職,它們的主要職責是對勘所載內容,以保證歷史信息的完整性和準確性,至于將二者截然劃分出記言、記事的分別則是不可據信的。張舜徽立足于文獻視角,對相關問題作出了合理預設,其中雖然沒有任何的史料支撐,但契合社會情境中的基本邏輯。而徐復觀則將這一問題說得更為直白:“把言與動分屬于左右史的各別記錄,這是出自漢初儒者,喜作機械性的對稱分別,有如‘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之類,是不能相信的。但史之有左右,而天子的重要言行,皆由史加以記錄,則可以相信?!边@一論調顯然意在剔除“左史右史”說中的理想主義成分。
縱覽上述批駁“左史右史”說的學術論斷,它們雖然零散地分布于不同學人的論著中,但他們的思考角度與分析路徑大體不出章學誠之矩鑊——即從先秦時期的史官制度實際情況和言、事二分的內在邏輯指出這一說法的謬誤與不可信之處。從中國學術發展的演變軌跡來看,這種從“天下紛紛皆以為是”到“有識之士群起而攻之”的學術轉型,離不開學者個體的經史反思意識和時代浪潮下的學術轉型。以章學誠為代表的古代學者,基于理性的批判精神與質疑精神,扭轉了經學視域下有關“左史右史”的陳說。而章學誠圍繞“六經皆史”這一核心命題所做的努力,恰恰成為近代學術界反思“左史右史”說的關鍵。特別是“胡適在章學誠令人興奮的教誨中找到了史學和哲學方法,這給他在西方學到的東西印上中國的印記”。而這種中西方不期而遇的學術偶合,不僅推動了章學誠史學理論的知識閱讀,也進一步促進了章學誠學術觀點的發掘、細化與深研,“左史右史”說恰恰是在這一學術浪潮帶動下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三、學術本位觀念與“左史右史”說的復興
盡管自章學誠以后的諸多學者已經從不同角度深入探討了“左史右史”說的漏洞與謬誤,但這些批駁之聲并沒有受到當時以及后來學者的充分重視與廣泛采納,堅持甚至重新辨正“左史右史”說的研究依然時常出現在諸多學者的學術論著中。
首先,在專門探討中國古代早期史學發生與發展的史學研究領域,“左史右史”說依然為諸多學者所默許并認同。姚名達便堅持“左史右史”的說法,他立足于《禮記》文本,指出:“《禮記·玉藻》:‘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鄭氏注:左史右史所書,《春秋》《尚書》其存者。據孫希旦氏意見,以為大史即左史,內史即右史;然較之《國語》:‘左史倚相,廷見公子亹,子亹不出,左史謗。則左史又有此官。以吾人意見,前說較信?!币γ_是中國史學史研究的早期開拓者之一,但不知道他是未能注意到章學誠之說,還是有意忽視,在簡略引用前人之說的基礎上遽言《禮記》的“左史右史”說較為可信,殊不可解。
如果說姚名達之論是限于講義而未及詳述的話,那么,金毓黻《中國史學史》作為學術史上第一部系統完善的史學史論著,則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詳細申辯。
章氏所論,誠當于理,然考之于古,恐亦未達一間。內史掌書王命,同于唐宋之知制誥,即左史記言之謂也。大史掌建邦之六典,同于魏晉六朝之著作郎,即右史記事之謂也?!率想m未釋左右二史,當于《周禮》之何史,而于《周禮》之書,則深信不疑,知《周禮》之可信,則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之說,亦不得謂為無據矣。然記言者未嘗不載事,如內史所撰之王命,必以事為依據是也。記事者未嘗不載言,如大史所掌之六典,其中亦言事兼載是也。不過一重在言,一重在事,非謂言中無事,事中無言,《漢志》舉《尚書》、《春秋》為喻,亦舉其大者言之耳。古人固未嘗分事與言為二,而左史右史之職,則有記言記事之別,吾故曰,章氏所說亦未達一間之論也。
與姚名達不同,金毓黻注意到章學誠的質疑,但他以《周禮》之內史、大史等同于左史、右史為前提,利用章學誠篤信《周禮》的學術傾向,認為“知《周禮》之可信,則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之說,亦不得謂為無據矣”。以今日學術眼光觀之,這樣的論證方式很難稱得上是嚴謹有力的學術反擊,只有所謂“一重在言,一重在事”平允有理。
這種將左史、右史視為《周禮》內史、大史的跨文本闡釋并非孤例,史學大家呂思勉便篤信斯說,他認為,“‘左史記事,右史記言,言為《尚書》,事為《春秋》。這說法,大約是不錯的”,并遵循熊安生的闡釋思路,推定“史官之職,原出明堂,蓋朝夕侍王。其后典籍日多,主其事者,出外別為一官,是為大史氏。其居中者,則別之曰內史。然亦多不別者。蓋屬官之所為,皆得統于其長;且列國容有不別者也” 。從中引申出頗為系統的理論思考。然而通覽呂思勉的論述,章學誠以及其他相關學者的學術質疑始終未得一見。
與此類似,倉修良等人則以黃以周之說為基礎,認為“左史即是內史,右史便是太史。而其具體分工,應是左史記言,右史書事”,同樣承認左史、右史制度的存在。至于牛潤珍則一筆帶過地提及章學誠的疑義,并指出左史右史“實際上是西周的一種史官記事記言制度,大史記事記動,頗似漢代的太史令,為外朝官,內史記言,出納王命,猶如漢代的尚書令,為內侍官。大史與內史各為記事、記言之長,共同負責書記文籍。西周雖有記事、記言之分,但其官名還未有左右之別,故《周禮》載大史、內史而無左、右之言”。而這一論斷顯然是在向傳統觀點回歸。
部分文獻學研究者也對傳統經學解說范式保持認同與支持。張辛注意到章學誠的觀點并承認有其合理性因素,但他同時指出對“左史”“右史”一概否認不免失之武斷。因此他在詳細分析太史、內史具體職責的基礎上,認為“《禮記》之后出現于文獻記載中的‘左史、‘右史不是別的,實際正是太史、內史的別稱;或者說是當時人們在非正式場合分別對太史、內史的一種習慣性稱呼”。張君采取了相同的論證路徑,他從太史、內史實際職責入手,認為《禮記》中的左史右史說“合符史實,至當無疑”。所不同的是,他始終沒有回應章學誠的質疑。至于晁中辰則肯定了左右史分職的問題,并認為《禮記》與《漢書》實際上是由于周代尚左而漢代尚右造成的,二者內涵其實是一致的。而其他學者或堅持《禮記》說是正確的;或認為《漢志》說是“于古有征的可信論斷”;或主張“左史、右史的職位是存在的”;或表示二者“并不是先秦時期的實有官制,應該是內史、太史的譬喻稱呼”。始終力圖從新的角度和新的史料,證明“左史右史”說是不刊之論。
那么,為何“左史右史”說在遭受到嚴厲質疑后,會再次成為學界的寵兒?而部分學者又為何會有意或無意地忽視此前質疑學說,并重新遵循舊有的解釋思路來論證這一說法的合理性呢?
對此,許兆昌的說法或許能對我們有所啟發,他指出:“根據《漢書》的這一說法,周代史官體制的這一左右史分職,直接導致了中國史學最古老的兩種史體的產生,這樣的史學史意義顯然非同小可?!眲⒈笠仓毖圆恢M地承認:“《漢書·藝文志》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上古史官分工直接關系史學起源,是中國史學史研究的基礎理論課題?!?誠然,“左史右史”說作為關涉中國早期史學起源問題的關鍵性論述,是中國史學研究特別是中國史學史研究中不可避免的話題。早在20世紀初期,中國史學史研究的引領者梁啟超就曾提出四個特別注意者——“史家、史官、史學的成立與發展、最近史學之趨勢” ,以啟發后續學人的研究工作,而“左史右史”說已經分別占據著其中的兩大領域。因此,對于從事中國史學研究的部分學者而言,“左史右史”說不僅僅是簡單的學術爭鳴問題,同樣也關涉到自身學術體系的理論基點。那么對于相關研究者,質疑甚至是完全否定這一自古以來廣為傳習的“左史右史”說,在一定程度上帶有瓦解自身學術理論基礎的風險,這必然是疑古過勇、無所取材的。
而在文獻學研究者看來,“左史右史”說除了事關史官建置和職能問題外,同時還“直接涉及先秦典籍的編纂、分類”,而《漢志》作為中國古典文獻分類的專章,其中所總結的“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說雖然并未成為后世文獻分類的主要標準,但卻契合中國早期文本的基本形態,特別是在《尚書》《春秋》鮮明的文本特征輔證下顯得如此真切,以至于與此相關的左、右史分職問題也顯得順理成章。如胡大雷就從文體學角度將“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視為文體生成的理論基礎與關鍵一環,其中前者“以語言行為動作而被命名為獨立文體,進入總集”;后者“以史書的‘傳為單位,或龐雜多種文體,或因‘互見而不周全,故只有隨賦、詩、辭、移等文體一并,”納入《文選》和類書。張艷萍則是“在承認史官分掌記言、記事的前提下討論《書》與國史《春秋》的生成問題”,認為“左右史分掌記言、記事說淵源甚古,不得輕易否定”。誠然,在諸多批判“左史右史”說的學術觀點中,記言與記事的記述特征也是學者最難撼動的,即便他們否認嚴格的言、事二分的分職原則,但也不得不承認在中國古代文本敘述中,存在以記言為主或以記事為主的表現形式?;谶@一現實情境,部分學者也會不同程度地對“左史右史”說予以認同。就此而言,“左史右史”說在記言、記事上的意義遠遠超出在史官制度上的價值,其學說實際上已經成為追溯中國早期文體特征的經典依據。當然,這一現象也揭示出學術本位意識的介入,并不意味著相關文史工作者的研究成果完全背離了學術研究的基本原則與理性精神,他們只是在研究過程中,放大了“左史右史”說中的合理性要素,并有些操之過急地忽略了對既有批判學說的關注與回應,這無疑是非常遺憾并值得引以為戒的。
結 語
綜上所述,“左史右史”說作為中國古代關于歷史載錄傳統的重要學術命題,一直以來都是古今學術界樂此不疲的重要話題。雖然最早關涉這一學說的經學文獻和史學文獻對此有著截然相反的記載,但在中國傳統社會中,除了在經學義理和國家制度建設層面恪守《禮記》說外,在其他文化場域中,《漢書》說明顯具有更為普遍的文化接受,士人在征引相關學說時,甚至形成了明言《禮記》而實取《漢志》的文化默契。
不過在經學意識形態的籠罩下,以章學誠為代表的學者仍然打開了理性審查“左史右史”說的閥門,他們立足于史官制度的實際與記言、記事二分的角度,質疑這一學說的真實性與合理性。而這一批判精神在近代學術轉型中得到以“古史辨派”為代表的諸多學者的繼承,他們不斷尋找“左史右史”說的理論漏洞,使得這一傳統命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學術沖擊。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批駁之聲并未引起當時以及后來學者的足夠重視,甚至為他們所忽視,這種學術心態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左史右史”說不僅關乎中國早期史學起源與史官制度的成立,同時還直接涉及中國早期文本的文體特征。為了保證自身學術體系與學術理論的正當性,不同程度地認同甚至證實“左史右史”說開始成為部分學者努力的方向。
如今,站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學術爭辯之外,我們應當拋卻古代學術命題的經典魅力以及學科本位意識,理性認識到《漢志》抑或《玉藻》所提供的僅僅是一種史學觀點,而非歷史事實,“周代左右史之說應該只是一種形象的說法”,左史、右史并非實際設定的史官制度,在早期文本載錄中也沒有記言、記事的嚴格分殊。所謂言、事二分應當是漢代學者基于早期文獻的文本特征所作出的理想化概括,他們在早期文獻中確實存在著主次差別,但并無嚴格記載界限與學術分工。
The “Zuoshi and Youshi” Theory in the Perspective of Academic History
CHENG Yun-lou
(Advanced Institute for Confucian Studies,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China)
Abstract: The “Zuoshi ang Youshi” theory, as proposed in “Yu Zao” from Liji and elaborated in the “Yiwenzhi” from Hanshu, is a public cas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cademic history. In the traditional context, scribes used the cross-textu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Zuoshi and Youshi and the Taishi and Neishi to generally defend the Liji and to reject the Hanshu theory. However, apart from the influence of scripture and political teaching, the Hanshus theory has become more popular, and the cultural phenomenon of taking the Hanshu under the name of the Liji is more commonly practiced. Along with the awakening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reflection on scriptur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academic trends, many scholars, represented by Zhang Xuecheng, raised various questions and criticisms on the existence of the official system of Zuoshi and Youshi and whether there was a dichotomy between the record of words and the record of events, which seriously affected the rationality of this doctrine. However, these criticisms and questions have not attracted full attention and active responses from modern scholars, and there are still many people who insist on the old scripture doctrine and forcefully prove the “Zuoshi and Youshi”. This situation is mainly due to the emergence of the discipline of the history of modern historiograph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other related humanities studies, which need the use of the “Zuoshi and Youshi” doctrine as a starting point for discipline construction and theoretical elaboration, and therefore conservatively acknowledging and even defending the “Zuoshi and Youshi” doctrine became the choice of some scholars.
Key words: Zuoshi; Youshi; record of words; record of events; academic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