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楊叔子(1933-2022)是中國科學院院士、華中科技大學(原華中理工大學)老校長、教授。稱楊叔子為大先生比其他稱謂都恰切。楊叔子作為大先生,大在哪里?從個體特殊性而言,大在其集科學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于一身;從普遍性上來說,大在其具有大情懷、大學問和大德行。從楊叔子身上感悟大先生之大,弘揚教育家精神,對于加快教育強國建設、全面推動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楊叔子;大先生;情懷;學問;德行最后一次見到華中科技大學老校長楊叔子院士,是2022年9月28日。9月27日,我到華科大教科院“校長講堂”講學,借此機會于28日上午去探望他。其女婿李曉平老師開車帶我去校醫院。走到病床前,楊院士看到我來,把手從被窩里慢慢地伸出來,低聲并吃力地說:“我們還是握握手吧。”我們斷斷續續交談了兩三句話,他就說累了,要休息了。我只能告辭,默默退出。
這次探望,我感慨萬千。楊院士自2014年6月突發腦卒中后,身體大不如以前,常住醫院。期間見過他兩次。這次看到他身體如此羸弱,我簡直不敢相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盡管知道楊院士身體越來越差,但真正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還是難以接受,悲痛萬分。說來也奇怪,2022年11月4日,我到湛江講學。這是恩師涂又光先生去世10周年的日子。不知什么原因,我沒有胃口,覺也睡不著,神分氣散,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種不良的征兆。5日上午參加嶺南師范學院特殊教育系十周年系慶活動。作完大會主旨報告,便收到深圳大學教授肖海濤校友發來微信,告知楊叔子院士已于4日晚上去世。當晚,我一個人行走在廣州沿江大道上,江水無語,蒼天無言,我淚流不止,深情地呼喚著那個熟悉的名字,那個境界高遠的靈魂。我靜靜地回憶起與楊院士交往的點點滴滴,感恩他對自己的教導、鼓勵和影響。后來看到華科大《今日送別大先生楊叔子》等報道。
稱楊叔子為大先生,十分恰切,比其他稱謂都好。“先生”一詞,是我國幾千年的敬語,也是教育的魂魄。先生,既是一種稱謂,也是一種修為,一種境界。在教育界能真正配得上先生稱謂的人不多,配得上大先生敬語的人更少,而用大先生來稱謂楊叔子名副其實,充分表達了大家對他的崇敬和愛戴。
一、集科學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于一身的大先生楊叔子作為大先生,大在哪里?首先,就個體特殊性而言,表現在其集科學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于一身。
1993年初,楊叔子院士擔任華中科技大學(當時叫華中理工大學)校長。我是同年秋季攻讀華科大碩士學位的。那時候,只知道他,沒有跟他接觸過。真正跟他接觸交往,是1999年攻讀博士學位以后。跟他交往認識后,我就邀請他來我任職的廣東藝術師范學校(現廣東省外語藝術職業學院)演講。在導師文輔相教授的推動下,楊院士利用到香港開會的機會,于2001年12月3日來廣州,給廣東藝師全校師生作人文演講,題目是《科學與人文相融則利,相離則弊》。站在露天的講臺上,他首先以我的名字作了一首詩,然后開始演講,沒有講稿,一口氣講了整整三小時。
楊叔子院士的這場演講,融思想、邏輯、文采、激情和詩意于一體,對科學與人文各自的特點、重要性及其相融與相離的利弊作了系統深入的論述,讓人醍醐灌頂,震撼和感動了在場的一千多名師生,大家對他高度的文化自覺,強烈的家國情懷,古今貫通、中西融匯、文理會通的淵博學識,驚人的記憶力以及富有詩意的表達大為嘆服。當天,《羊城晚報》以《楊叔子院士羊城話人文》為題作了報道,廣東電視臺也作了相應報道。后來我們根據錄音將楊院士演講整理成文,發表在《高教探索》2002年第一期上。[1]
從楊叔子看大先生之大這場精彩的學術報告,已過去20多年了,其中許多思想觀點并沒有過時,對今天中國大學教育仍具有指導意義。楊叔子院士集科學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于一身的大先生形象已逐步顯露出來。
(一)楊叔子院士是一位科學家。作為科學家,楊叔子先生是華中工學院首位當選的中國科學院院士,也是華工5萬多畢業生中第一位當選院士的人。他曾擔任華中理工大學校長、華中科技大學學術委員會主任、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副會長、中國機械工業教育協會副理事長、高等學校機械工程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亞太地區智能制造協會主席、中國人工智能協會副理事長等職務。他長期致力于機械科學和工程的研究,在先進制造技術、設備診斷、信號處理、無損檢測新技術、人工智能與神經網絡的應用等眾多方面獲得了重要成果,尤其是他帶領團隊成功地解決了鋼絲繩斷絲檢測這一世界難題。他被稱為我國智能制造的首倡者和先行者。他先后獲國家級、省部級科技與教學重要獎勵20余項。具體而言,圍繞智能診斷和智能運維技術,楊叔子院士先后出版了《基于知識的診斷推理》《人工智能與診斷專家系統》《機械故障診斷的時序方法》和《時間序列分析的工程運用》等多部學術著作,是國內最早出版的智能診斷專著。他在故障診斷和智能診斷研究領域起到了很好的引領作用,先后獲得國家教委科技進步一等獎、二等獎,機械工業部科技進步一等獎,國家科技進步三等獎等獎項。更為重要的是,這些研究成果在工程實踐中得到了成功的應用,解決了相關行業安全生產運作中的難題。楊叔子院士的博士生、楊院士科研團隊負責人史鐵林在《憶恩師楊叔子院士》一文中說到,楊叔子院士作為科學家的三大特點,一是“在把握科研方向和發展趨勢方面非常具有前瞻性”。早在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他就提出將智能技術應用于工程領域,是國內智能制造技術的開拓者,同時也是國內最早提出智能診斷這一新發展方向的人。二是楊院士對眾多弟子一生的學術研究都產生了巨大的引領和指導作用。他善于把學生尤其是博士生推向全國性的學術舞臺,為他們提供和創造盡可能多的學術機會,讓他們能夠盡早躋身于國內外學術前沿。三是楊院士高風亮節,淡泊名利,在研究團隊的許多獎項中堅持不做第一獲獎人,而把獲獎機會和榮譽讓給年輕人。這種謙讓一直成為團隊的傳統。因此,團隊30多年來,沒有因為榮譽等利益產生矛盾,從而形成了優良的學術氛圍與和諧的工作環境。[2]
(二)楊叔子院士是一位思想家。楊院士從小就十分重視思考,注重培養和提高自己的思維能力。他經常對學生們說,上大學就是要做好三件事,學會做人,學會如何思考,學會必要的知識及其應用能力。他不論是寫文章,還是作演講,都是思想、邏輯和文采俱全,常常會提出許多新思想。如“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現代科學,沒有先進技術,就是落后,一打就垮,痛苦受人宰割;而沒有民族傳統,沒有人文文化,就會異化,不打自垮,甘愿受人奴役”[3];“背靠五千年,堅持三面向”[4]、教育要“育人”,而非“制器”[5];“在關鍵科技領域沒有知識產權,就永遠不能真正自立”[6]。這里擇要講三點。
第一,“背靠五千年,堅持三面向”。1983年,鄧小平同志提出,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楊院士在這個基礎上創造性地提出,教育工作應當“背靠五千年,堅持三面向”。這充分體現了他的理論勇氣、教育智慧和使命擔當。他講到《四書》之首的《大學》開宗明義講高等教育怎么辦,提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高等教育首先要重視品德學習,養成高尚的品德;其次要有創新能力,使學生的個性得到全面健康的發展,也就是成為真正的、有創造性的、高尚的人。我國有非常優秀的教育傳統,這就是我們說的“背靠五千年”的意思,但是有怎樣的思想感情,有怎樣的創造能力,有怎樣的個性,這一定要符合時代的要求,要“堅持三面向”。我們的教育應當“背靠五千年”,繼承、弘揚和超越我國優秀的傳統。“堅持三面向”,就是要求教育符合現代社會的要求,符合世界的要求,符合未來的要求。他強調我們高等教育培養的大學生,應該成為有創新開拓能力的高層次人才。他還具體談到我國學生是黃皮膚,思想也應是中國的。總之,“背靠五千年”,是堅實的基礎;“堅持三面向”,是行動的方向。兩者相輔相成,相互促進。[7]
第二,教育“育人而非制器”。楊叔子院士認為,這是教育的實質,也是教育的主旋律。高等學校最根本的問題是培養學生,是“育人”。他在《高等教育研究》2001年第二期上發表的《是育人,而非制器——再談人文教育的基礎地位》一文,對這一思想觀點作了系統的表述。楊叔子院士說到:“這些年來,我體會最深的、教訓最深的、看得最多的、想得最深的,就是高等學校辦一切事情,都要想到我們是在‘育人。高等學校的任何部門,特別是主要領導不能忘了高等學校最主要的任務是‘育人。離開‘育人這一根本點,就是偏離了主題。高等教育是培育高層次和高素質的人才,而不是制造高檔次、高性能的器材。教育是‘育人而非‘制器。‘育人是‘以人為本,以育為法。‘制器是‘以器為本,以制為法。”[8]
第三,在關鍵科技領域沒有知識產權,就永遠不能真正自立。在23年前廣東藝術師范學校的演講中,楊院士針對一般情況下建國35年左右會有諾貝爾獎的獲得者,而我國本土50多年沒有出現諾貝爾獎獲得者,對外技術依存度遠超過歐美國家和日本、韓國,高達50%以上,大部分關鍵技術依靠進口的現狀,敏銳地提出如果我們在關鍵科技領域沒有知識產權,就永遠也不能真正自立。提醒我們,這種狀況絕對不行。因此,他指出我們必須嚴肅對待此事,這就不能不反思中國的教育。現在,回過頭來看,這是富有遠見的忠告,如果當時得到有關部門的重視,我國今天在“卡脖子”的關鍵技術上也許就不會那么被動地受制于人。
(三)楊叔子院士是一位教育家。陶行知在《第一流的教育家》一文中說:“我們常說的教育家有三種,一種是政客的教育家,一種是書生的教育家,一種是經驗的教育家。這三種都不是最高尚的,只有具有敢探未發明的新理和敢入未開化的邊疆兩種要素之一的教育家,才可以算是第一流人物。”[9]我認為,楊叔子院士就是這樣的“第一流人物”,一位高明的教育家。
作為教育家,楊叔子院士十分重視人才培養工作,一生致力于機械工程領域高級人才的培養。他親手培養了100多名博士和碩士、10多名博士后。他們大都學有所成,活躍在各自學科專業領域和工作單位,挑大梁、做貢獻。有的成為院士,有的成為“雙一流”大學領導,有的當上了省部級領導干部,有的成了知名企業的董事長或總經理,等等。如何辦學和育人?楊叔子院士早在上世紀80年代末就提出了“育人為本、創新是魂、責任以行”的辦學思想,積極倡導“加強學科基礎、拓寬專業面向、重視實踐創新、發展健康個性”的辦學思路,從微觀到宏觀,積極大膽地推行教育教學改革,從微觀上要求博士生背誦《老子》和《論語》,到中觀上對全校學生進行中國語文水平達標測試,再到宏觀上積極倡導和大力推進中國文化素質教育,先后發表教育方面尤其是文化素質教育方面的論文超過60篇,主持的“在理工科大學中加強文化素質教育的研究與實踐”、“面向21世紀機械工程教學改革”和“機械類專業創新人才培養教學改革綜合實踐的研究”等教學成果,先后于1997年、2001年和2005年獲得國家級教學成果一等獎。
1993年1月,楊叔子院士成為華中理工大學第四任校長。此前,他連正副系主任都沒有擔任過。他擔任校長,治校的特點,有點像清華老校長梅貽琦“無為而治”的風格。他不是依靠權力,事必躬親,親力親為;而是依靠文化,依靠黨委,相信同事,大膽放手。他通過人格魅力,以文化人,像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感染和引領廣大師生追求卓越,爭創一流。
楊叔子院士擔任華中理工大學校長雖然只有四年半,但成就巨大。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針對中國高等教育中多年來存在的“五重五輕”現象,即重理工、輕人文,重專業、輕基礎,重書本、輕實踐,重共性、輕個性,重功利、輕素質的現象,積極倡導和大力推進我國大學文化素質教育,在中國大學掀起一場人文“風暴”,為這一順應潮流、針砭時弊、涉及根本、載入史冊的中國高等教育改革做出了卓越的貢獻。與此同時,使華中科技大學成為中國大學文化素質教育的領頭羊,以及大學文化素質教育研究的重鎮,大大提升了華科大在全國高校中的地位和影響力。這對于楊院士這樣一位理工科出身的科學家、理工大學的校長來說,要做成這一大事,真的很難,很了不起。
作為教育家,楊叔子院士具有系統的教育思想。其核心是教育“育人而非制器”。他明確提出,我們的教育要培養人,培養活生生的人。如果把學生當做機器人看待,就永遠不可能給予學生原始創新的能力。因此,我們要注重培養思想感情健康、高尚、有思維能力的人,愛祖國、愛人民、愛民族的人,能表現出原始創新能力、能開拓的人。所以,我們應當面對學生,把學生當做人看待,很好地開發學生的思維、情感、思想。
值得一提的是,楊院士任上破格把被譽為“教授中的教授”的學術大家,但因種種原因到退休時仍是副教授的涂又光先生重新評為教授,返聘到高等教育研究所任教授,使涂又光先生晚年得以充分發揮學術專長,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楊院士接觸涂先生之后,深感相見恨晚,逢年過節必定登門拜訪,與涂先生交流探討,并自謙地說涂先生是自己的人文導師。他對我們組織開展涂又光研究給予熱情支持和鼓勵。他與涂先生惺惺相惜,君子互敬,連去世都碰巧在同一天:11月4日。
總之,對楊叔子先生89年的人生歷程作一個深情的回望和深刻的追思,就會發現,他是一個寓高貴于質樸之中,十分純真厚道而又聰慧過人的人;他是科學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他是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和共和國偉大的兒子。在他身上,科學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三位一體,有機統一,構建了其作為大先生的完整人格,成就了其卓越的人生,使他成為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優秀代表,成為當今時代知識分子成長的典范。
二、大先生之大,大在哪里
上面,從特殊性上闡述了楊叔子院士作為大先生,大在其集科學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于一體。下面,從普遍性上來闡述,楊院士作為大先生,大在其具有大情懷、大學問和大德行。
(一)大先生之大,大在大情懷。情懷,是支撐一個人事業的基礎。沒有情懷,任何人都難以成就大事。凡成大事業者,必有大情懷。在楊叔子院士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強烈的家國情懷,一種出乎本心的,源于對祖國、對人民、對學校、對師生、對家庭、對親友的無私的愛而產生的不私、不虛、不妄,毫無矯情與做作的真誠、單純和厚道。這一大情懷,正如季羨林先生說的,一是愛國,二是骨氣。“君子務本”,這個“本”,首先就是愛國情懷。這是與他從小受父親的教導和影響分不開的。楊叔子先生5歲那年,日寇侵略鐵蹄逼近其家鄉湖口,父親楊賡笙先生帶著全家逃難。在逃難中,父親教他人生第一首詩是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其父邊教邊講解,說:“看到月亮,就要想到故鄉,想到湖口,想到石鐘山,想到家鄉父老,想到我們的中華民族,想到日寇侵占了我們的土地、蹂躪了我們的同胞。這是國家恥,這是民族恨。報仇雪恥,匹夫有責!”[10]后來幾年間,在父親的教導下,楊叔子學了《唐詩三百首》《詩經》《論語》《大學》《中庸》《幼學瓊林》《古文觀止》的部分文章和其他一些古籍,打下了培育民族文化、鑄造民族靈魂的根基。正如他自己所說:“《靜夜思》這一純潔之光,連同父親交給我的中華傳統文化知識,父親清廉愛國的情操,一直照亮我的人生,讓我的內心沐浴清輝。”楊叔子所受的系統扎實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教育及其內化而成的愛國情懷和文化素養,正是激勵他成為科學家、思想家和教育家的動力源和最深沉的力量。
正是這一大情懷,使楊叔子院士在被選送到哈爾濱工業大學進修時,在氣溫零下二三十度的環境下,堅持每天早上四點起床讀書學習,在等電車冷得要不斷跺腳的情況下,仍能堅持默默地背單詞、學外語;正是這一大情懷,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用在教學和科研上,他和夫人堅持30年在學校食堂吃飯;正是這一大情懷,使他當上校長后,依然沒有絲毫的官腔和架子,在上班路上仍能不時停下來,耐心聽取師生的訴求;正是這一大情懷,使他狠抓教師隊伍,大膽提拔年輕干部,讓他們盡快挑大梁,將來擔大任,羅俊、王乘、駱清銘等被提拔時都不到40歲,他們后來分別成為中山大學、蘭州大學和海南大學的校長,羅俊和駱清銘還被評為中國科學院院士;正是這一大情懷,使他十分關心教職工及其子女教育,在學校經費十分緊缺的情況下,新蓋了附屬幼兒園,修繕了附中附小;正是這一大情懷,使他大力支持羅俊院士團隊的科研工作,在學校經濟相當困難的條件下,在引力實驗室外面建了一座引力大樓,使引力實驗室領先世界先進水平,被國際同行稱為“世界引力中心”。
類似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這里我再講講自己親身經歷的兩件事,來進一步說明楊校長對同事、對學生的關愛以及熱情鼓勵。1999年12月底,華科大為周濟校長被評為中國工程院院士舉辦慶賀大會。會上,楊叔子院士朗誦了一首詩以贈,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和慶賀之意。會后,我們幾位學生隨導師文輔相教授一起送楊院士回家。路上,楊院士把學生代表送的鮮花轉送給文老師。我悄悄地問他為什么,他說,文老師是我們華工的理論家,自己寫高等教育研究的文章,是向他學習求教而來的。多么謙遜和厚道的大先生,心中只有他人,常念他人的好。
還有一件事。2019年6月,我應邀回華科大教科院做客“院友講壇”。借此機會,我到楊院士住家拜訪,向他匯報自己近年來的工作情況,贈送了拙作《北大校徽一解》《清華一解》以及嶺南師范學院校園文化景觀畫冊《景在哪里,教育在那里》。他贈送我一本《往事鉤沉》。這是他突發中風后,斷斷續續回憶沉淀在歲月中的往事,以頑強的意志完成的帶有自傳性的著作。他拿起筆,用顫抖的手在扉頁上艱難地寫下:“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海鷗同志指正。楊叔子。”十幾個字,整整用了近十分鐘,每寫一字,都像百米短跑,氣喘吁吁。對學生的深情,氣字互動,滲透紙背。拜訪已超時。對我而言,這分分秒秒都是歷史的凝固,將永遠珍藏心中,化作前行的動力。楊叔子院士就是這樣,總是把溫暖和鼓勵贈送給學生,留給后輩。
(二)大先生之大,大在大學問。這在楊叔子院士身上,體現著“做人,做事,做學問”的統一。用他的話來說,“做人是靈魂,做事是軀體,兩者的融合,就是做學問,真正的做學問”[11]。所以,楊院士的學問,不僅體現在教學、科研和行政工作上,還體現在其生活上。他的生活,處處散發著君子的人格魅力和學問的芬芳氣息。
在楊院士身上,可以看到,學問代表著一種求真務實、為國為民的精神,一種嚴謹認真、老老實實的態度,一種求知探索、追求真理的志趣和熱誠;代表著一種追求卓越、堅韌不拔、寓高貴于質樸之中的生活方式,這是需要長期付出艱苦勞動的寂寞的生活。尤為難得的是,其追求的學問,關注的不是個人利益和瑣碎小事,而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大事。其學問與人生高度融合在一起,代表著一種蘊含價值取向、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的大學文化。
著名文化學者、香港中文大學原校長金耀基在《再思大學之道》中說,大學傳授與創新的知識,有“知性之知”(科學),有“德性之知”(道德),有“審美之知”(美學),從而大學將不僅可“卓越”,亦可有“靈魂”矣。[12]楊叔子院士是科學家、思想家、教育家和詩人,在其身上凸顯出“知性之知”、“德性之知”和“審美之知”三位一體的大學問家的畫像。
像我國老一輩優秀科學家一樣,楊院士有極高的文化修養。他不是那種文理分科造成的只懂科技不諳人文,或只懂人文不諳科技的人才,而是文理會通的優秀科學家,或叫大先生。如前所述,他不僅在屬于自己的自然科學領域有深厚的造詣和卓越的成就,而且在人文學科、社會科學領域也有廣博的知識和深厚的修養,對人文經典和古詩詞信手拈來,出口成章,還會寫詩,是一個詩人。楊院士堅持詩詞創作60年,創作了約700首詩詞,2017年出版了《楊叔子檻外詩選》。[13]他擅長于在演講和寫作中引經據典,用詩詞來豐富內涵,凈化心靈,激發才情。這也成為其演講和寫作的一個特色。作為中華詩教委員會主任,楊院士大力呼吁讓中華詩詞走進校園。
從楊叔子院士作為教育家提出的系統的教育思想和辦學治校理念,也可知其學問之大。譬如,楊院士認為,大學定位在文化里,文化的本質是人,是化人和人化,要注重以文化人,以人化文。大學的根本任務是培養人。培養什么人?楊院士提出,要培養現代的中國人。如何培養人?就是要實現從注重專業教育、科學教育轉變為科學教育和人文教育相結合,在注重專業教育的同時,高度重視素質教育。如何辦學治校?楊院士認為,一靠國家,二靠朋友,三靠自己。如何當校長?他提出校長首先應把眼光放在學校發展戰略上,抓辦學思想,抓發展方向;同時必須在戰術上可行。無前者,是近視;無后者,是盲動。戰略戰術相結合,學會放手,依靠集體,聚合力量。辦大學,學科建設是龍頭,教學是立校之基,科研是強校之路,社會服務增加大學活力。管理就是服務,要注重辦出大學氛圍,辦出大學特色。這樣,大學才成為其大學的樣子。
(三)大先生之大,大在大德行。楊叔子院士在《楊叔子口述史》里說:“我一生的體會是,學好業務,做好工作,報效祖國,是最高的德行。”[14]從這一點來看,楊叔子院士的德行既高又大,讓人不得不充滿敬佩和愛戴。
楊叔子院士是華中工學院的首屆學生,本科提前畢業,留校當老師,成為學校最年輕的教授,成為我國上世紀80年代少數出國留學的教授之一,放棄留在美國的機會,回國后繼續致力于機械科學和工程的研究,1991年,當選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后改稱院士),帶出了一支高水平的團隊,取得了卓越科技成就。
作為第四任校長,楊叔子院士繼承傳統,開拓創新,豐富發展,帶領學校實現了“第四個轉變”,即從注重專業教育、科學教育轉向科學教育和人文教育相結合,在注重專業教育的同時,高度重視素質教育,推動學校發展上了新臺階。他率先倡導在全國高校尤其是在理工科高校中加強大學生文化素質教育。作為專家組組長,他參加了首輪普通高校本科教學工作水平評估,帶隊到清華大學、西安交通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國防科技大學等11所大學開展本科教學水平評估;作為教育部高等學校文化素質教育指導委員會主任,他到100多所高校做了300多場人文講座,參與聽眾達30多萬人次。所有這些人文講座,他幾乎分文不取,這足見其德行是何其高尚!
楊叔子院士一生詩禮傳家、篤志報國。他秉承“清廉愛國,師表崇德”的家訓,懷揣科技報國、文教興國夢想,在60多年的科研和教學生涯中,志存高遠、自強不息,勤勉敬業、盡心盡職,繼承傳統、開拓創新,尊重他人、依靠集體,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知行合一、為人表率,把畢生的精力貢獻給黨和國家的教育事業,貢獻給了華中科技大學,為學校的建設和跨越式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楊叔子院士總結自己的人生歷程,曾提出了四句話32個字的箴言:“人生在勤,貴在堅持;敢于開拓,善于創新;尊重他人,依靠集體;理想崇高,自強不息。”[15]這是他自己一生的成功秘訣。其夫人徐輝碧教授在接受我的訪談中就此32個字作了進一步的分析和歸納。她說,第一句“人生在勤,貴在堅持”的核心是“勤奮”。這是一生的勤奮,楊叔子從小到大,一直到去世都是非常勤奮的人。第二句“敢于開拓,善于創新”的核心是“創新”;第三句“尊重他人,依靠集體”的核心是“貢獻”;第四句“理想崇高,自強不息”的核心是“愛國”。歸結起來,楊叔子院士一生成功的秘訣就是勤奮、創新、貢獻、愛國。從這也可以看到其修養、其德行。
大情懷、大學問、大德行,必然帶來大影響。先生的本質在于積極而深刻地影響學生。作為大先生,楊叔子院士的影響力是積極深刻、廣泛且久遠的。2023年11月8日楊叔子遺體告別儀式上,華科大原校長李培根院士題寫的挽聯“攻專業究人之本人文融教育享譽千學萬塾,去機心悟器之道科技和道德竟比百家諸子”,對楊叔子一生作了高度的概括和評價。黨和國家領導人、省部級領導,許多著名大學的黨委書記、校長,不少兩院院士都發來唁電、慰問家屬,或參加告別儀式,都可以看出楊叔子院士的崇高地位和巨大影響力。
集學問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于一身的大先生楊叔子走了,但其情懷、學問和德行仍在,留在人們的記憶里,影響著廣大師生。楊叔子院士漸行漸遠的背影,是我們的正面,是我們前行的方向。加快建設教育強國,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動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需要更多楊叔子院士這樣的大先生,需要從他身上感悟大先生之大,大力弘揚教育家精神。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本文系作者2023年9月15日在華中科技大學“大學之道”校長講堂所作的演講,發表時作者作了修改補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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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楊叔子. 楊叔子教育雛論選(下)[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1:12-22.
(責任編輯劉第紅)
收稿日期:2024-02-24
作者簡介:羅海鷗,華中科技大學教育科學研究院兼職教授、博士生導師,廣東開放大學原黨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