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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意識到,今天的你,是映襯著那些出沒在你生命里的影子,而我的影子將會出現在你未來的生命里,反之亦然。我繼而意識到,那些影響著我們的影子,也是受到他人的影響才呈現出我們所看到的模樣,所以我不知道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誰是自己,也不知道來到這個世界之后自己是誰。”
你是在醉酒之后說出這些話的。當時是傍晚,夕陽西下,紅霞滿天。你坐在學校背后的山坡上,手里抓著只剩半瓶的農家釀的米酒,漫不經心地望著同樣漫不經心的田野。田野里的稻子已被收割,幾頭黃牛在田埂上吃草,幾個孩子追逐到處飛的螞蚱。你對他們視而不見,目光超過他們的頭頂,望向那條三米來寬的溪流,溪流在夕陽里折射出一陣陣晶瑩剔透的光亮。你的眼里也閃出那種光。你瞟我一眼,用酒瓶捶打左腿,發出一陣悶響,接著極為夸張地哈哈大笑,如同監禁數年后突然獲得自由的囚徒。我以為你喝醉了。你又瞟了我一眼,慢慢地挽起褲筒,露出巴掌大小的傷疤,你的腳乍看起來像條假肢,你說這就是歲月。我確信你喝醉了,也確信你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我是為研究民俗而來到偏遠的歸木村,遇到你和你的故事純屬意外。起初,你眼里透著冷淡和不屑,你對民俗研究并不感興趣,換句話說你每天都活在民俗里。我準備著手寫的這本關于民俗研究的書,是在省文化廳上班的雅茜向出版社推薦的。
春節時我來到一個寨子,寨子里有十來對青年人結婚,過程都是統一的。除夕夜到新娘家接新娘,大年初一新娘到井里挑水,年初二在男方家辦喜酒,年初三送新娘回娘家。初三那天,寨子里有十來個新娘回娘家,由房族兄弟、姐妹和親朋好友歡送,多則百余人,少也有七八十人,挑著紅豬、酸魚、酸肉、酸鴨、米酒等,挑的東西越多越能說明夫家富有和大方。村里人擠在路邊看熱鬧,既看哪家新娘漂亮又議論誰家彩禮厚實。我也在鞭炮齊鳴里為新人們獻上祝福。
“那你干嗎還來這兒?”你依舊懷疑地盯著我說。我說覺得所接觸到的生活,總像是隔一層人為的膜,真相近在眼前,又不可捉摸,所以就想到走進更偏遠的村莊,或許會有一些意外發現,說白了就是碰碰運氣。你將信將疑地點著頭。事實上我第一天走進歸木村,村支書并不熱心,以為我是鄉里來的干部。我不清楚他與鄉干部之間有什么隔閡,連忙解釋說:“我是搞寫作的,從省城來這里采訪。在采訪期間,我能給孩子們上上課。”在來到這里之前,我無意間打聽到這里缺老師,于是試著投其所好。村支書果然變得熱情起來,說:“歡迎,歡迎,我代表歸木村全體村民歡迎您,感謝您!”他咧著嘴露出兩排被煙熏黃的牙齒,牙縫里殘留兩片未嚼爛的韭菜葉。
“你是個活膩了的人?!?/p>
你滿臉嚴肅地說,接著你陷入沉默。最后那抹陽光隱沒之后,暮色漸漸地覆蓋整片山野,老牛順著石板路慢悠悠地歸來,村里人挑著柴火跟在后邊噓噓地吆喝著,孩子們唱著五音不全的歌奔向村莊。你仰起脖子把半瓶米酒“咕咕”喝掉,而后搖晃著身子站起來,東倒西歪地回到宿舍。你從床底翻出一份泛黃的報紙,說:“給你講個故事吧,這報紙上的女孩的故事。報紙用一個整版刊登王春花事件。來自鄉村的女孩王春花,為了給村子里積攢修建學校的費用,來到城市打工,當過洗碗工、酒店服務員、流水線工人、保姆,收入低微卻把攢下的錢寄回村子。這個善良的女孩為救一個落水老人而溺亡。報道有相片,有側記,配有被救老人的采訪和目擊者感言?!?/p>
這樣的故事早爛大街了,誰信呢?我在心里說。你似乎洞悉我的心思,白了我一眼說:“她是我的學生?!蔽也挥傻勉读艘幌隆D阌职琢宋乙谎壅f:“她就是這個村莊的孩子?!蔽倚念^被什么猛烈撞擊,嘴巴半張著,什么也說不出來。
你又看了看我,不再翻白眼,眼里泛起一絲暖意。你抬頭看了看天空,我也跟著抬頭望去,眼前空無一物。你幽幽地說:“你是作家,也許這個故事對你有用?!?/p>
負一
我講的這個故事,也許是這個道理,也許不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重要的是這個故事找到了愿意聽的人。
還是從我念師范講起吧。我父母是老實巴交的山里人,沒見過什么世面,原本我還有個哥哥,他在七歲時到河里游泳給淹死了。那時我剛滿兩歲,還沒記事。我父母想再生一個弟弟或妹妹,但他們不能生了。我成了家里唯一的孩子,所以父親對我特別寵愛,期望特別大,把家里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中考時,我的成績上了地區重點高中分數線,父母親和學校老師都為我高興。在我們那里流行一句話:“只要進了重點高中,相當于一條腿邁進了大學?!蔽以谔钪驹笗r卻沒填地區重點高中,而是填師范學校。
師范畢業就能參加工作,就是國家干部了。誰知道再念三年高中還能不能考上大學?就算能考上大學,畢業分配工作也少拿四年工資。
但這不是我念師范的真正理由。
師范畢業那年,我本有機會留在城里工作,但我放棄了這個難得的機會。我們那屆畢業生超過兩千人,只有十個名額可以留在城里。那是眾多同學所渴求的,但我想都沒想就直接放棄了。我離開城市來到大山里,和報紙上宣揚的所謂理想和信念沒有關系。
當時和我一樣放棄那個機會的還有阿義。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為人謙遜,多才多藝,卻在畢業前夕死于肺癌。在阿義離世前,我到醫院里去看他,原以為他會因為患絕癥而變得暴躁、悲傷和絕望,場面會凄凄慘慘戚戚,沒想到他臉上依然掛著微笑,似乎和往常無異。他微笑時嘴角會稍稍往上揚,像掛著一鉤小小的缺月。我對他的微笑印象深刻,念師范那幾年,他臉上總是掛著笑,唯有談起不可預見的未來,他臉上的微笑才換成嚴肅。他早就知曉自己的病情,在平時卻隱瞞著,沒事似的學習和生活。這是我至今依然無比思念他的原因。他被病痛折磨得瘦骨伶仃,我都不敢看他那張沒有多少肉的臉。他那雙凹下去的眼睛依然如水清澈,在知曉自己即將故去后,眼神依然清澈,讓人心酸和心疼??雌饋硭袷遣⒉辉谝馍砩系牟⊥?,看得見的死亡步步緊逼啊,可他那種狀態是裝不出來的,似乎與生俱來,又似乎是在看透人世之后的頓悟與通透。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來去匆匆,也理解了阿義曾說過的那句話:“過好當下才是活著的本質?!彼莻€無時無刻都會給周邊人帶來能量的人,即便死亡已近在眼前也不例外。
“阿智,別難過,老天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老天讓我來到世上走一趟,活了二十年,經歷了許多人和許多事,我很感激,也很知足,做了自己該做和能做的?!彼催^來安慰我。他才二十出頭啊,遭遇如此病痛,竟然從始至終鎮定自若。我心里越發感到難過,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如果非要說此生還有什么遺憾的話,只是沒能兌現對一個孩子的承諾。以前班主任問我畢業后的打算,我說回山村教書。老師很不理解,我也沒作過多的解釋?!彼樕系男θ萋В曇粢矟u漸地低落下去,“之前,我到山里去實習,那里的孩子多半是留守兒童,有個孩子上山放羊跌下山崖,斷了一條腿。他跟著年邁的奶奶生活,比別的孩子更加渴望能到山外看看。在我離開那天,他哭得比誰都傷心。我安慰他說我還會回去的。我打算畢業就申請到那里教書,只是沒想到這病來得這么匆忙,再也沒有辦法回去。”
我愣愣地盯著他看,心里泛起一陣莫名的緊張。“你別這么看著我,那么緊張干嗎?吃個蘋果吧?”他示意我吃床頭柜上的蘋果。我是喜歡吃蘋果的,卻機械地搖了搖頭,實在沒心情吃東西。我說:“我會去看那些孩子?!蔽艺f完,阿義臉上頓時泛上一絲感激的神情,激動而滿足地看著我。他不再說話,我卻清晰無比地聽到他在心里說什么。
這也不是我來到這里的原因。
我畢業選擇來這里教書的真正原因,是那年發生的那起火災。村里有個叫李強宇的老師,是從縣城調來的,學校里就他一個公辦教師,另外還有三個代課老師。那年學校發生火災,他連續沖進著火的教室,救出了幾個被困的孩子。還有一個孩子沒出來,他被突然躥起的大火嚇尿了褲子,巨大的爆炸聲嚇得他連哭喊都不會了,直到外邊傳來叫喊:“里面還有沒有人?”那個孩子才“哇哇”大哭起來。李強宇聽到哭聲,知道里邊還有人,用滲著水的棉被裹住腦袋,再次沖進火堆里,在濃煙中找到角落里的孩子。他抱著孩子摸到門口時,從頭頂上掉下一根橫梁,砸中他的腦袋。他使出最后的力氣把孩子推出門外,接著又有幾塊木板砸下來,把他整個人都埋了起來。他沒有力氣推開蓋在身上的那些木頭。趕來的村里人救起那個孩子,還把李強宇從木頭下拖出來。他和孩子都昏迷過去,他們在半天后才醒來,那個孩子沒什么事,李強宇的手臂燒傷了,眼睛也嚴重受損,從此瞎了。被救起的那個孩子就是我。
那場火災成了我整個童年的噩夢,想擺脫它卻怎么也擺脫不掉,因為那場火災是我引起的。那時我很調皮,整天以惹人生氣為樂。那天是周末,我無所事事,想了想便從家里偷來煤油燈,躲到學校的廢物間玩耍。我把煤油潑到廢物上,然后用火柴點著,火苗瞬間就躥起來,呼呼啦啦地直往墻上爬。我沒想到火會燒得那么快,那么猛,又不知怎么撲滅,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更不用說叫喊了。要不是李強宇沖進來把我救出去,我早已被燒死了。村里沒有人追究這件事,派出所的民警到現場走一圈,最終也不了了之,從此再也沒人問起火災的原因。
從那時起,我像變了一個人,再也不調皮搗蛋,連話也不愿多說,生怕一開口別人就知道我做的壞事。在整個童年,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將來當個老師,替李強宇完成他的教書事業,事實上我是在懺悔。
負二
我和張玲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我和她是在一次聯誼會上認識的,那時我被她的眼睛吸引。她的眼睛清純如雪,流淌著某種說不清的似曾相識的東西。在交往后,我才知道她也來自邊城。我們之間的情感自然又濃了一些。
爭吵是在初夏的一天下午發生的,當時炙熱的陽光烘烤著大地,灑水車灑的水很快就風干了,路邊的樹葉被曬得發蔫。張玲用手戳著我的腦門說:“你的腦子是不是讀書讀壞了?有多少人擠破腦袋想留在城里,你有這樣的機會說不要就不要?”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地咽了咽口水,說:“人和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不一樣。”她沉默起來。我用余光看到她半張著嘴巴,怔怔地盯住我看,似乎沒聽明白我說的這句話,繼而懷疑我壓根兒沒有能力說出這樣的話,而是從哪本書上照搬下來敷衍她的。
在此之前,我們沒有吵過架,一次也沒有。她偶爾會鬧情緒,我都讓著她,包容她的所有脾性。她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她鬧情緒只不過是想讓我哄著她,讓她感受到自己被重視而已。當她知曉我的決心后,也放棄在城里找工作的想法,商量著一起回到縣城工作。
畢業前夕,我送她回家時見到了她的父母。沒想到的是,她父親就是李強宇,盡管他戴著墨鏡,盡管事情過了十多年,我依然一眼就認出他。張玲的父親怎么會姓李呢?要是知道他們是父女,打死我也不敢跟她談戀愛。難怪在第一次見她時,總覺得她的眼睛似曾相識,原來如此啊。我盯著李強宇的墨鏡看,越看越覺得墨鏡遮掩著的銳利無比的目光,即將變成一串子彈射來,命中靶心一樣命中我的胸膛。我渾身哆嗦。張玲用不滿的目光剜著我。她母親滿臉憐愛地說:“小羅,別緊張,快坐快坐?!?/p>
“我想先到鄉下幾年?!蔽倚奶摰卣f?!澳阌胁幔俊彼挥傻帽┨缋椎卣f,“我舅在衛生局當副局長,他為了給我們安排工作,動用了他所能動用的資源,終于在縣城給我們安頓好,縣中和民中這兩所學校任你選,現在你想不去就不去?你到底怎么想的?”我垂著腦袋說:“我想到山里鍛煉幾年再回縣城?!弊詮囊娏怂赣H,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主動申請分配到鄉下,那樣才能讓自己心安。我說不清這算不算在贖罪?!澳阋ギ斠叭藛幔俊薄澳阋侨ギ斠叭?,以后就別來找我!”張玲說。
我到縣教育局拿分配令的時候是下午,當時窗外是一片白花花的陽光,那里靜默著毛竹、桂樹和小葉榕,幾只鳥雀躲在樹蔭里呆立不動,似乎在思考著過往與未知的未來。辦公室里擠著一堆師范畢業生,眼里充滿著惶恐和憂慮,大家都盯著石長青的臉。那張臉不茍言笑,卻能決定屋里這堆畢業生的命運,因為他是縣教育局副局長,負責我們這些人的去向。
“石局長,請把我分配到最偏遠的鄉鎮?!蔽衣曇舨淮?,卻讓屋里所有人吃驚,大伙紛紛轉過頭來,臉上全是驚訝、不解和懷疑。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副局長石長青,他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撥開人群走到我面前并緊緊抓住我的手說:“你們都瞧瞧,都到城里念書,都懂得道理,怎么就這位同學有這個覺悟呢?大家都想到好的學校去,這想法我能理解,可偏遠的地方就不需要老師嗎?這才是為人師表啊。你們都到一邊待著,我要先為這位同學,不,老師,羅老師是吧?我先給羅老師辦理手續?!?/p>
我就這樣來到林蔭鎮。來到小鎮時是下午,從山頭上斜射來的陽光已失去熱度,像無精打采的魚攤在雜亂的街面上。我來到教委辦,有幾個人在埋頭忙碌,背后的墻上懸掛著一些格言。
我對那個頭發梳得最亮的中年男人說:“我是來報到的?!敝心昴腥苏f:“你就是小羅吧?我是吳理論,你的工作由我安排?!蓖A送S终f,“小羅啊,我們鎮只剩下歸木村小學需要老師。那是最遠的一個村,交通不便,生活也不便……”我沒等他說完就張嘴說:“我愿意去?!彼仁倾读艘幌?,接著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滿臉是笑地說:“小羅啊,要是全鎮老師都有你這樣的見識、心胸和覺悟,那我這當主任的就不用整天為老師們的調動而煩惱了?!?/p>
負三
我對歸木村的所有回憶總是從那道橫在鎮政府和歸木村的山梁開始。那座山梁人跡罕至,野豬毒蛇時常出沒。這條山路連接著湘桂兩地,許多糧食、油鹽與茶葉等貨物,都經由這條路互通有無,當地人稱之為“茶馬古道”?,F在這條山路早已廢棄,路旁的樹枝和草葉總往路面上拱,不少地方都看不到路面了。
在出發之前,雖然我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歸木村的偏遠依然超出我的想象。我們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還沒走到村里天就黑透了,整個曠野充斥著無邊無際的黑。村支書他們一路不停地說話,講起山野里的趣事,我明白他們的用意,是想幫我驅散陷入黑暗中的不適和恐懼。
忽然山頂上亮起一串燈光,順著山路飛瀉下來,像是山間墳地里時常出現的忽明忽暗的鬼火。我一陣驚悚,不由得收住腳,呆若木雞地張望著。村支書他們也收住腳,沒跟我解釋什么,笑呵呵地等待那團火到來。
“老師來啰,我們的老師來啰!”叫喊聲在山谷飄蕩。
村支書說:“那是村里的孩子,他們守在山頂上多日,只是為了等待老師的到來。”后來我才知道村里人叫老師從不帶姓,覺得那樣對老師更尊重,聽起來如同叫喚親人。孩子們奔跑在山路上,呼喊聲漸漸地變成《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聲,響徹山谷,我熱淚盈眶。孩子們跑到我身邊就閉起嘴巴,怯生生地打量我,等到我向他們點點頭,才醒悟過來似的,重新對著漆黑的曠野喔喔叫喚,像是打了一場艱苦卓絕的勝仗。他們搶過村支書手里的行李,一路呼喊而去,呼喊聲再次響徹山野。我們來到村口時,一群老人吹著蘆笙,村里人都趕來看稀奇,臉上爬著同一種焦慮和渴望,如同被困多日的士兵盼到了救援。我忽然發現自己于這個村莊的重要性,那種被需要的感受瞬間占據內心,不禁再次想起死去的阿義,想他在天堂可以安息了。
“老師,村里人在迎接你呢,村里殺了一頭豬,今晚上在鼓樓坪上擺百家宴。這地方遠,沒什么好招待你的?!贝逯懞玫卣f,生怕我不滿意他們的安排似的。我知道百家宴這種習俗,就是每家每戶從家里端來酒菜,在村子鼓樓坪上招待遠道而來的貴客,是村寨里接人待客的最高禮節。
那天我多喝了幾杯酒,頭暈目眩,只想躺到床上睡覺。村支書卻把我拉起來,說:“大家都靜一靜,老師有幾句話要說。”我看到人們滿臉期待地盯著我看,知道推辭不掉,便干脆直起腰板說:“父老鄉親們,我講個故事。以前呢,在一個山村小學,那里有一個老師和十幾個學生,他們在一間破舊的屋子里上課。一天下大雨,房子吱吱呀呀作響,眼看就要倒塌下來。老師便讓孩子們跑出教室,門壞掉了,孩子們跑不出去,哭成一團。老師就破開窗戶,把孩子們一個個送出窗外。當老師背著最后一個孩子想逃出去時,房子塌了下來,老師和那個孩子都沒能逃出來,死了。那個孩子是老師的兒子。”
鼓樓坪上鴉雀無聲,村里人都靜靜地看著我。那個故事是隨口杜撰的,但村里人都信了,沒人懷疑,連我自己都被感動了,應該說我就是那個死去的孩子。我又清了清嗓子說:“我之所以選擇來到歸木村,就是想讓那個死去的孩子得以重生?!眻龅厣狭⒓错懫鹨魂図懥恋恼坡?。此時,我聽到內心里回蕩著急切的呼喊:“歸去,歸去,叫他歸去!”我陷在一陣難以言說的苦悶里,于是端起酒杯往嘴里灌,人們奪過我手里的酒杯把我拉到地上,男男女女手牽手圍著篝火邊跳邊舞邊唱。
今天良辰來喝酒啰呀
眾人和唱:來喝酒啰呀
這酒設給貴客喝啰呀
眾人和唱:貴客喝啰呀
貴客人俊心善良啰呀
眾人和唱:心善良啰呀
他帶大伙學文化啰呀
眾人和唱:學文化啰呀
全寨娃仔都高興啰呀
眾人和唱:都高興啰呀
希望都在他身上啰呀
眾人和唱:在身上啰呀
聽得出他們在為我歌唱,在贊美我。我頓時感受到無功受祿的心虛和沉重,借故說酒喝多了要上廁所,于是抽身離開人群,坐在角落里看著人們歡跳呼叫,如同看著一場遙遠的夢境。我把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望向鼓樓,鼓樓頂部鑲著一串葫蘆,宛若村莊的眼睛,以仁慈的目光俯視眾生。
在侗區,鼓樓是神圣的,聳立在每個村寨的中央。那是村民們活著和死去的信仰,只有看到鼓樓,族人心里才會踏實。在侗區落寨必先建樓,遇河必先搭橋,有樓建橋方成寨。歸木村共百來戶人家,住的全是吊腳樓,吊腳樓依山而建,錯落有致,全是用從山梁上砍伐而來的杉木建成。鼓樓也不例外,通體全是木質,不用鉚釘,以鑿榫銜接,頂梁柱拔地凌空,排枋縱橫交錯,上下吻合,結構嚴密堅固,巋立數百年不倒。樓閣垂檐層層而上,呈寶塔形,木質建筑技藝令人佩服。瓦檐上彩繪或雕塑山水花卉、龍鳳飛鳥和古裝人物,云騰霧繞,五彩繽紛?!耙跃弈韭竦刈鰳歉邤嫡?,歌者夜則緣宿其上”指的就是鼓樓。鼓樓頂端安放著以樺樹作身的樺鼓。古時凡有重大事宜商議、起款定約、抵御外來騷擾,均擊鼓以號令群眾到樓里議事,無事是不能隨便登樓擊鼓的?,F在鼓樓亦作為村里人相議村事之地,更多的是用作休憩和歌唱之地。
負四
學校里只有我一個老師,只能按復式班教學,六十多個學生,分成三個年級。這些孩子都很聽話,見到我時臉上都掛著笑容,眼里交織著興奮、感激和期待。每天都有孩子給我送飯,他們擔心我不會煮飯被餓著。我告訴他們我會做飯,讓他們不要送,結果沒人聽。我到村里的頭一個月,沒生火做過一次飯,要么有孩子給我送飯,要么被村里人拉到家里做客。村里人幾乎把我捧為至寶。我漸漸地愛上這個村莊,也愛這里的人,他們和腳下的土地一樣寬厚而仁慈。
歸木村坐落在山坳里,村莊周圍種著梨樹和桃樹,春季到來鳥語花香,加上一片片翠綠的竹林迎風招展,如同一幅鋪展在山野里的巨大的水墨畫。學校建在半山坡上,離村子有兩里地,背后是埋死人的墳地。村里老先生說,在墳地旁邊建學校會讓孩子學得更好。我不相信這種說法,但從沒反駁。山腳下那條溪流,沒有以前清澈,也枯瘦了。對面那條通往小鎮的山路,到現在也沒什么變化,依然像一條慵懶的蟒蛇爬向山外。村里沒通電,人們用煤油燈照明。我從小鎮上買回一堆蠟燭,用來對付漫漫長夜。
在山里,我無時無刻不思念著張玲,然而對她的思念,既熱烈又恐慌。在孤寂的夜里,我就趴在窗前給她寫信,窗外是無邊的夜色,偶爾傳來幾聲鳥啼聲。我在信上告訴她山里的生活,說起這里的人都很善良,他們需要和渴望幫助,他們親切而真實。鎮上的郵遞員每個禮拜到山里來一回,我把信交給他拿到鎮上寄,卻從沒收到一封回信。張玲還在生我的氣,我依然堅持寫,寫信已不僅僅是因為思念,也是以此對抗那些漫長的夜晚。
我趁著出去學習的機會到縣城找過她,想當面跟她好好談談。但她不愿見我,我只好守在醫院門外等候,直到她下了班才把她堵在路旁。她繃著臉沒好氣地說:“你悔悟了?”我討好地說:“好好說嘛。”她的語氣更硬了,說:“除非你回到縣城,不然啥話也別說?!蔽矣滞樕蠑D出笑,說:“這樣吧,給我三年時間,三年后我就回來,好嗎?”她直勾勾地盯著我說:“我給你三年,誰又能給我三年?再說了,你以為這縣城是你家后門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被嗆得無言以對,事實確如她所言,要是沒有背景,想從鄉下調到縣城比登天還難。我們珍惜這份感情,卻在這個問題上無法溝通。這怪不了她,我不敢告訴她實情。
我想,她終究會理解并原諒我的。
不久后,她直接來到歸木村,這真難為她。她從小在縣城長大,雖說不上養尊處優,但從來沒走過那么崎嶇且遙遠的山路。她穿著白襯衣牛仔褲,只身一人出現在我面前。村里的孩子圍在她身旁,像打量外星人一樣打量著她。她累得臉紅撲撲的,我想伸手去扶她到房間里休息,她毫不客氣地把我的手甩掉,說:“現在縣中招收老師,我跟舅舅打探好了,今天來就想問你一句話,到底去還是不去。”我伸手拉著她說:“這里有孩子,我們到房間里說?!彼F青著臉說:“我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跟你耗,路都給你鋪平了,你還想怎樣?”我看了看身邊的孩子,他們眼里露出不安。當他們明白我和張玲的關系時,眼里的不安漸漸地變成驚恐。我心里泛起一陣隱痛,說:“玲玲,你總得給我時間呀?!彼負u了搖頭,從背包里掏出一沓信件猛地甩過來,說:“收回你的鬼話吧?!蹦切┬偶业轿夷樕希⒙湟坏?。她踩過那些信件揚長而去,拋下一個充滿憤怒的背影。
村里人知道我失戀了,村支書擔心我傷心難過,叫后生們去行歌坐夜時帶上我。行歌坐夜是侗區青年男女的一種談情說愛的方式。村里人吃罷晚飯,年長的人都上樓歇息,剩下的是姑娘和后生們的世界。后生提著燈籠在村莊里轉悠,然后敲響某個姑娘的門扉。那些待嫁的姑娘都沒有睡,躲在房間里豎著雙耳聆聽屋外的聲響,只要聽到敲門聲就會從窗口偷偷往外瞄,看看門外的后生是否是自己喜歡的人。多數時候,姑娘都會來到堂屋生好火,打開門把后生讓進屋。后生和姑娘圍著燒著火的火塘聊天,話語如同火塘里的火一樣生機盎然,往往聊到破曉,后生才在姑娘的父母起床之前離開。村里的后生和姑娘大多是在那樣的夜晚找到自己的心儀之人。
起初,我覺得行歌坐夜新鮮,便跟后生走村串寨,沒過多久就厭煩了。我和他們沒有多少共同話題,后生和姑娘所談的,多半離不開村莊里的雞零狗碎,要么是莊稼,要么是誰跟誰好上了,有時談一只生病的鴨子也能津津有味地談上半宿。我對這些話題沒興趣,而他們對書本上的東西也沒興趣,我覺得與其在此浪費時間,還不如在學校里獨處。那時候我有事沒事就閱讀經典著作,堆在墻角里的這些書就是那些年買的。那些書為我打開了另一個世界,而且更加精彩和深刻。
村支書最為著急,似乎我不去走村串寨,將來就會落為光棍,還給他女兒打去電話,說她母親快不行了。她女兒急匆匆地回來,卻見母親生龍活虎的,才知道父親騙她回家相親。村支書想讓我和他女兒結成夫妻,讓我在村里人面前叫他岳父,那樣不僅能把我困在村里,而且他能因為女婿是國家干部而臉上有光。他想得倒美。我和他女兒沒能談到一塊兒,不是我嫌棄她也不是她嫌棄我,而是我們之間的交流有問題。她對物質的東西感興趣,而我生活在遠離城市的山村里,對外界的反應越來越遲鈍。交往幾回后,村支書的女兒說:“羅老師,你是個好男人,可惜我阿爸沒能把你變成他的女婿?!彼只貜V東去了,那才是讓她感到舒心的地方。
負五
小鎮每年元旦都舉辦全鎮小學知識競賽,我帶王春花等五個學生去參加。他們發揮得都很好,都獲了獎,王春花還考取全鎮第一名,比第二名高出十分。這太讓人驚訝了,別說是陌生人,連我都感到難以置信。她的智力之門似乎被徹底打開,聰慧得超出她的同齡人。我們回到村莊,村里沸騰了,在鼓樓里載歌載舞。村里人夸贊我會教書,開始相信我的話,他們的孩子不比鎮上的孩子差,也相信了村里的孩子能夠通過讀書走出大山。村里人太期盼他們的孩子以讀書人的身份離開村莊,而不是以低賤的勞力到城里換取微薄的報酬,吃盡人間的苦累。
鎮上組織一支二十多人的教師隊伍,來到歸木小學聽我上公開課。對于歸木村來說從未有過,那是莫大的榮耀。在那節公開課上,孩子們都積極回答,甚至搶答,讓前來聽課的老師頗感意外,沒料到在偏僻的山溝里的孩子能有如此領悟和膽量。他們終于明白王春花考取全鎮第一名并非意外。下課后鎮上的領導和老師們搶著和我握手,向我表示祝賀。他們認可了這堂課。
教委辦主任握著我的手說:“小羅啊,真難為你了,你一個人把整個學??冈诩缟?,還帶出這么好的成績,不容易啊?!彼A送Uf,“你的這個教學法有創意,經驗值得推廣,你準備準備,全鎮教師大會時,你要去傳授經驗。”
送走教委辦主任他們后,村支書把我要調走的消息說出去。村里人議論紛紛,既希望我能有更好的去處又不想讓村里的孩子沒有老師,村莊里彌漫著悵惘和憂傷。我理解村里人的焦慮,要是鎮上把我調走了,會考慮派別的老師來,問題是沒有老師愿意來啊。以前派是派來了,沒待多久就走了,不是調離就是辭職不干。對此,我和村里人心里都沒底。
村里人的擔心和爭議,使我陷入憂傷的無底洞,覺得自己離他們越來越遠。我開始思考來到村里的意義,在山里待久了,漸漸地忘了初衷,甚至連同李強宇和阿義都很少想起了。不得不信,時間總會在不經意間改變許多東西。
離開!
這個念頭從心間倏地冒出來,生生地把我嚇了一跳。原來自己內心里早就埋藏著逃避的意識,現在這個念頭怎么也壓不住,越壓越像洪水般奔涌而來,劈頭蓋臉地把我吞噬。村里人看透我的心思似的,對我更好了,每天都請我去做客,他們有種種理由讓我無法推辭,不是這家打到獵物,就是那家殺了“瘟雞”,過節更不用說。
我找村支書,他正在樓底劈柴,我說:“支書,以后不要再讓村里人請客了,村里人的好意我領了,要是再這樣下去我承受不起的,你知道那樣的結果是什么?!贝逯琶G掉斧頭說:“老師,你聽我說,你不要怪村里人,都是我出的餿主意。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要怪就怪我吧,我這不是心急嗎?你看看村里的這些孩子,大家都怕你走了沒人教他們?!蔽艺f:“以后別再請我吃飯,誰請我也不吃。”村支書說:“我明白了,只要你不調走,就是天天請我都愿意。”他說著拾起散在地上的柴火,猛地丟到墻角里,正好砸中一只半大的公雞。那只小公雞撲倒在地,翅膀撲騰兩下,不動了。
負六
我不再到村里去做客,不管誰家請,用什么緣由,我都婉言謝絕。起初人們對我的拒絕不免不安,后來見我每天都認真上課才漸漸地安下心來。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后,村里人的心又懸起來。歸木小學三個班的成績擠進全鎮的前三名,尤其是六年級的學生考取全鎮第一名。
春節后,新學期要開學了,我到教委辦去拿資料。教委辦主任把我拉到門外,把一只紙盒塞給我,說:“小羅啊,你在歸木村條件那么艱苦,還取得那么好的成績,不容易??!你還給我送禮,本來該是我送給你才對,你是給我長臉呀?!蔽艺f:“我沒送什么禮呀,主任你別開玩笑了,不會是你說話不算數吧?”教委辦主任說:“你不會忘了自己說過什么吧?”我說:“主任把我都說糊涂了,能不能給我點明示?”教委辦主任伏在我耳邊,說:“沒送,你沒送什么嘛。這兩瓶酒是教委辦的,不全給你,一瓶給你,一瓶給村支書?!蔽壹纯堂靼琢耸裁?,轉身走向歸木村。
我剛到村莊就氣沖沖地去找村支書,把教委辦主任給的兩瓶酒擱在他面前,說:“這是教委辦托我送給你的禮,是回禮來著,你都在做什么?”村支書尷尬地笑了笑,說:“老師,這事是我做的。放假后你走了,怕你再也不回來了,我就召集起村里人,把家里的好貨拿出來,送到鎮上教委辦主任家。我說是老師你托我送去的,說你還想在歸木村鍛煉鍛煉,暫時不想調離這里?!蔽也挥傻脨阑鹆耍骸澳阒恢腊盐铱恿耍俊贝逯吹轿覄优?,嘴巴抽了抽沒說出話,急得滿面通紅。我瞪了他一眼,轉身走向學校,在門口看到他們家的狗。那狗認識我,也滿臉討好,還使勁地搖著尾巴。狗東西!我在心里狠狠罵著,抬腳踢它一腳。
我一刻都不想再在村里待下去了。
我不敢去找張玲幫忙,就跑到鎮上找教委辦主任,表達我想調離歸木村的意愿。教委辦主任說:“小羅啊,我明白你的想法了,我會放在心上的。”我說:“主任,這不是放在心上就行,我是要調出來?!苯涛k主任說:“你瞧你,又急上火了不是?歸木村偏遠,條件最為艱苦,你畢業分配主動要求去那里,這些我都記得。你還把教學搞上去了,像你這樣既認真又有本事的人才,我肯定想把你調到鎮上來呀。這樣吧,我們教委辦幾個先商量,看能不能找到合適的人選去頂替你,找到了馬上把你調出來?!?/p>
村里人知道了我到鎮上要求調離,不由得感到慌張和迷亂,尤其是王春花那群孩子。他們只剩最后一個學期就可以參加升學考試了。他們聚在一起總免不了談論起山外的小鎮,他們無比渴望和向往小鎮,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們和村里人一樣束手無策。村里人遇見我,依然熱情地與我打招呼,我在他們眼里看到刻意和不自然,不由得心酸和心疼。我心里依然決意要走,這種念頭一旦形成,一時半刻我都不想待。我理解了那些離開這里的老師,他們都有離開的理由。
幾天后的傍晚,王春花走進宿舍,我正在生火做飯。屋外風很大,呼呼響,煙被倒逼回來,充斥著整個房間。我被嗆得咳個不停,快把眼淚咳了下來。王春花走進來,沒說什么話,舀起一瓢水潑進爐灶里,火被澆滅了,煙灰騰起來撲到我臉上。我連忙倒退兩步,正想責怪她,她抓住我的手往外拉,說:“老師,我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我們都理解您,您要是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我阿媽讓我來請您去吃晚飯,感謝您對我的幫助。”
我找不到什么話可說,想了想那就去吧,如果真的調走了,權當是跟王春花他們告別吧。王春花母親殺了一只雞,把村支書和幾位老人也請來了。王春花和幾個女生在廚房里幫忙做飯。我心中的怨氣成了不安。我跟幾位老人聊起家常,吃飯時頻頻碰杯。最后我被灌得爛醉,如何回到學校宿舍也記不起了。
負七
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陽光從山那頭斜照過來,透過窗口落到床鋪上,刺痛我半睡半醒的眼睛。這真是難得的晴朗天氣,入冬以來已經很久沒見過如此燦爛的太陽。
我再次望著不遠處的村莊,感覺不到半點暖和,剩下的只是越來越冷的天氣。我把手縮進衣袋,竟摸出一包香煙,還有脫掉了商標的火柴。我想不起來這兩樣東西是什么時候跑進我的口袋里的。這真是活見鬼了。我從不抽煙,那時卻很想抽,就掏出一支叼在嘴上,劃著火柴想把煙點上,卻怎么也點不著。
光棍王海軍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他雙手插在衣袖里,弓著腰往前走。他走到我面前時,抬頭望了望天,接著拉回目光看了看我,把手從衣袖里抽出來,不由分說地從我手中拿過火柴盒,左手拉起衣襟,右手捏著火柴盒,在衣襟的遮掩下,單手“吱”地把火柴劃燃。他小心翼翼地護著火苗,幫我點上了煙,又給他自己點上。他對著寒風吐出煙霧,幾只圓圈立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他面帶笑容討好地說:“老師,你這么早就起來鍛煉身體啊,你們讀書人做什么事都和村里人不一樣。”
我沒有回答。
他又看了看天,說:“今天是個鬼天氣,太陽剛冒個頭,立即就不見了。這么冷的天,是要下場雪了?!彼f著就把煙叼在嘴里,雙手重新插進衣袖里,弓著腰走了。我望著他遠去的背景,心間似乎有什么跟著遠去。
王春花東張西望地走過操場,似乎背后有什么人在追趕。她是那么瘦小,如同一根枯黃的蘆葦,似乎寒風都能將她攔腰吹斷。王海軍也看到了王春花,扭頭往松樹下望來,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感到一股比冬天更冷的寒氣襲來。我想跑過去跟他解釋什么,終究沒有挪腳。他搖了搖頭,說:“嗨,這鬼天氣,真要下雪了?!闭f著就轉身走了,頭發像書本一樣在寒風中翻來覆去。
王海軍走出了視線。王春花也不見了。我才往山下狂奔,趕回宿舍。我忽地覺得被出賣了,整個心臟空空如也。我不知道該干什么,摸出煙,叼在嘴里,狠狠地抽起來。
負八
我緊緊地關起門窗,生怕外邊傳來聲響,宿舍里陷入昏暗的寂靜。忽然外邊響起敲門聲,我不由得渾身發顫,惶恐地盯著門板。“老師,是我,我是春花,我給您送早飯來了?!蓖醮夯ㄟ吳瞄T邊說。我不想理會她,任由她敲門,想她會知趣地離開。沒想到她一個勁地敲著門。我不想引起別人注意,便打開門。她滿臉笑容地從書包里掏出飯盒擱在書桌上,說:“老師,吃吧,可要保重身體哦?!彼f著就轉身出門,還扭過頭來扮個鬼臉。我始終沒有說話,也不知該說什么。我望著王春花蹦蹦跳跳走向教室,癱坐在門框上狠狠地抽煙。
上課時間到了,我在鏡子前整了整衣服,夾著課本走向教室。
我有些猶豫地走上講臺,干咳兩下,用余光掃著教室,所有的孩子都向我望來。我連忙垂下腦袋,孩子們沒注意到我的異常,把雙手擱在桌面上,老老實實地端坐著。我的目光越過孩子們的頭頂,望向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我自言自語地說:“像要下雪了。”孩子們紛紛抬頭往窗外望去,也看到那片陰沉沉的天空。他們沒看出什么稀奇,失望地轉頭望來。我不敢正視他們的目光,那如同一支支射向我的竹箭。
我只好向王春花求助,說:“王春花,今天我身體有些不舒服,你就帶領同學們預習課文吧,我們下午再上新內容。”
負九
次日清晨,我哼著小曲走向教室,北風迎面吹來,我卻感覺不到寒冷。我來到教室門口整了整衣服,然后才挺著胸膛走進教室。
教室里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接著不約而同地望向牛娃。牛娃低垂著腦袋,目光落在地上,腮幫紅白相間,快要哭了的模樣。他的腦袋越垂越低,終于低不下去了,整個人忽地站起來,撕開喉嚨叫喊:“是老子寫的,那又怎樣?”他說著就雙手支住桌面,用力一撐,整個身子越過去,“噔噔噔”跑出教室。我急忙追出去。孩子們跟著紛紛追出來。我和孩子們僵立在操場旁,望著牛娃消失在遠處。最后孩子們紛紛向我望來,滿臉迷茫,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又過了一天,村支書跑到學校來找我。他在宿舍門外“咚咚”地敲門,我躲在宿舍里裝聾作啞沒給他開門。村支書就邊敲門邊喊:“牛娃被他父親吊在鼓樓里鞭打,誰勸都沒有用。”我沒有應聲。村支書敲門的力度也越來越響,說:“老師,只有你才能救牛娃了,你快去看看。”我用棉花塞住耳朵,然而牛娃父親的形象從腦海里浮現出來。我與他喝過幾次酒,見識過他的暴脾氣,不由得為牛娃擔憂。他選在鼓樓懲罰牛娃,那必定是真的動怒了。我頭也不梳,臉也沒洗,跟村支書跑向鼓樓。
我跑過去抓住牛娃父親的手臂,奪下他手里的枝條,用力甩出鼓樓。我解開捆住牛娃的繩子。牛娃落到地上,踉蹌幾下,扶住柱子才沒摔倒。
我對牛娃父親說:“這不是孩子的錯,快把孩子背回去吧。不能這樣打孩子,這是犯法的?!迸M薷赣H不情愿地半蹲下身。牛娃沒有爬上他父親的后背,而是向我翻起一雙怨恨的白眼,我感到鼓樓里所有的目光望著我。我無地自容,臉上發燙,想必被羞愧燒紅了。牛娃還想說什么,被他父親制止住了。牛娃倏地跑開。
他父親追上去,說:“看我不打死你!”我慌忙拉住他,說:“別追了?!彼赣H跺著腳說:“這孩子,太囂張了,連老師都不放在眼里,這還不該打嗎?”我說:“你千萬別為難孩子。”停了停又說,“你要是再打孩子,就是我的錯了?!迸M薷赣H愣住了,抬頭望向身旁的人,似乎想向人們求救。人們沒接住他的目光,向我點點頭就默默散去。牛娃父親見狀,嘆了口氣,也默默地走了。
鼓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仰頭順著柱子往上望去,樓頂擱置的那面樺鼓,落著灰塵結著蜘蛛網,已經許久沒人敲響。這面鼓在這里不知放了多少年,整個村莊的世事沉浮都看在眼里吧。我慌里慌張地逃出鼓樓,覺得樓頂的葫蘆是眼睛,無論我怎么跑都跑不出它的視線。它看透了我靈魂深處的幽暗。
負十
王春花家里沒什么人,她父親在早些年因病逝世,她哥哥在廣東犯了罪被判了刑,她母親是四川人,自從她父親死后身體每況愈下。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在這個村莊里也沒有什么親戚。
夜晚我難以入睡,屋外傳來的輕微聲響,都會讓我心驚膽戰,似乎一場滅頂之災即將降臨。我在昏暗中睜大雙眼,緊緊地盯著上了栓的門板,既害怕被人破門而入,又渴望被人破門而入。
隔日,我跟孩子們說要到鎮上開會,這兩天讓他們在教室里自習。
我回了一趟百里外的老家。父母親很高興,在村巷大聲招呼,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有個當國家干部的兒子。親戚和鄰居們紛紛來到家里看我。母親跑到商店里買回一大堆糖果,分發給到家里來的親戚和鄉鄰。我看到了不由得感到心酸,裝作沒看見,走進廚房。母親到樓底抓一只母雞殺了。
父親請幾位親戚到家里做客,人們邊喝酒邊聊天,談起家長里短,更多談起政府出了什么政策呀,哪家孩子在外打工領不到工錢呀,哪家女人背著丈夫在家偷漢子呀……每每談起這些,他們就盯著我,眼里充滿信任和渴望,似乎我是個能人,無論是大事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都能解決。父親也時不時地看著我,眼神比任何人都驕傲和滿足。我心里一陣堵,頻頻舉杯與客人相碰,結果把自己喝倒了。我合著衣服躺在床上,想到自己淪落于此,卻被視為衣錦還鄉,眼角不禁淌下淚來。
半夜,父親輕輕地走進房間,坐在床沿上把我推醒,把一本有些發黃的存折塞到我手里。父親說:“小智啊,阿爸知道你遇到困難才回家,這里有八千塊錢,你先拿去救急,不用擔心我和你阿媽。”知子莫若父啊。父親竟然早已洞悉我的內心。我每月工資還不到四百塊,存折里是我兩年的工資啊。我捧著那本還帶有體溫的存折,強忍著才沒流出淚水。我垂下眼簾,說:“阿爸,班里有個孩子生病,我才回家來的?!备赣H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說話,似乎看穿了我的謊言。我渾身微微發顫,想沖出門外逃掉,結果躺著不動,像童年做錯事時等待著父親的懲罰。父親沒有責怪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起身走向門外。父親微佝著背,兩鬢斑白了,腳步也飄忽著。我忽然發現父親老了,整個人都縮小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健壯的木匠。
我來到鎮上的信用社把錢全取出來,又跟朋友借一些,東拼西湊湊了一萬塊錢。我想了想又跑到縣城找張玲,她有能力幫我,盡管她父親眼睛瞎了。她父親心里敞亮,在城南開的盲人按摩店生意紅火。她不愿見我,我只好再次在縣醫院門外堵住她。劉禹站在她身旁,如同貼身保鏢虎視眈眈地盯著我。
“玲玲,能借我一萬塊錢嗎?”我垂著腦袋壓低聲音說,目光落在她的腳面上,她穿著一雙深紅色的皮鞋,似乎沾著一些血絲。“借錢?”她語氣里充滿不屑,要不是我實沒辦法,真想轉身跑掉。我說:“一個學生生病住院需要錢?!睆埩帷昂吆摺崩湫陕?,不再說話甩手離去,地面上留下她憤怒而輕蔑的影子。我怔怔地站在街邊,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悻悻地走向車站。我在車站里呆坐著,看著人來人往,不知他們是出發還是回歸。在我上車之前,劉禹氣喘吁吁地跑來,把一個信封塞到我手里,說:“知道你說的不是真話,但知道你的確需要,先拿去吧?!蔽医舆^那個信封,心里百感交集,眼前這個男人是我的情敵啊。
那天回到歸木村天已黑透,村莊里燈光點點,寧靜如初,似乎這里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什么。我悄悄地來到王春花家樓下,不敢叫喊,也不敢敲門。我在心里期盼王春花走出來,卻又不希望與她遇見。王春花和她母親在樓上說話,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她們家的狗從門里鉆出腦袋,看到我,非但沒有狂吠,反而招搖著粗大的尾巴向我示好。我的腳彈起來踢過去,它“汪汪”叫著竄到角落里委屈地望來。王春花聽到狗叫,推開窗口看到我,便跑下樓來。但我不敢見她,卻轉身逃命似的跑掉了。
負十一
晚上王春花和王春郊等四個女生來到我宿舍前,在門外輕輕地敲著門,說:“老師開門,老師我們帶晚飯來了?!蔽尹c亮燈,理了理頭發,拉開門讓她們進來。她們把飯盒放在桌面上,然后在門外邊站成一排,目光都垂到腳面上。
王春花說:“老師,我到牢里去看我哥。他對我說一定要好好念書,不能再走他那樣的路。我哥不是壞人,從小就不壞,村里沒人說他壞。我聽他的話,所以……所以特別害怕沒有老師,我只是想到山外去讀書?!?/p>
我看著她們惶恐的樣子,心里的恐懼和怨恨慢慢地消失了:“都回去吧?!彼齻兠婷嫦嘤U,異口同聲地說:“老師……”她們喊老師的時候都快哭出來了。我說:“你們不要想太多,既然知道錯了,以后好好念書就是。”她們又面面相覷,聽出我的言外之意,便喜形于色地離開。我打開她們送來的盒飯,香味立即撲鼻而來。我把飯盒里的飯菜吃得精光,安心地躺在床上,想著孩子們,心頭涌上一陣悲酸。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定要好好教他們,把他們全都送到山外。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來,備好課,等待孩子們的到來。從學校路過的村里人都停下來跟我打招呼,還不忘寬慰我幾句:“老師啊,這些孩子太想念書了。特別是王春花,她哥的事對她的打擊很大,那孩子懂事又聰明?!?/p>
我笑了笑。王春花母親提一只菜籃來到學校,還沒等我說什么,就從菜籃里拿出一只飯盒,說:“老師啊,都怪春花太聽他哥的話了……”我說:“伯母,我會好好教他們的?!蓖醮夯赣H抽了抽嘴角,抽出一絲有些苦的微笑,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快要上課時,牛娃來到宿舍外,臉色憋得通紅,看上去似乎想說什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現在就回到教室去把該做的作業完成好?!迸M尢а劭粗遥⒓淳`開歡快的笑,轉身往教室飛奔而去。
日子恢復了正常,我打消了離開的念頭,覺得此時離開,不是明智的選擇。
負十二
晚上村支書來找我,把布袋擱桌面上,從袋子里掏出米酒、糯米飯和燒雞,一一擺在桌面上。他端坐下去就扯下一只雞腿遞給我,說:“老師,我那婆娘今天回娘家去了,我就弄了一只雞,今晚我們好好喝酒。”
我沒有接過雞腿。他瞟我一眼,也不勉強,自個兒啃起來,接著又擰開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著。他邊喝邊說:“老師,你坐,坐下來。我得說說你了,說你們讀書笨嘛,又比我們有知識有文化。說你們聰明嘛,有時卻為一點事而煩惱。”我沒有接話,抓起酒瓶“咕嚕”喝下去,喝得太急不由得咳嗽起來。他靠在椅子上點著煙,說:“老師,這事是我們做得不對,還不是要留下你嘛。何況什么事都沒發生?!?/p>
我嘴里的酒噴出來,噴到他身上。他說:“你這么激動?”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忽然咧開嘴哈哈大笑,露出半塊還沒吞咽的雞塊,好半晌才用力地往下咽,把臉都憋紅了。
村支書又說:“老師啊,什么事都沒有,是我們對不起你。但你不能只想著城里,要想著我們村里,我們這山高水遠,你要是走了,誰來管我們呢?”他在我肩上拍了拍,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擱在桌面上,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錢擱這了?!闭f完就轉身走出門外。
我看著桌面上那個裝著兩萬塊的信封,心里一陣迷茫和慌亂。這錢通過村支書退回來,心里不由得更加惶恐。
負十三
我十一點鐘來到縣城,走進小巷里找到李強宇的按摩店。店里沒什么人,這種店面上午多半沒生意。李強宇戴著墨鏡躺在椅子上,兩只蚊子在他臉上嗡嗡叫著他也沒察覺,睡著了。我悄悄地走到他面前,跪下去,給他磕三個響頭。我離開按摩店到縣醫院找劉禹,他剛好下班,正從醫院里走出來。我們就走到大橋上,我把裝一萬塊錢的信封遞給他。
“劉禹,我今天來,一是還錢,謝謝,二是想對你說句話,張玲是個好女孩,你以后要好好待她。”我話還沒說完,劉禹就抓起我的衣領,說:“你說什么?你把張玲當成物件?你想送人就送人?你懂她的心嗎?她一直在等你回心轉意,你知不知道?”我把信封塞進他的口袋,說:“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她,但是又不敢告訴她,她那么單純和善良,但是我希望你能幫我把這件事轉告給她?!蔽彝A送Uf,“她父親的眼睛,是因為我而被燒瞎的,那場火災是我引起的,那時我才四歲,我不是有意的,卻釀成無可挽回的災難?!眲⒂砺厮砷_手,死死地瞪著我?!澳慊斓?!”劉禹往我臉上狠狠地揮了一拳頭。我的拳頭也揮過去,兩人就扭打在一起,招來一群看熱鬧的人,最后被在街頭巡視的民警押到派出所。張玲來到派出所把我們兩人領出來,在走出派出所大門前,回過頭給我和劉禹每人一巴掌,民警和辦事的人都怔住了。
負十四
孩子們回頭看著王春花,她滿臉沮喪。王春花站起來慢慢地走向大橋,站在橋上看著橋下的河水。風把她的頭發吹亂,她的淚水滴落在地面上。她最后翻過大橋的護欄。孩子們不由得驚叫起來。
“春花,春花,你別做傻事,你快回到橋上來!”村支書從人群里跳出來。王春花哭著,牛娃站在人群的最前邊,說:“春花,你快回來!”王春花搖搖頭,目光落在河灘上,那里盡是裸露的石塊,跳下去非死即殘。
“等等——”張玲從人群中擠出來,說:“春花,你沒事,你老師也沒事,快到橋面上來?!迸M藓蛶讉€男孩跑過去把王春花拉到橋面上,王春花撲到張玲懷里“嗚嗚”地哭。張玲撫摸著她的腦袋,讓她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場。
孩子們看到我,蜂擁而來,緊緊地抱住我,“哇哇”的哭聲飄過整條街。我撫摸著他們的腦袋,鼻子也酸了,淚水快掉落下來。張玲和劉禹從人群里走出來,張玲走到我面前,踢了我一腳,說:“這是我送給你的,往后你好自為之吧?!闭f著她和劉禹鉆進紅色的轎車。
村支書從人群里鉆出來,滿臉傻笑地擠到我面前,說:“老師,別在意,我們回去吧。”我覺得應該跟孩子們走。村支書讓王春花清點人數,沒落下誰了,就列隊往歸木村走去。孩子們一路唱著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回到村子里天已黑透了。鼓樓里燈光通明,村里人在那里擺了十幾桌,有糯米飯、酸魚、酸肉等。那是百家宴。村里人遇到尊貴的客人,就端來好酒好菜聚在鼓樓里共同宴請。村里人把我當成尊貴的客人,不容我推辭就把我拉到主位上。村支書和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竟然在我身旁依次落座。我心里既感動,又難過。
在喝酒之前,我等村支書說完話,就舉杯站起來,說:“我要感謝大家,感謝歸木村,會盡自己所能教好書,這杯酒我敬大家?!蔽蚁韧厣系沽税氡?,那是敬給附在鼓樓里的先祖們,他們正微笑地望著吧。我喝掉剩下的半杯酒,人們紛紛效仿一飲而盡。于是大家相互敬酒,猜拳劃碼。婦人們圍在一旁,站著或蹲著,滿臉幸福地望著男人們斗酒、談天說地。
喝得差不多時,村支書提議大伙唱多耶。歌師就從酒桌上站起來,期待和自豪從酒氣里透出來。多耶是村里人在宴席或聚會上的助興歌,多半為歌師隨機之作,內容多為歌頌和稱贊對方。人們放下手里的酒杯,紛紛擠到歌師身旁,男女老少手牽手排成蛇形隊伍,跟著歌師的節奏,在鼓樓里蜿蜒。我被人們拉到隊伍里,也跟著唱著跳著。
歌師:今天吉祥來多耶啰——呀
眾人和:來多耶啰——呀
歌師:來到鼓樓先敬神啰——呀
眾人和:先敬神啰——呀
歌師:我們歸木幸運有老師啰——呀
眾人和:有老師啰——呀
歌師:老師姓羅單名智啰——呀
眾人和:單名智啰——呀
歌師:他有文化心地善良又帥哥啰——呀
眾人和:又帥哥啰——呀
歌師:不畏困難翻爬兩座山來教書啰——呀
眾人和:來教書啰——呀
歌師:全村孩子靠他傳授知識明事理啰——呀
眾人和:明事理啰——呀
歌師:村人愚鈍誤會好人險成災啰——呀
眾人和:險成災啰——呀
歌師:今晚全村聚在鼓樓里來道歉啰——呀
眾人和:來道歉啰——呀
歌師:老師心胸開闊如神不怪罪啰——呀
眾人和:不怪罪啰——呀
這首歌在稱贊我,人們邊唱邊跳,不時瞅著我,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你講到這里抬頭看著我,眼里混雜著孤傲和虛妄。天邊那鉤下弦月被山梁遮住,村莊漸漸地暗淡下來,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叫聲,村里人沉睡在夢鄉里。你已經很累了,眼皮直往下掉,神情越來越疲憊,卻強打精神,似乎非要把埋在心底的話全倒出來不可。你抽煙很兇,姿勢也很猛,兩根手指夾著煙,如同抓著一把刀,無疑你平常是不怎么抽煙的,至少你沒有煙癮。你一邊講一邊抽,一支接著一支,面前丟有十八只煙蒂。你抽到第十九支煙時被我強行阻止,把你推到房間里躺下休息。你的房間布置得很簡陋,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張椅子,墻上掛著幾件半舊不新的衣服,床底塞幾只想必是裝著雜物的硬紙盒,墻角是用幾塊木板支起的書架,擺放著《魯迅全集》《圣經》《百年孤獨》等書,整個房間顯得穩重。
次日,我到村子里采訪,每當問起你時,村里人的話匣就被點燃了,爭相把你的事情都告訴我。村里人大多講的是方言,我聽不懂,盡管如此,他們仍然熱情不減,直到村支書一一翻譯他們的話。在村里人眼里,你是一個完美的老師,受到所有人的喜愛和擁戴。
盡管如此,我依然無法判斷村里人和你講述的真實性。我回到學校時,你還在上課,讀書聲飄出窗來,破落的窗口因此生發出幾許勃勃生機。我站在走廊上等待你下課,想你該如何往下講述王春花的故事。
你很坦率,也很坦然,從教室里出來,還沒等我開口,就說:“我知道你到村里去問什么。”你說這話時滿臉是笑,壓根兒沒有故事里的半點憂傷?!澳阆胱C實我講的話是不是真的,你是個徹頭徹尾的懷疑主義者,對什么都懷疑,這樣活著會很累。以前我也一樣,懷疑很多東西,結果發現懷疑根本改變不了什么?!蹦愕鹬鵁熣f,“只要對我不利的,村里人都不會告訴你的,他們把我當作村里人,而你只是匆匆過客。不過,還真的什么事也沒有。讓你失望了。”
負十五
孩子們上課更加專心了,尤其是畢業班的那群孩子,連平時最懶散的牛娃也在拼命讀書。牛娃語文成績不好,每天都在練習寫作文。孩子們曾經對寫作文感到頭疼,不知道怎么寫,也不知寫什么,無話可說。我時常鼓勵他們,說:“不要把寫作文想得太難,寫作文就是在寫信,給陌生人寫信,要想寫好寄給陌生人的信,先要寫好寄給親人的信?!焙⒆觽冏谀抢餂]有反應,臉上滿是似懂非懂的神情。我說:“有親人在外地工作、生活的請舉手?!比嗟暮⒆佣寂e起來了。我忽然感覺到這個問題有些殘酷——明知道孩子們大多都是留守兒童呀。我說:“大家就把想對在外地的親人說的話寫下來,想說什么就寫什么,這就成了作文?!焙⒆觽兘K于明白過來,說:“原來作文就是這樣寫的呀,把心里的話寫出來就是好作文啊?!迸M抟舶粗@種方法練習,雖然他語感不好,但他堅持寫,有時還托郵遞員把信拿到小鎮上去寄。
牛娃父親跟別人到城里打工去了,而他母親在幾年前就離家出走,至今杳無音信。牛娃就給他父親寫信,而他父親沒有回信,他才想起他父親不識字。這讓他既難過又沮喪。后來我才明白,牛娃渴望收到信件,其實是渴望離開村莊,期盼他父親把他帶走。他成了村莊里最孤獨的孩子。
不久后,牛娃收到一封電報:“速來辦理后事?!迸M蘅床欢请妶?,他爺爺也看不懂,就跑到學校來找我。“牛娃父親可能出事了?!碑斘疫@么解釋時,牛娃和他爺爺頓時變成兩根野草,被寒風刮得不停搖晃。牛娃說:“怎么可能呢?我父親怎么會死?絕對不可能!”他直勾勾地盯著我,眼里充滿一條條血絲。我說:“牛娃,你先不要多想,我和你阿公去趟城里。”
我和村支書陪牛娃爺爺到黎城,辦理了牛娃父親的后事,最后抱回一只骨灰盒。牛娃難以相信,前不久還生龍活虎的人,現在變成盒子里的灰土。他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說:“老師,是不是弄錯了?”我沒有說話,用手輕輕地壓了壓他的肩膀。牛娃忽然“哇哇”大哭。我沒有勸他,此時他太需要一場哭泣了。
牛娃父親是因救人而死的。那天晚上,他父親領了工資,和幾個工友去喝酒,喝得暈暈乎乎才踉踉蹌蹌回來。走到半路時,看到一輛摩托車飛馳而來,他們連忙退讓到路邊。他們身后有一個女孩埋頭走路,沒注意飛馳的摩托車。牛娃父親叫喊著:“快閃開!快閃開!”女孩這才抬起頭,被摩托的燈光一照,竟慌張不知所措。牛娃父親躥過去一把拉開女孩,摩托車就撞到他的身上。牛娃父親被撞翻,接著滾下斜坡,掉入坡底的河里。工友們連忙跳進河里把他撈起來。他已經沒氣了。
負十六
村里的孩子每天夜晚都陪著牛娃來到村口,坐在那棵上百年的紅豆杉下凝視墳地。他們期盼著牛娃父親的靈魂從城里回到村莊,變成一串飄忽不定的鬼火。他們相信好人死后靈魂能夠投胎轉世。這些傳說讓孩子們愿意做好人,尤其是牛娃每天都跟著天邊的光亮一起醒來,跑到樓底劈柴燒飯,匆匆忙忙地扒兩碗飯,把嘴一抹就背著書包往學校跑去。他總是第一個到學校,那時我多半站在走廊上刷牙。他有些靦腆地叫了聲:“老師,洗臉???”他說著就扛起掃帚去掃地,我心情有些復雜地看著他。我在大會上表揚牛娃,說:“牛娃經常做好人好事,值得大家學習?!?/p>
有一天早上,牛娃早早來到學校,悄悄地對我說:“我希望阿爸轉世到李叔家投胎,李叔家離我們家不遠,他娶了一個外地女人。如果我阿爸給李叔他們當孩子,我就能夠天天看到阿爸?!蔽覜]說什么,用手撫摸他的腦袋,實在不忍心破壞他內心僅存的信念,覺得那樣做無異于殺人。
牛娃時常在村口通宵達旦地等待,第二天上課便沒有精神了,起初他強打精神堅持,后來實在太累就干脆伏在桌子上睡覺。我多半捧起書本來領讀,邊讀邊走下講臺,來到他桌子旁輕輕地碰一碰他。他猛醒過來抓起課本跟著朗讀,然而沒過幾分鐘又趴下了。我正想再次把他叫醒,他同桌王春風站起來,說:“老師,別怪牛娃,他每天晚上都在等他阿爸的魂,等他阿爸的鬼火,整晚整晚不睡覺?!苯淌依锏暮⒆佣伎催^來,眼里流露著同一種憐憫。我對孩子們點點頭,同學再次把牛娃推醒。我放下課本,講陸游的《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我向孩子們解釋說,“這首詩,第一句是說人死后什么都沒有了,根本沒有什么靈魂和鬼火?!迸M廾偷卣酒饋?,臉上一片迷糊,激動無比地說:“人死后怎么會沒有靈魂呢?肯定有!這個詩人太討厭了,都胡寫什么呀?”
晚上牛娃靠著柱子坐在樓上,黑狗貼在他的腳旁,他們一同望向山梁。山梁上依然一片寂靜,那支蠟燭閃著丁點光亮,在蒼茫的夜色若隱若現。鬼火始終沒有出現。爺爺每每都安慰他說:“你阿爸的魂會回來的,也許已經回來了,只是我們沒看到。”牛娃別過臉瞅著他爺爺說:“我們去請巫師來給阿爸做法事吧,阿爸可能在外邊忘了回家。”他爺爺若有所思,最后點了點頭。
巫師在他們家堂屋里擺上一張小方桌,把香壇、佛珠、木劍等器具一一擺在桌上。巫師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往堂屋四周噴去,堂屋立即彌漫一陣涼意。巫師在桌腳下燒著紙錢,拿起木劍揮舞起來。巫師忽然“啪”的一聲穩穩站住,雙眼緊閉,嘴里念著一口普通話。巫師沒上過學堂也沒到過城里,不知從哪學會說普通話。牛娃不關心這些,只想知道巫師到底和他父親說了些什么。巫師做完法事之后,牛娃再次跑到樓板上,坐在那里凝望山梁。此時,山梁一片陽光,輕輕盈盈地蕩漾。
他父親的魂仍然沒有出現。
他很失望,也很不解,跑到學校去問王春風:“巫師都做法事了,我阿爸的魂怎么還不回來?”王春風說:“你阿爸可能沒有魂,不然早就變成鬼火了。”牛娃一聽就倏地沖過去,把他抱摔在地,還跨到他身上,一邊手壓住他,一邊揮著拳頭打下去,說:“你敢說我阿爸沒魂?你阿爸才沒魂呢。”王春風的鼻子被打出血了,牛娃這才住了手。
離家幾年的牛娃母親回來了,對牛娃說要帶他到廣東去念書。牛娃直勾勾地盯著她,似乎她是從夢里走出來的。他的嘴角抽了抽,沒說出什么來,他爺爺蹲到墻角抽煙。自從他母親回來后,牛娃成了一個啞巴。
“我哪兒也不去?!迸M揞┝怂赣H一眼說,“你走吧,我不會跟你走的。你沒有魂,我不會跟沒魂的人走的?!彼赣H愣了一下,掏出一沓錢遞給他爺爺,說:“等牛娃想通了,我再回來接他。”
負十七
牛娃兩天不見人了,沒來學校,也不在家,他爺爺四處找都找不到。我也讓孩子們一起去找,還爬到山上到處叫喊,沒見到他的影子。最后王春風垂著腦袋來到我面前說:“牛娃到城里去找他阿爸了?!蔽艺f:“你們不是打過架嗎?”王春風說:“我鼻子不痛了,也不再生氣了,我還給牛娃十塊錢呢。”我說:“你從哪里來的錢?”王春風說:“跟我姐夫要的?!?/p>
我和牛娃爺爺趕到城里,先找旅社住下,然后到報社刊登尋人廣告。我剛從報社辦理手續出來,牛娃爺爺已經在橋洞里找到了牛娃。他爺爺看到他蜷縮在那里,身上裹著一張破舊的被單,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條狗守在他身旁,豎著耳朵盯住每個路過的人,好像隨時要沖上去跟別人搏命。他爺爺看到黑狗才走過去。黑狗站起來對他狂吠。牛娃醒過來,揉了揉眼睛,看到他爺爺迎面走來。
牛娃爺爺把牛娃背向旅社。牛娃趴在背上說:“阿公,我找到阿爸的魂了,我要帶阿爸的魂回家?!彼麪敔敍]有說話,在前面使勁地點頭。身后跟的那只狗是流浪狗。他們家的黑狗被牛娃賣給鎮上的老伍了。他要到城里找他父親的魂,身上又沒有錢,在小鎮上轉了幾圈,最后看到有人在收狗,就哭著把狗給賣了。牛娃身上有了用狗換來的五十塊錢,搭上開往城里的班車。
他來到黎城就傻了,不知該往哪兒走,后來他掏出電報一路問到了他父親工作過的工地。人們大多瞟他一眼便轉身離去,連個表情都懶得拋下。偶爾有人停下腳步,拿起電報看了看,結果也搖著頭走了。最后是掃地的老大媽給他指了方向。他在街上越走越遠,感覺是一片大森林,怎么也找不到出路,他慌了,“嗚嗚”地哭。有個民警向他走過來問他怎么了,他才止住哭泣??吹矫窬驹诿媲?,他轉身就跑,生怕被民警抓住。
到了夜里,街上到處燈紅酒綠。他懷疑那是城里人的魂變的。他站起來順著街走去,感到餓了,買一瓶水和兩個面包啃起來。一條滿身是泥的黑狗站在不遠處歪著腦袋盯著他。他想起他家的狗,就掰一塊面包遞給它。黑狗搖著尾巴走過來,咬住那塊面包。他拍了拍它的腦袋,那只狗就跟著他。夜深了,街上的行人少了,他想找個地方住下,最后蜷縮在墻角。下起雨,夜風吹來,泛起涼意。他擔心睡下后被鬼怪叼走,就抱著黑狗睡。到了后半夜,“沙沙”的聲響把他驚醒了。他睜開眼,雨停了,環衛工人在掃地。他掏出電報走過去問。環衛工人告訴他離這不遠。他告訴環衛工人他是來找他父親的。環衛工人看了看地上的垃圾,說:“我帶你去吧,怕你找不到?!?/p>
牛娃找到了他父親曾做事的工地。此時工地大門緊閉,圍墻高不可攀。他在工地周圍轉了一圈,找不到可以鉆進去的門縫,他帶著黑狗又蜷縮在墻角睡覺。天亮后,他在工地里找到阿柄,那是他父親的同事,阿柄帶他去吃了碗米粉,然后帶他到他父親死去的地方。阿柄找來一些香紙,在工地旁燒著,為他父親招魂。牛娃蹲下去燒著紙,插香,把酒倒在地上,說:“阿爸,我來接你回去了?!奔埢揖惋h忽到半空中。他往地上跪下去。阿柄掏出五十塊錢,說:“孩子,這個月還沒發工資,我只有這么多了。”牛娃接過錢含著淚走了。牛娃帶著黑狗來到車站,最后一趟車,司機不讓帶狗上車。他只好帶著狗回到街上,天黑了來到橋底靠橋墩坐著。幾個半大的孩子看到他,圍上來,摸光他身上所有的錢。他身無分文,心里一下子空了,很想大哭一場。
負十八
回到村子后,牛娃整個人病懨懨的,不喜歡說話,整天待在樓板上望著山梁。王春風約他去玩,他搖著頭說:“我哪兒也不想去,只想看到我阿爸的鬼火。”山梁上總是一片安寧。牛娃開始懷疑我的話:人死了沒有魂。這個念頭使他睡不著覺,整天悶悶不樂,沒過幾天就病倒了,發了高燒。他爺爺請醫生來給他打針、抓藥,病非但沒好轉,反而越來越重,他竟時常說起胡話:
“阿公,我找到阿爸的魂了,我要帶他回家。我找到阿爸的魂了,阿爸就要回來了,阿爸還是那么高……”
他爺爺把醫生請到家里。牛娃打了針、吃了藥,牛娃迷糊好幾天的眼睛慢慢睜開了,看到他爺爺滿臉焦慮,便輕輕地叫了聲:“爺爺。”
第二天牛娃又迷糊了,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胡話。
牛娃母親回到家已是第三天下午,她在牛娃身邊坐下,用手探著牛娃發燙的額頭。牛娃還在說胡話:“阿公,阿媽回了嗎?回了就叫阿媽去把阿黑找回來?!薄鞍⒐?,阿公,你要去告訴老師啊,人是有魂的,老師不信,他怎么能不信呢?”“老師是有文化的人呀,如果讀書把魂讀沒的話,我不想讀了。你要去告訴老師啊,老師一定是讀書讀多了。人哪能沒有魂呢?人是有魂的,阿爸的魂回來了的?!?/p>
牛娃母親倏地直起身跑到學校。當時我正在課堂上講課,她站在教室門外瞪著眼。我就走出去,她說:“老師你先別上課了,先去救救我兒子吧,他再這樣病下去可要病壞了。我兒子惦記著他阿爸的魂,你去告訴他人有魂吧,興許他會好起來?!蔽倚睦锊粯芬猓€是跟著她走。孩子們跟在身后,他們也想去看牛娃,最后一群人擠進牛娃家。牛娃又在說胡話:“阿公,你快去告訴老師啊,人是有魂的,會變成鬼火的,會投胎轉世的,老師還不知道這些。老師他是個好人,他也有魂的,他死后他的魂也會變成鬼火的。”
牛娃母親伏在牛娃耳旁,壓低聲音說:“我是阿媽,我把老師叫來了。老師是來告訴你人是有魂的,好人死后都是有魂的,都會變成鬼火,你就放心吧,你阿爸有魂的,他的魂一定會回家的。”我心里震顫著,嘴巴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老師?!蔽一仡^望去,牛娃母親跪在地上,牛娃爺爺跟著跪在地上。他們淚眼漣漣地望過來,說:“求你了。”我心里出現幾把刀,扎著、絞著,鉆入骨頭的疼痛洶涌而來。我轉過身撒腿就跑,把路兩旁的貓狗嚇得四下逃竄。
那天晚上,村里人看到山坡上出現鬼火——綠的紫的鬼火在墳場里飄蕩。人們不由得四處奔走呼叫:“鬼火出來了,鬼火出來了!”更多的人紛紛從屋外跑到村口觀望。牛娃母親激動地叫喊:“鬼火,鬼火,牛娃阿爸的鬼火出現了!”她把牛娃扶到窗口前說:“孩子,你看看,你阿爸的魂回來了,你阿爸的魂回來了,看到了嗎?山梁上的鬼火,鬼火!”牛娃慢慢地睜開迷離的雙眼,終于看到山梁上那股上下飛奔的鬼火,他壓抑多日的淚水嘩地奪眶而出。他抹著眼淚說:“阿媽你背我到學校去,我要去告訴老師,人是有魂的,阿爸也是有魂的,阿爸的魂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村支書在山坡底下找到我。我坐在那里苦笑著。村支書明白鬼火是我弄出來的,我同時擰亮好幾支手電筒,在山坡上來回奔跑,不慎從山坡上摔下去,扭傷了腳踝。村支書說:“老師,苦了你了?!蔽艺f:“沒事?!?/p>
負十九
牛娃病好了以后,他母親就要趕回廣東,急著回廠里上班。牛娃母親想帶他一起走。牛娃說:“等我放假了再去?!彼赣H就同意了,他母親在臨走前還到學校找我,說:“老師,拜托你多照顧牛娃,等放假了就把他送上車?!蔽艺f:“你放心吧,還剩兩個月就參加升學考試了,到時我會把牛娃送上車的?!?/p>
沒過兩個禮拜,牛娃卻獨自離開村莊,到廣東找他母親了。
兩周后,牛娃給我寄回來一封信。
老師:
您好。我是來道歉的。其實,我沒有去廣東找我阿媽,而是去黎城,我阿爸在黎城,他已經死了,他的魂還在黎城。那天晚上山坡上出現的鬼火,我知道那是什么,謝謝老師。老師您一直都不相信人死了還有靈魂,您說什么唯心唯物,我都聽不明白,許多人都不明白。我只明白您是個好人、好老師。您為了讓我的病好起來,特意跑到山坡上弄出鬼火。沒人告訴我那是您做的,但我們到學校去找不到您時,我就懷疑起來了。第二天發現您的腳受了傷,走路都要拄著拐杖,我就什么都知道了。我還是很高興的,村里的孩子們都不知道,都以為我阿爸的魂回來了,也就都相信我阿爸是好人,能轉世投胎了。我到黎城找阿柄叔,他是我阿爸的朋友,上回他幫過我,他也是個好心人。我已經長大了,讀書又不好,讀不出什么名堂來,還不如早日出去做事。老師,你就替我跟同學們說一聲吧,等我以后掙到錢了,就給同學們買一只籃球,不,三只籃球,每個班一只。
學生:牛娃
我放心不下牛娃,就來到黎城找他。從村莊到城里并不容易,先走大半天到達小鎮,搭上剝了漆的班車趕到縣城,再從縣城轉火車趕往黎城。我是在第二天中午來到城里的,又轉大半天才找到牛娃的工地。我給守門的老頭買了兩包煙。他告訴我的確有個小孩在工地里干活兒。我轉了半天也沒找到他,想找阿柄也找不到,顯然他們都在躲著我。我就在門衛室里等。天黑了,牛娃也沒有出現。我就給門衛一些錢,在那里守了一個夜晚,牛娃還是沒有出現。我只好寫紙條留在門衛處:
牛娃,我到市里來找你了。我到工地時,你已經不在那里了。快回來吧,我和同學都想念你,期望你回來。看到信息后,請到汽車站找我,我在那里等你。
我就到車站去等他。車站里已經有不少人。我盯著進站口,人們進進出出,臉上或焦慮或期待或面無表情。顧城寫道:“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牛娃的光明又在哪兒?我坐在候車室里胡思亂想,等到最后一趟車牛娃也沒有出現。他不會回去了。我很沮喪。
我回到村莊就給畢業班的孩子布置作業,要求每個人給牛娃寫一封信。僅一個晚上孩子們就把信交了上來,我一一翻讀:
“牛娃,快回來吧,我們都在等你,少了你,班里就像少了什么,總覺得不圓滿,我們籃球比賽還沒結束呢。告訴你個事,前兩天楊東哥哥帶女朋友回來,她滿頭都是紅頭發,像個妖怪一樣。不過那妖怪挺好看的,特別是笑起來,讓人起雞皮疙瘩。幸虧她只住了兩天就離開村莊了,不然我扯下一塊皮就能當菜炒來吃了……”
“牛娃,我是春花,以前那事我不再生你的氣了。說到底也不能怪你,要是兩邊家長說的是真的,你生氣是有道理的,不過那事過去了,你就回來吧。老師說得對,要在城里立足得有文化,不然會被人欺負的??旎貋戆?,我們一起到鎮上念書,到時候免不了要你保護我們這些女生呢,聽說小鎮上的孩子兇得很……”
“牛娃,你家的黑狗老是跑到我們家來,逗我們家的母狗,它們像是在談戀愛。你再不回來,我可要你們家的狗當上門女婿哦……”
…………
負二十
張玲跟著劉禹去非洲當志愿者,我收到她的信時她已坐上飛機。她終于徹頭徹尾地把我放下,到遙遠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她在信上沒有提到她父親,也沒有半句暗示她父親是否會原諒我,或許她要我自己去面對那樁往事。
那年歸木村有十八名孩子參加畢業考,牛娃走了不再回來。
我和村支書帶著孩子們提前一天趕往鎮上。
到了鎮上,我們把孩子們安頓好后,再次檢查他們的文具,然后叫他們上床睡覺。我和村支書來到河邊聊天,談起了到城里打工的牛娃,為他的出走感到遺憾。
第二天,我和村支書在橋頭等待,孩子們一臉疲憊地從考場里走出來。他們看到我和村支書就奔跑過來,臉上堆著笑,討論著考試都出什么題目,對于沒有把握的題目就問我。我就和孩子們一一分析和解答題目。
“哇——”王苗苗忽然蹲在地上哭著。我們圍過去問她發生了什么。她哭著說:“老師,老師,我弄錯了。”我說:“苗苗,你慢慢說,慢慢說,到底怎么回事?”王苗苗說:“老師,我考數學時,只填寫了正面,沒翻看背面還有試題,當時我沒有發現?!彼f著又蹲下去哭著。孩子們都安慰她。我想了想說:“村支書,你先帶孩子們回去,我帶苗苗去找教委辦主任,讓他想想辦法?!?/p>
我帶著苗苗來到教委辦。主任知曉我們的來意后,眼睛都瞪大了,說:“這怎么能行?。窟@是統考,怎么可能補考?這對別的學生也不公平,是絕不允許的?!蔽壹绷苏f:“吳主任,算我求你了,看在歸木村條件那么艱苦的份上,你給她一個機會吧。”教委辦主任盯著我,似乎不認識我一樣。我說:“吳主任,只要給她補考,我就留在歸木小學?!苯涛k主任說:“先不說這個留不留的,問題是怎么個補法?!蔽艺f:“你是主任你肯定有辦法的?!彼戳丝次遥ゎ^看了看站在辦公室外邊的王苗苗,好半晌才點了點頭。
“考背面那幾題就行?!眳侵魅巫屚趺缑缱哌M辦公室,拿出一張空白試卷遞給她說。王苗苗就在辦公室里答題。沒過多久就答完了,她滿臉笑意地走出辦公室。吳主任拿著考卷上下看著,說:“這孩子考得真不錯,回去等成績吧。”
成績出來后,歸木村小學排名全鎮第三,王春花考上了縣重點中學,全班十八個還有四個孩子沒上分數線。王苗苗也沒考上。她平時成績不錯,此次考試數學成績只有四十七分,無疑沒把她的補考成績算進去。教委辦主任耍了心眼,既安慰了王苗苗,又想讓我繼續留在歸木村——這個老狐貍。
負二十一
九月初,王春花沒有到縣重點中學就讀,而是跟著大伙一起到鎮上去報名。她母親身體虛弱,近段時間來每況愈下,她實在放心不下,便到離村莊近的鎮上念書,每到周末能回家看看。我不想她放棄就讀重點中學的機會,便勸她說讀重點中學的重要性。她苦笑著說:“老師,你不是說過嗎?只要肯吃苦努力,在哪兒都能考出好成績?!蔽冶悴辉僬f什么,送給她一支鋼筆和一本筆記本。
孩子們去鎮上報名之前,我把他們召集到學校里,說:“明天大家到鎮上報名,便是中學生了,和小學生不一樣了。在鎮上,大家一定要團結,有什么困難都要相互幫助,更要認真念書,為自己爭氣,也為歸木村爭氣?!蔽彝A送Uf,“鎮上和村里有許多東西不一樣,大家會遇到這樣那樣的事。無論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怕,要學會去處理,這是人生的經歷。經過了才學會堅強和自立,以后才能考上更好的學校?!?/p>
我和村支書帶著孩子們到鎮上報名,幫他們找到各自的教室和宿舍,然后才放心地離開。
回到村莊,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敲開王苗苗的家門,她母親坐在堂屋里。她對我說:“是老師啊,苗苗不在家呢,這孩子在菜地里。這幾天,不知她著了什么魔,整天都泡在地里。說也不聽,太陽這么大,也不怕曬?!蔽艺f:“那我到菜地去找她。”我走過田野走向她們家菜地。正午的陽光照射下來,樹葉被曬得微微蜷縮起來,似乎還發出“吱吱”的聲響。王苗苗弓著腰在鋤草,頭戴一頂被雨水浸泡而變得灰暗的草帽,帽檐上“桂林山水”字樣已模糊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也模糊不清。
我走到菜地旁,王苗苗看到我就咧著嘴笑著,說:“老師,你從鎮上回來了呀?春花他們都報名了吧?”我點點頭說:“是呢,都報好名了。”她就抬頭往看不見的小鎮望去,眼里泛起復雜的神情。我說:“苗苗,你回來復讀一年吧,這回的成績不是你的真實水平。明年咱們再好好考,春花他們都在鎮上等你呢。”王苗苗埋下頭,說:“老師,我不復讀了,我表姐已經在廣東給我找了份工作。我表姐今年回來過中秋,到時我就跟她去廣東。”我心頭一震,說:“苗苗,你這樣去廣東,沒有技術,會很吃虧的?!彼f:“沒事的,老師,我表姐開始去廣東時也一樣,什么都不懂,現在她都當上領班了,工資高著呢?!彼辶饲迳ぷ诱f,“我表姐說了,只要肯努力,我將來也能當上領班。”我說:“如果李東他們來復讀的話,你就再考慮考慮嘛。大家一起來復讀,不就有伴了嗎?”她笑著說:“老師你還不知道呀,李東已經去云南了,他去跟他阿爸砍木頭去了。聽說云南那里有許多很值錢的樹木,老板請他阿爸去的,他去幫忙。王寒和王義也不復讀,他們過幾天就去打工了?!?/p>
負二十二
村莊里的青壯年外出謀生,大多到了春節才回來,沒住上幾天又匆匆遠去。我對這種現象已經見怪不怪。王春花他們到鎮上去念書,我忽然覺得村莊被抽空了,便盼著周末早點到來。他們從鎮上回來就到學校找我,剛到操場上就開始嘰嘰喳喳地說開了。
他們每個周末回家都會來找我,小鎮上的生活讓他們倍感新鮮。我說:“現在只是在小鎮上呢,等考上更高級的學校,到大城市里,那才真正大開眼界呢。”他們就點點頭,眼里充滿向往。我鼓勵他們只要努力就能做到。
星期三下午,我下課回到宿舍,聽見廚房里有聲響,以為是老鼠在偷吃米飯,便抓起一根木棒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卻見李樹立蹲在墻角里狼吞虎咽,滿臉是汗,那模樣像餓了大半年。我把木棒輕輕地擱在墻邊說:“樹立,你怎么跑到這來了?今天不是上課的嗎?”他猛地抬頭看到我,像被點了穴位般僵立在那里,嘴巴半張著卻停止咀嚼。好半晌,他才繼續小心地咀嚼著,抻長脖子把米飯吞咽下去。我連忙給他倒一杯水,說:“別急,別急,慢慢吃,沒人跟你搶?!彼认乱豢谒滞炖锇秋?,終于把碗舔個精光。他把碗擱在桌面上,打一個響亮的飽嗝,說:“老師,真不好意思,把你的飯偷吃光了?!蔽艺f:“不就是飯嘛,吃了再煮就行,你說說怎么回來了?!彼f:“我實在太餓了,就從小鎮上跑回來了。本想回家吃,可家里沒人,鍋里也沒飯。當然更怕被家里人罵,不讀書跑回來吃飯。我想了想就跑到學校來,當時老師你還在上課,我實在等不及了就偷吃了?!蔽艺f:“別說偷吃,你曠課跑幾十里山路,就是為了回來吃頓飯?”他有些膽怯地點點頭,說:“老師,時間不早了,我得趕回去了?!彼f著就轉身走到門外,沒走幾步又折回身來,嘴角抽了幾下,終于什么也沒說。我說:“樹立,你等一下。”我從口袋里摸出五塊錢塞進他的口袋,說:“你們家里沒人,這是借給你的,等你以后工作掙錢了,可要加倍還給我哦。”他咬緊嘴唇,向我點點頭,眼角微微泛紅,轉身急匆匆往山路走去,不久就消失在山間。此時黃昏逼近了村莊。
我跑到村里找到村支書,說:“村支書,有件事得告訴你。”他邊抽煙邊示意我坐下,說:“老師,你有什么事就直說。”我說:“是孩子們的事,今天樹立從小鎮跑回來吃飯,吃飽了又趕回學校,我想等他趕到學校,天早就黑了?!贝逯V刮鼰?,說:“有這事?”我說:“他剛走沒多久呢,我能理解他的行為。當年我在鎮上念書,飯量也大,糟糕的是吃下的飯不頂飽?!贝逯职褵煑U塞到嘴里“吧嗒吧嗒”地抽起來,說:“我也聽說了,食堂里的飯菜沒什么油水,不頂飽,孩子們說還沒下晚自習就餓了?!蔽艺f:“孩子們說的是實話,學校里倒是有小賣部,但孩子們沒有那么多錢買東西,晚上只能挨餓。女孩子相對來說好些。要是再這樣下去,書是無法專心念的,這個得想想辦法?!贝逯f:“是這個理,飯都吃不飽怎么能好好念書呢?不好好念書還不如回家種地?!蔽艺f:“想想辦法吧,孩子們考到鎮上不容易。”村支書慢悠悠地說:“要是能在鎮上開個飯館就好辦了?!蔽艺f:“天天讓孩子們去那吃,不把飯店吃窮呀?”村支書拿煙斗在鞋底下敲了敲,說:“那個法子不好使,還不如直接給孩子們送飯?!彼偷嘏闹笸日f,“對,就這個法,我這就去跟村里人商量商量。”
村支書讓大家到鼓樓開會。
我也到鼓樓里參加會議。鼓樓中央是火塘,正燒著兩根木樁,火光映在人們的臉上。村支書站起來說:“大家都到了吧?今晚叫大家來有事商量。老師說今天樹立這孩子從學校跑回家,不少人在村里看到他了吧?他曠課從小鎮跑回來,只是為了吃頓飽飯。這幫孩子在學校吃不飽,我們沒有更多的錢讓他們在外邊花。我和老師想了個法子,村里能不能派人給孩子們送飯?大家輪流送,這樣孩子們就能安心念書了?!?/p>
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最后一致同意給孩子們送飯。村支書說:“那么從下周一開始,凡是有孩子在鎮上念書的,就輪流送,每天輪一家。村里有誰要到鎮上去辦事的,也可以順便幫忙送,都是我們自己的孩子。”
李樹立父親站起來,說:“我想就不用等到下周了,就從明天開始送,我先送。大家早上八點鐘把飯菜送到鼓樓里,都在飯盒上寫下自家孩子的名字,這樣就不會亂了。”
負二十三
村莊給孩子們送飯,被縣電視臺記者知曉了,記者就來到歸木村采訪。人們爭先恐后地擠到記者面前,最后叫人把我拉到記者面前,讓我來回答記者的問題。我就把送飯的來龍去脈告訴記者。
那條新聞不僅在縣電視臺播出,還登上《黎城晚報》。村里人不知有多興奮,更加用心輪流送飯,沒有孩子在鎮上的人家,空閑時也搶著來幫忙,說:“以后我們家的孩子也要到鎮上去念書呢,到時也要靠大家的幫忙?!?/p>
鎮上的人知曉這件事后,對歸木村刮目相看,而有些孩子卻對此冷嘲熱諷,尤其是王春郊的同桌王沖。晚自習王沖從不看書,趴在桌面上,溜著兩只眼睛盯著老師。只要老師走出教室,他就把手藏到桌子底,偷偷伸向王春郊的大腿。王春郊如同被蝎咬,整個人彈離座位。VFY11mNNn+57wGWOFI4e8IbS90bto8xFVp50GMG95gM=教室里的目光唰地投過來,使她既憤怒又害臊。她跟班主任說要換座位。
班主任給她調換了座位。王沖像只蒼蠅一樣,每每下課就撲到她的課桌前,雙手趴在桌面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王春郊又氣又惱,只要一下課,就匆匆忙忙離開教室。王沖也跟著走出教室。他沒有攆上她,而是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她往前走,他跟著往前走。她停下來,他也跟著停下。王春郊找不出什么好對策,最后又去找班主任。
班主任說:“我跟王沖談談,讓他以后不再做這種事?!卑嘀魅谓型鯖_去談話,沒有任何效果,王沖依舊像只蒼蠅在王春郊周身“嗡嗡”盤旋。
我跑到中學去找她的班主任,說:“李老師,這些孩子能從山里到這里來念書不容易,你可要多多照顧他們啊?!卑嘀魅握f:“羅老師啊,跟你說句實話吧,你也知道王沖這樣的鎮上孩子,仗著家里有些錢,有時我們根本說不動。不過你放心,我會照顧好這幫孩子的。”
王沖不再騷擾王春郊,但王春郊沒有跟家人商量,突然背著鋪蓋回家了。她家里人怎么也勸不住她,就跑到學校找我。我連忙跑去勸她,說:“春郊啊,生活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困難,無論在學校還是將來走到社會上都一樣。讀書其實就是為了幫助你邁過這些困難,你要是不讀了,將來會吃虧的?!?/p>
王春郊最終還是離開家,離開學校了。
負二十四
王春郊似乎把在鎮上念書的孩子們的心也帶走了,他們變得沉默,郁郁寡歡,周末回到村莊也都埋著頭走路。我想勸他們又不知從何勸起。他們也漸漸地和我生疏起來。他們不大愿意來學校找我了,回到家都不大出門,尤其是女生。
我從不同渠道聽到這群孩子在鎮上的消息:王春花在班里又考得第一名;李樹立在全校長跑最厲害,學校專門讓他訓練體育項目;王春蓮的歌唱引起藝校老師的注意……這些消息孩子們都不愿當面告訴我。
不久后,吳于黨也離開了學校。
過了兩天,吳小坡也不去學校了。我問他為什么不去。他瞟我一眼說:“我就是不想讀,覺得沒什么意思。”
劉禹寄來的信也是在那時抵達我的手上。劉禹在信上說他和張玲在非洲出了車禍,他受了些皮外傷,此時已回到國內療養,而張玲在送往醫院的路上咽氣了。信還沒讀完,我連衣服也不管了,扭頭就往山外跑去,當晚趕到縣城的張玲家。張玲的遺像掛在墻上,正微笑地望著我。我雙膝一軟跪到地上,她母親站在我身旁低聲抽泣,她父親戴著墨鏡默默地坐在沙發上。我向張玲的遺像磕了三個響頭,接著轉過臉面向他們,說:“老師、阿姨,我對不住玲玲,不該惹她生氣,她不生氣就不會去非洲?!薄昂⒆樱炱饋?,這不是你的錯。”她母親說,“那是玲玲的理想,這和她生沒生氣沒關系?!?/p>
“老師、阿姨,有件事壓在我心里十多年了,玲玲不在了,我再不說出來就不是人了?!蔽夜蛟诘厣涎柿搜士谒f,“老師在十幾年前受傷的那場火災是我引起的,是我害了老師的眼睛,我卻一直都不敢說出來。”
“羅智啊,你這孩子錯怪自己了,那火不是你引發的,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引起的?!崩顝娪钷D臉往窗戶望去,那雙瞎了多年的眼睛,似乎能夠看到那場遠去的火災,“那天我給李奶奶修煤油燈,她是孤寡老人,見她的燈壞了我就帶到學校里修。當時火柴快用完了,就點上蠟燭做引火?!彼p輕嘆了口氣,臉色越發凝重。“我突然鬧肚子,就往廁所跑去。不知是老鼠的原因,還是我奔跑引起的震動,蠟燭倒了下來,點燃了殘留在桌面的煤油,火很快就燒到墻角的那桶煤油。”他微微發顫的手向我伸來。他的手很滑潤,可能與他長年從事按摩有關?!安恢闶欠襁€記得那聲巨大的爆炸聲,就是那桶煤油爆炸引起的。村里人沒有去追究那場火災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知道火是怎么發生的。他們心地善良,不想讓我失去雙眼后,還承受著失火的罪責。這件事我一直壓在心底,沒想到給你帶來這么大的壓力。孩子啊,你錯怪了自己,這些年真是難為你了?!?/p>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歸木村,開始懷疑自己職業的意義。張玲永遠地走了,在小鎮上念書的孩子們有幾個也輟學了,回家放牛種地或外出打工,那么我傻怔怔地站在講臺上埋頭苦干還有什么意義?
我開始盤算著如何離開,不能像以往的老師把一切拋下走掉,那樣會給村莊帶來傷害,得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去找教委辦主任。我說:“把我調到小鎮上來吧。”他皺起眉頭,說:“現在找不到比你更合適的人去,你還得在那兒守著?!蔽已柿搜士谒?,說:“歸木村的孩子來到鎮上念書,現在已有一些輟學回家,我想調來這里能給予他們安慰和幫忙,不讓他們輟學。”教委辦主任說:“你在歸木村很辛苦,這大家都清楚,要是換了別人成績不會這么好,把你調出來的確是舍不得?!蓖A送Uf,“說實話,現在是真的沒有辦法。”
我不想再說什么了,沮喪地走出辦公室。
主任追出來說:“告訴你啊,我剛聽到消息,今年縣公安系統招考十幾人,要不你也去考考?萬一你考上了,當民警不就更能保護教育學生?”我憋著氣說:“我就要考上給你看看?!?/p>
負二十五
考試很順利,我考得第三名,體檢之后參加面試,然后考體力和耐力,長跑還考了第一名。
不久,派出所通知我到鎮上去一趟。在派出所,所長把我帶進辦公室,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我。那是縣公安局寄給我的錄用通知書。
負二十六
我穿著警服來到林蔭中學。我來學校之前給校長打了電話。校長站在教學樓前的旗桿下等我。他看到我就從大老遠伸手過來,不顧及身后教學樓上注視的目光。他握著我的手,說:“感謝羅警官到校指導。”我說:“校長客氣了,我是來看歸木村幾個孩子的,他們都是我的學生,現在是你的學生?!毙iL哈哈笑著說:“是我們的學生?!?/p>
校長讓歸木村的學生都到辦公室來。王春花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校長辦公室,歸木村在鎮上念書的只剩下八個孩子了。他們看到我,臉上先是驚訝,接著泛上驕傲和自豪。
我說:“我現在不在歸木村教書,可我永遠是你們的老師,以后大家遇到什么難處,需要我幫忙的,就盡管來找我,把我當成叔叔也行,大哥也行,反正大家要把我當成家人?!蔽彝A送S终f,“我要到省城集訓半年,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或寫信,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事,我會讓校長安排的,你說是吧,校長?”校長連忙說:“是的,我對你們老師說,大家有什么困難,就直接來找我,只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辦?!彼攘藘上抡f,“你們村是個令人敬佩的村莊,每天都輪流派人給你們送飯,這是一種怎么樣的精神呀?孩子們,就憑這一點大家都要好好讀書,將來也像你們老師一樣,出人頭地?!蔽艺f:“大家有什么要求就說吧,校長在這可以為大家解決的?!?/p>
負二十七
集訓結束后,縣公安局政委找我談話,說:“你集訓成績很不錯,受到局里的表揚,你是想留在局里當宣傳干部,還是想到鄉下去磨礪?”我說:“我想到林蔭鎮派出所工作,磨煉幾年后再到局里來?!闭f:“分配到哪個鄉并不能由自己選擇。”我說:“這我知道,我堅決服從組織安排,只不過那是個心愿。”政委說:“什么心愿?”我說:“我考公安的最初心愿,就是給孩子們帶來安全感?!?/p>
我如愿以償地分配到林蔭鎮派出所。所長見到我時,歪著腦袋瞅了半天,說:“不就是半年時間嗎?怎么的,省城有兩個太陽啊?曬得這么黑乎乎的?”他拍了拍我的后背說,“不過像個警察了,腰板挺拔有力,好好干。”我對所長笑了笑,有什么在心底舒展著。
我剛上班時,所長對我不放心,不讓我單獨上街巡邏,出警時都把我護在身后,更不讓我沖在前頭。起初,我以為他把我當成新人帶著,后來總是如此便不由得反感了。我也是一名警察?。∥矣X得必須找機會出手了。
在一個圩日,我和所長上街巡邏,見到街角里聚著幾個小混混在賭博,他們見到了我們卻不避諱。我心里躥起一股火,連警察都不放在眼里?我三兩步走到他們身旁,話也不說就掀翻賭桌。所長想擋住我已經來不及?;旎靷兲饋恚辛R著,對我怒目而視。我冷著臉說:“我看誰敢動,以前的事我不追究,從現在起再犯,就是不給我面子,別怪我不客氣?!彼麄儩M臉憤怒,卻不敢言語。有個滿頭紅毛的混混說:“就你?你算老幾啊,要老子給你面子?你的面子是金子做的?”我二話不說,沖過去把他扳倒在地,他的臉搓著地面,哇哇叫著:“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蔽矣媚_踩住紅毛,說:“你說你是誰的老子?”紅毛說:“警官,警官,你是我老子你是我老子?!蔽野阉麖牡厣咸崞饋恚f:“這賬怎么算都可以,老子就在派出所里等著?!蔽覓咭曋驹谥車娜?,他們紛紛后退,臉上爬上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在小鎮上聲名鵲起,人們對我議論紛紛,褒貶各半。后來人們把我傳得越來越玄乎,混混們每每見到我都老實地縮到角落里,生怕被我銬住。
我聽到所長在墻外嘆息。
(本文節選自長篇小說《立影》,有刪改。)
【作者簡介】楊仕芳,侗族,廣西柳州三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花城》《山花》《芙蓉》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轉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白天黑夜》《而黎明將至》等作品集。曾獲《廣西文學》優秀作品獎、《民族文學》年度文學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
責任編輯 梁樂欣 藍雅萍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