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紅松
嵩縣山多。白云山、天池山、木札嶺、西巖山、九皋山、三涂山……羅列匍匐在曠闊滄桑的大地上。從高空俯瞰,一座座大山仿佛一頭頭狂野巨獸,脊梁高聳,體健肢碩,身披青綠,蓄勢待發。
那些嶺巒巍峨峻拔,蜿蜒起伏,層巒疊翠。那些溝壑幽深迂回,藏奇納巧,氣象萬千。那些山花幽谷暗香,絕壁吐芳,卓爾不群。那些樹木藤蔓自成風骨,纏繞依附,別具雅趣。
嵩縣水秀。伊河、白河、汝河、九龍瀑、玉女溪……蜿蜒嫵媚在青峰翠嶺之間。溪流舒緩叮咚,穿石鑿壁,淺吟低唱。瀑布飛流而下,玉珠落盤,龍吟虎嘯。更有落霞孤鶩齊飛,秋水長天一色,一泓碧水千年影,瀲滟湖光納風流。
唐代詩人祖詠感慨這方好水好韻,賦《陸渾水亭》一首予以褒贊。他說:“晝眺伊川曲,巖間霽色明,淺沙平有路,流水漫無聲。浴鳥沿坡聚,潛魚觸釣驚。更憐春岸綠,幽意滿前楹。”
嵩縣人杰。前有商初伊尹,以高超之烹調術游說于湯,湯王禮聘之,拜為相。伊尹甚明本草藥性,湯浸藥草,火煉藥力,被傳為“湯液”之祖。后有北宋程頤程顥兄弟,同胞二人開宗立派共創“洛學”,世稱“二程”,著《周易程氏傳》《遺書》《易傳》《經說》,合為《兩程文集》流世惠人。
大儒在左,先賢于右,大道其光。徜徉嵩縣,我的腳步很輕很輕,生怕一不小心打斷了先賢思緒,驚擾了大儒謀篇。
嵩縣因嵩山起脈而得名,位于洛陽西南,大約一個多小時車程。炎帝時稱伊國,春秋為陸渾戎地,夏時為豫州伊闕地。商代稱有莘之野,又名空桑。春秋時秦晉遷陸渾之戎于此。戰國為韓之高都,漢置陸渾縣,屬弘農郡,金改嵩州。晉改屬河南郡。東魏改為陸渾縣,屬新城郡,又置北荊州、宜陽郡及南陸渾縣。隋開皇初改置伊州,大業初改為陸渾縣,屬河南尹。唐分置伊陽縣,與陸渾縣并存,俱屬河南府。五代時并陸渾入伊陽,宋紹興九年(1139年)升為順州。金改名為嵩州,屬南京路。明洪武二年(1369年)降州為縣,始名嵩縣。屬北亞熱帶向暖溫帶過渡氣候,常年平均降水量600毫米,伊河、汝河、白河三條河流分別注入黃河、淮河、長江,一縣跨三域。
五月末,田野麥浪翻滾,大片金黃預示著豐收即將到來。這時節,沉甸甸的麥穗成了主角,綠肥紅瘦淪為陪襯。我和一眾作家先往南,再回北,探尋湖山圣域,觸摸人文之魂,感受美好生活。
天池山的空氣,純凈綿軟得讓人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矗立峰巔,一邊被翠綠山景迷得七葷八素,一邊沉醉在天然氧吧里不能自拔。總之,這滿目美景,這撲面清新,令人流連忘返。
我對嵩縣作家說,真美呀,不想下山了。她笑吟吟回復,舍卻人間留戀,山澗結廬煮茶,如何?
對視莞爾——山水之樂,彼此懂得。況且,還有天藍云悠,鳥鳴啁啾,蝴蝶翩飛,山花爛漫。
沿玉女溪而下,每每和碧水幽潭不期而遇。清泉石上流,掬一捧入口,水清涼,味甘甜,洗一把臉,面色紅潤,精神抖擻。想停下來戲水弄波,又不敢長時間駐足,幽谷深處不時傳過來的一聲聲歡叫不斷提醒著自己,前方還有更好的風景在靜候品味。
環顧四周。山有靈,石有魂,水有性,竹有節,每一塊石頭都不能被褻瀆,每一棵竹子都值得被尊重,每一縷清風都有滌蕩塵埃的力量,每一顆水珠都蘊集著奔赴遠方的夢想。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予愛茶人。”忍不住向溪流深處躬身一揖,目光一越千年。真想邀約躲在歲月流年里的香山居士移步此谷此溪,一同忘情山水,多一分留意,多一分清明,多一分自在,多一分人間清醒。
玉皇山在陸渾水庫東南側,山頂建有高閣。蒞閣俯瞰,陸渾水庫的旖旎盡收眼底。這個宏大而充滿靈性的深邃湖泊渺渺萬頃,碧波蕩漾,漁舟唱晚,岸芷汀蘭,蓮葉碧天。
車行陸渾水庫東岸,見大道整潔,旅游公路飄逸如一縷彩帶,白墻黛瓦亦是風景。有人忍不住羨慕湖邊人家,說這里山水形勝,宜居宜業。隨行的嵩縣文聯主席應聲答復,“是的!環湖區域正成為嵩縣打造高質量業態圈的首善之地,未來,這里山將更綠,水將更清,景將更美,業將更豐,人將更富。”
忍不住一陣嘖嘖。
兩程祠在程村。閻連科說:“走進兩程,使人如仰望星空,感受到嵩縣雖偏,但卻星辰明亮,不僅在歷史上曾照過中國大地,而且至今還在繁星備至的中華民族的上空閃爍著明麗深邃之光。”
肅身靜立于“道學堂”前,我的心是沉靜的——水一般沉靜。在這樣一個地方,唯有放下心里所有浮華喧囂,塵世繁蕪,讓心靈徹底清澈下來,才有資格隔著時空與兩位偉大的思想者對話。
楹柱懸聯一副。上聯“春風和氣純乎純矣”,下聯“烈日秋霜正者正也”。“春風和氣”是說程顥性格溫和,使人有如沐春風之感。“純乎純矣”的“純”代指程顥在宋理宗淳祐六年所得謚號。“烈日秋霜”形容程頤平素剛毅冷峻,像烈日秋霜一樣無情。“正者正也”的“正”同樣來自宋理宗淳祐六年所得謚號。兄溫潤如碧玉,弟純粹如精金,兩位大儒齊肩并進,各領風騷。
院子里有高大蔽日的一株株側柏,庇護著青磚鋪成的行道。茵茵滋生的苔蘚隱在磚縫里,無聲地訴說著院落的幽靜和滄桑。先賢和求知者們的履痕,仿佛就深深地印在那一塊塊淺淺凸凹的青磚上。
一株老去的側柏將枯干了的枝丫刺向天空。幾只喜鵲在枝丫間蹦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喧鬧回蕩在院落里,像極了楊時、侯忠良、劉立之、劉絢、游酢、謝良佐、呂中堅、張天祺、陳經正、潘子文、譙定、賈易、馬伸、吳給、戴述等人高一聲低一聲地爭論。
碑廊列立,一通通石碑彪炳著圣人功德。翠竹修修,一叢叢秀竹彰顯著鴻儒涵養。那方古井還在,不用說,井水甘甜凜冽,沁人心脾。抬頭便見耙耬山,山上松柏蒼翠挺拔,宛如昂首不桀的生命。
祠堂內有一方小池塘,周遭用嶙峋石頭圍成雅致小景,鯉魚游弋,睡蓮朦朧。站在池塘旁看流水潺潺,品細流涓涓,我想,逾越千年后,兩程理學已被升華,綿延不絕的,唯有傳承。
介紹程顥從政經歷和程頤民本思想的第三展室門楣上高懸有一塊“視民如傷”匾。“民”字頭上額外多了一點。導游指著匾額說:“多這一點,代表著愛民多一點,懷著一顆愛民憫農之心施政,程頤自然受到了老百姓愛戴。”理學發軔伊河,翻越千山萬嶺,在關中平原落地生根,化作“橫渠四句”,讓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從此豪情萬丈,恒念堅定,豎起精神擎柱,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揮斥方遒,家國天下,萬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日。
此刻,我已化身為程顥程頤最虔誠的門徒。奢望天知我愿,撲簌簌下一場紛揚大雪,如此,我也能如楊時、游酢一樣,肅候小院,待先生小憩之后,近至身旁,細細聆聽那穿越千年的諄諄教誨。一定如雷貫耳,醍醐灌頂。
年輕的宣傳部長為我們的采風活動精心準備了《理學圣地 兩程故里》《古代詠嵩詩文選注》《少年兩程》等書籍畫冊。她說,人文厚重的嵩縣熱情好客,我們愛你寵你。
又一陣感動。
離開嵩縣時,恰遇幾臺聯合收割機迎面而來。恍惚間,我仿佛置身麥田,看引擎轟鳴刀鐮閃亮,看一顆顆飽滿肥碩的麥粒和一張張滿意稱心的笑臉互相映襯,看人們在這方山水圣域間恣意收獲,盡情享受著美好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