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輝,洛陽偃師人,此篇為作者處女作。
豆角和倭瓜
經歷一冬吃菜的緊張,天剛暖和,院里、門外、溝邊就被撒滿菜籽。
入夏后,這片旱瘠的土地終于郁郁蔥蔥。
天越熱,豆角竄越猛——有桿的規矩順著桿,沒桿的強蹭著別人桿,到桿頭不歇,再五馬長槍竄半人高,揪住磚縫就上了房頂。舍得上糞,豆角一天一個樣,頭天剛上墻,翌日后晌,支支棱棱掛一院。
腌豆角,煮豆角,炒豆角,豆角湯面條,豆角撈面條,就是蒜面條,也要撒點豆角沫。冬天白菜蘿卜時天天想豆角,真吃上,沒幾天又煩。
變點花樣吧。母親把豆角切段,裹面,擱籠上蒸。
蒜臼里搗蒜泥,添涼水,兩蓋醬油,半勺醋,再三滴香油,一撮辣椒面,蒜汁成了。豆角蒸熟,抄進鋁盆,蒜汁一澆一拌,就是主食,也能就饃;有蒜面條、菜饃的滋膩蒜汁,也有腌豆角、煮豆角的筋實嚼勁。
地里摘一后晌綠豆,累得呼呼哧哧,再蒸豆角確實麻纏——幸好倭瓜上市。倭瓜不架桿不上糞就能滿滿當當半院子。母親擰下倭瓜,摘把豆角。和面、搟面,搟面杖碾著案板的“哐哐”聲里,夾雜著嘆氣。
燒湯花猛得紅滿整個院子,羞走最后一點日頭。
飯成了。小桌搬到桐樹下,月婆婆悄摸摸上了樹梢。清冽的月色穿過樹葉,落進碗里,倭瓜顯得更金,豆角襯得更綠。知了聒噪得緊,但蓋不住父親的“哧溜”聲,父親咥完一碗,邊盛邊說:倭瓜面墩墩,豆角筋實實,比過去地主吃得美。
湯面條越“哧溜”越香,一手扇扇,一手抄面,汗流到眼里,蜇,嘴卻舍不得停。碗底咸湯里的倭瓜沫,喝一口,咸香,細嚼幾下,滿嘴面甜。
月婆婆離開樹梢,停在正南,院子里就白晃晃了。
明明蟲兒飛出菜園,努力想出院子,我悄悄靠近,猛一抓,什么也沒抓住。
夏天的晌午
盡管大人們說正晌午有拐娃子、有鬼,但還是沒嚇住你。
你趁大人睡著,無聲無息溜出窯門。大門絆著,你猴一樣爬上去嫻熟地打開,沒發出一點兒聲。
二墩在西場麥秸垛已等候多時。你到大黑家的窯頂學了聲狗叫,大黑貓一樣翻墻而出。
村子被午睡的鼾聲籠罩,沒一個人影。你們順利下了底街,小跑穿過洋橋洞,緊繃的心放松下來——灘里不會碰見熟人了。
老沿兒底下的西頭有桑樹,多摘點回去喂蠶。梨樹地南邊的桃園里據說埋著地雷,那就去東邊的桃園吧。二墩幫你拽著花椒樹,大黑幫你放著哨,你潛入園子,摘了仨桃,汪汪汪,尖利的狗叫。你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幸虧狗拴著。
吃了桃,渾身刺撓。你們竄到河灘,跳進河里。二墩剛學會仰泳,游起像掙扎的雞娃兒。大黑泳姿怪異,手狗刨著,腿像青蛙。你一直學不會游,只能在淺水里。
看他倆快鳧到河南了,你很心癢,學著他們的姿勢動起來。劃了兩下,你腳下一空,掉進沙坑。他倆沒看見你,你撲騰——嗆水——絕望。快上不來氣時,你拽到一根水草,爬出沙坑。你爬上沙灘堆起城堡,剛才的驚嚇很快忘掉。
日頭西沉,你們突然發現時候不早了。趕快搓掉身上的水印兒——搓得快滲血也得搓干凈。
到家后,你說去大黑家看《新白娘子傳奇》了。父親掀開你的褲腿——明明搓干凈的腿上有一道醒目的白色水印兒——父親掄起拖鞋就抽,你不敢躲,咬著牙硬挺。父親打起來不停,母親也拉不住,你撐不住了,再次跑出平生最快的速度。
你跑到奶奶家,那是你最溫暖的避風港。奶奶剛滾好玉米糝兒,小小的院子里,真香啊。奶奶把你護到身后,你哇得哭出來。父親渾身怒火:這孩子我不要了,別讓他回來。
奶奶給你烙了紅薯葉菜饃,蒜泥香油調了汁。月婆婆上來了,燒湯花開得正艷,院子里銀的銀,紅的紅。你咥了三盒菜饃,喝了三碗玉米糝兒。奶奶說,多吃點,吃多長大個。
夜晚,你擠在奶奶小小的床上,聽奶奶講了可多故事——皂角樹上住著神仙;底街以前有貞節牌坊;土匪大白天搶人;生產隊干活很熱鬧——你一直不睡,讓奶奶一直講一直講。
月婆婆下山了,窯里暗了下來。你聞著奶奶身上甜甜的發面饃一樣的味道,頭拱著奶奶,沉沉地睡著了。
割麥
五更天,潮氣大,天剛顯出白,村里就開始熱鬧。
——掀開拖拉機座的木板,抽出拐把,叮當一陣,先是一家拖拉機攪著,隨后年三十放炮一樣,家家戶戶拖拉機都跟著“噠噠噠”著了。
涼絲絲的清晨,柴油的清香里又揉進油條、油饃、糖包、發面饃、黃瓜絲、咸菜絲、面疙瘩的味道。
日頭一旦白晃晃地出來,麥天就迅速褪下清早的文氣。半天沒一絲風,騰起的塵土凝固在麥地,陽光干燥枯黃著把桐樹葉染得一片枯焦。
麥芒在父親、母親、二叔、四嬸、三伯、大孃、三舅、二妗子、四姑、五姨的胳膊上剌下一道道紅印,汗水帶著塵土湮到紅印里,先是刺撓,隨后火一樣蟄。麥茬也宣泄著被割的怨氣,硬著尖,在大人的腳腕劃出密密麻麻的血道。
樹涼下的孩子看膩了螞蟻搬家,目光投向提籃。提籃的包袱里包著發面饃和油條,旁邊一件小香檳和啤酒。孩子捏出一牙饃,想開香檳,遲疑了下,打開啤酒。先吃口饃,隨后學大人,豪氣干云地舉起酒瓶,仰頭一口——真難喝,惡水呀。忍著再喝幾口,還是惡水。真喝不下去,就偷偷倒了。
后半晌,地里麥摞子越來越多,有了風。
大人們直直腰,哇涼哇涼的滋膩。風越來越大,天被吹陰,隨后似乎是一聲雷。人都緊張起來,男勞力們腰彎深,鐮刀加速;婦女們拤起麥,小跑著裝車。
風沒收住,把云吹散,太陽又白晃晃露出來。
三伯吆喝一聲:不敢松勁兒啊,五月的天,說變就變。
不知道忙了多久,天終于是打算黑了。微黑里,拖拉機排氣口冒出星星;月亮黃澄澄爬上樹梢;蟲兒們草叢里一陣鳴唱。這樣的鄉村夜景莊稼人無暇欣賞,重車下坡很操心,每個人都眼瞪大,攢著勁,盼著順利到家。
打麥
生產隊只有一臺打麥機,輪到自家時,月亮已低到西頭。打麥機旁的木橛上挑盞黃色燈泡,撲棱蛾、蚊子、蒼蠅們擠著往上撞。
麥天的夜涼氣襲人,麥秸上卻留有白天的溫度,把麥拤到打麥機邊,身上就又冷又熱又刺撓。
閘刀推上,馬達嗷嗷叫,皮帶拉動機內刀片,殘存的麥粒撞上鐵皮,噼里啪啦。被大人拉起來,本就沒睡醒,一聒噪,心里更著急。
父親把一拤麥塞進機器,刺耳轟鳴下,剝凈的麥粒、未剝凈的麥粒、指頭長的麥稈、麥上的灰塵從后邊口流到母親簸箕上。我撐開編織袋,母親斜著簸箕,倒得快,塵土轟然灌進鼻眼。另一簸箕又滿,沒功夫揉眼,母親回身接上。
月亮沉進三廟溝,飛蟲把燈泡圍嚴,天一下黑透。父親有些急,一拤沒完,另一拤就接上,皮帶吱吱打滑,機器憋得吭吭哧哧。未剝凈的麥粒增多,母親接不及,吆喝著讓父親慢點。聲音被機器蓋住,父親全然不聞,速度越來越快。
機器渾身圪顫,皮帶加劇打滑,一聲嗚咽,馬達冒出火星,隨后戛然而止,整個世界瞬間安靜。耳朵還沒適應,仍嗡嗡不停。
父親快步扳下閘刀,拍拍馬達,焦煳味道飄出。父親掄掉勞動布襖,擦了下臉,襖上的土粘到臉上,又是土,又是汗,臉更臟了。
讓你慢點,你不聽,也不知道是急啥。
我心里卻美得不行。
翌日半晌,被母親叫醒。到了打麥場,三伯正牽著牲口碾場,石磙滾過,土場亮如鏡面,四面八方都明晃晃得刺眼。
打麥機換了馬達,被父親移到樹涼下。母親毛巾蒙住裹頭,彎腰放好簸箕。閘刀推上,機器再次聒噪起來。
遠處牲口熱得邁不動蹄,三伯敲了一棍,說:啥時候有種機器,能在地里把麥割好打好,咱就都不受癥了。
溝口的后晌
——還是生產隊時候美,光干活兒都妥了,啥也不用操心。
——到底不中了呀,過去去南山拉煤,一路都不用歇。
——你吃嘞啥藥?治不治?名兒我記下,有空去捏點。
蒲扇搖啊搖啊,日光懶洋洋黏著不走,你一言我一語里,溝口的后晌綿延悠長。
村口拐進一輛外地車;三廟溝走出一個生臉;常溝下來輛三輪車;寺溝過來一群孩子,袁溝誰家閨女出門。
——眾人并沒有討論,而是像曬睡著了,長久長久的沉默。
有人按住椅子艱難起身,說:老坐著沒意思,坡上轉轉吧。三兩個人跟著緩緩起身。
椅子隨后有新人坐下。幾句閑話后,眾人笑笑或者嘆口氣,之后又是漫長的安靜。
走走來來好幾撥人,日頭只往西挪了一小點。
似乎是一眨眼,溝口的后晌就有了皺紋、遲緩、攙扶和踉蹌。
扶著椅子才能坐下的老張讓人陌生。他個子明明很高,騎著二八自行車大撒把穿過打麥場,后座上女兒笑得燦爛。夏季的風掠過三伯英俊的雙眼皮,也揚起女兒倔強的短發。
中風的老宋用力拄著拐棍才能起身。上次見他時,他穿勞動布上衣,敞著懷,露出溝壑分明的肌肉,只攪一圈,拖拉機就噠噠地著了,柴油好聞的味道飄到窯頂。
膝蓋纏著厚實護腿,腳步踉蹌的老袁常常打盹。三十年前,他有一頭郭富城式的分頭。跑三輪車時路過五中球場,先是一記漂亮的急停跳投,然后接住球,順勢一個三步上籃,飄逸無雙。
周一的溝口見不著老郭,他得去縣醫院透析。老郭趕了一輩子車,一揚鞭,多犟的牲口都溫順服帖,忠義村沒他趕不上去的坡。現在,他上溝口的臺階得人扶著。
一米九的老常駝成了一米六,總覺得他再吃點勁就能把腰直起,直起腰后,又能把四輪拖拉機開得虎虎生風,卸一車磚,別人30分鐘,他用15分鐘。
老劉是常溝掛上號的棒勞力,現在一步一挪坐上椅子。他話不多,常望著隴海鐵路發呆。初中放學,常見他背著鐵鎬沿道軌巡邏,糖果色的晚霞灑滿他牛犢一樣的肩膀。同學說他一拳能把道軌打彎。
誰說了句:該喝湯了呀。村莊的傍晚就來了。
眾人依次起身,夕陽將一個個影子拉得修長而輕盈,影子里能隱約聽到自行車的車鈴聲,拖拉機的發動聲,趕牲口的鞭子聲……
責任編輯 高 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