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總統墜機調查，進一步排除“他殺”

曹然

5月21日，伊朗德黑蘭，儀仗隊在邁赫拉巴德機場抬著已故總統易卜拉欣·萊希的靈柩。

據伊朗國家通訊社報道，當地時間5月29日，伊朗武裝部隊總參謀部發布了關于伊朗總統萊希所乘直升機事故的第二份調查報告。相比此前發布的初步調查報告，這份報告進一步排除了襲擊、爆炸、導航失靈、關鍵部件故障等可能導致事故發生的因素。

多位空難調查專家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本次事故最可能的具體原因，正在指向“穿越云層時的可控飛行撞地”。

三種可能性被基本排除

5月19日，伊朗總統萊希前往伊朗和阿塞拜疆邊境地區，出席吉茲加拉西大壩落成儀式。參加完活動后前往伊朗東阿塞拜疆省大不里士市的途中，萊希搭乘的貝爾-212直升機在和同行的兩架米-171直升機一同穿越云層時失聯。經過十幾個小時的搜索，救援人員在大不里士市以北的阿拉斯巴蘭山區發現了直升機殘骸，包括萊希及伊朗外長阿卜杜拉希揚在內的9名機上人員，全部遇難。

殘骸被發現后，資深空難調查專家丹尼爾·阿杰庫姆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從殘骸場分布的集中情況看，貝爾-212顯然是以較低的速度撞上了山坡，基本可以排除遭到導彈襲擊或空中爆炸的可能，但這還有待調查人員對殘骸取樣進行火藥殘留物檢測。

5月24日，伊朗武裝部隊總參謀部發布第一份調查報告，指出貝爾-212殘骸上無彈孔或類似痕跡。5月29日的第二份報告進一步指出，調查人員完成了對殘骸的取樣檢測，排除了直升機在撞山前發生爆炸的可能性。

兩份報告還排除了導航或信號失靈的情況。初步調查報告指出，貝爾-212在失聯前按既定航路飛行，未偏離航線。第二份報告提到，調查已經排除了系統通信受到任何干擾的可能性。報告同時強調，另外兩架直升機之間的通信一直保持，直到它們在附近的銅礦降落。這意味著山地雖然可能阻隔信號傳輸，但當天的阿拉斯巴蘭山區并未出現這種情況。報告還指出，沒有跡象表明直升機遭到網絡攻擊。

調查人員也按照常規程序確認了直升機部件的維修記錄。曾主持軍用直升機空難調查的阿杰庫姆介紹，這是排除直升機存在部件失靈等機械故障的關鍵一步。第二份報告指出，經過對直升機維護記錄的仔細檢查，沒有發現可能導致事故的線索。

在各種可能性被一一排除后，還剩下的解釋是天氣原因和人為操作失誤。“我認為（事故調查最后的）結論將是可控飛行撞地（飛機在由飛行員控制的情況下撞上地面、阻礙物或水面墜毀）。簡單來說，因為云層阻隔，飛行員沒看到眼前的障礙物。”航空安全專家奈杰爾·沃特豪斯5月29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此前，阿杰庫姆亦指出，這是最可能的事故原因。

兩大難題阻礙最終調查

沃特豪斯擁有30年飛行安全和空難調查工作經驗，目前在航空安全公司R.J. Waldron擔任空難調查專家，該機構此前參與過貝爾-212失事的空難事故調查。他在接受采訪時指出，目前的關鍵問題之一，是“我們不知道機組的飛行計劃做得怎么樣，是否收到了可靠的天氣信息”。

伊朗武裝部隊總參謀部的第二份調查報告指出，在此前一天的飛行中，伊朗氣象組織提供的預報信息顯示，從大不里士到吉茲加拉西大壩的空中能見度良好，處于目視飛行條件。但報告并未公布事發當天機組收到的氣象預報數據，僅稱“根據最新收到的文件及另外兩架直升機上人員的陳述，需要進一步調查”。

此前，乘坐另一架直升機的伊朗總統辦公廳主任侯賽因對媒體表示，事故發生前45分鐘的飛行過程中天氣晴好。當時總統座機居中，兩架米-171在兩側護航。突然，前方出現云層，貝爾-212的機長穆斯塔法維上校要求編隊爬升穿云。兩架米-171迅速穿過了云層，但貝爾-212消失了。

5月29日發布的第二份調查報告通過米-171上的通信錄音確認，從穆斯塔法維發出最后的通信信號到事故發生，只過去了69秒的時間。

沃特豪斯指出，突然遇到云層，在山區飛行中并非罕見，問題在于，如果是在按照目視飛行規則前進時突然進入儀表飛行條件，安全的做法并非直接爬升到云層上方，而是先轉向掉頭。“你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目視參考，向前爬升意味著有可能接近你看不見的障礙物，所以應當先轉向再爬升到安全高度。”

沃特豪斯推測，目前最可能的情況是，當三架直升機同時爬升穿越云層時，貝爾-212的爬上速度或上升速率沒有另外兩架直升機那么大，從而導致它撞上了前方的山坡。但這是因為直升機性能不足，還是飛行員選擇了較為平緩的爬升方式，目前尚未可知。此前，阿杰庫姆曾介紹，米-171直升機的發動機性能比貝爾-212更為強勁。此外，氣流等因素也可能導致直升機的爬升相對較慢。

這并不意味著完全不存在其他可能導致直升機失事的因素。“比如，我們還不知道山上的濕度和溫度數據，這是否可能導致結冰，從而影響直升機的性能乃至導致墜毀。一般而言，結冰造成影響需要一定的時間，所以這種可能性并不高，但畢竟也是一種可能。”沃特豪斯說。一個重要細節是，第二份調查報告確認，在從正常通信到撞山的69秒鐘內，貝爾-212并未宣布緊急情況或呼救。

沃特豪斯指出，伊朗迅速發布調查報告，并不意味著外界能很快獲悉事故的最終原因。相較大型客機空難而言，直升機因為飛行速度慢、撞擊力度小，所以事故現場的殘骸分布更加集中，這有利于調查員取證；但另一方面，直升機的安全裝置不像大型客機那么完備。目前發布的兩份調查報告，均未提到貝爾-212有安裝飛行數據記錄儀。

“一方面是沒有數據記錄儀，另一方面是沒有目擊者。其他兩架直升機都在云層之上，沒有看到貝爾-212的最后姿態和軌跡。大火還破壞了現場的很多物證。基于這些因素，雖然我們能夠做出推論，但調查人員目前還很難得出最后的結論。”

誰會接任萊希？

萊希遇難后十天內，伊朗官方為何如此高效、密集地發布兩份調查報告，排除人為襲擊因素？德黑蘭戰略研究所（RISS）高級研究員哈格帕納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一方面，這是因為空難涉及的一些基本信息比較明確；另一方面，面對中東緊張局勢升級、要在一個多月時間內迅速進行總統選舉等情況，伊朗領導層也需要“控制該事件對伊朗國內和國際的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6月3日，代理伊朗外長職務的巴蓋里已經開始了上任后的第一次出訪行程，前往黎巴嫩和敘利亞討論巴勒斯坦問題。當天在黎巴嫩的記者會上，他特別強調黎巴嫩與伊朗的密切關系體現出了該地區的穩定。

同一天，伊朗第十四屆總統選舉候選人登記正式結束。伊朗議會議長卡利巴夫、德黑蘭市長扎卡尼、伊朗文化與伊斯蘭指導部部長伊斯梅利、伊朗道路與城市發展部長邁赫拉達德·巴茲爾帕什以及伊朗前總統內賈德、伊朗前第一副總統埃沙格·賈漢吉里等80名候選人，正式提交申請。負責審查候選人資格的憲法監護委員會將在7天內決定最終參選人名單，獲準者隨后將進行兩周的競選活動，選舉在6月28日正式舉行。這也是憲法規定的總統意外不能履職后進行新選舉的40天最后期限。

哈格帕納指出，觸發該憲法機制，對伊朗來說是史無前例的事件，雖然在當前的國際、國內政治背景下，和萊希及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立場相近的保守派候選人將大概率贏得選舉，伊朗的政策延續和穩定性將得到保證，但“不同保守派候選人之間的差異是多種多樣的”，保守派內部的權力結構可能會發生變化。一個細節是，早已被邊緣化的保守派前總統內賈德，也登記參選。

賈利利（左）與拉里賈尼。本文圖/視覺中國?

內賈德曾擔任伊朗總統8年，隨后被改革派人物魯哈尼取代。2017年，盡管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敦促他不要參選，內賈德還是選擇登記，但被憲法監護委員會剝奪資格。如今，沉寂多年的他再次“響應各地人民的呼聲”出馬，尚未正面回應可能再次被取消資格的問題。

在本屆總統選舉中，內賈德很可能只扮演“攪局者”的角色。真正為輿論關注的候選人，是前首席核談判代表賈利利。在2013年的總統選舉中，他得票率排名第三。內賈德政府任內，賈利利曾出任外交部分管歐美事務的副部長。但和剛剛因空難去世的、被外界視為學者型職業外交官的外長阿卜杜拉希揚不同，賈利利是伊朗保守派最強硬的代表之一。他的歐美同行曾形容稱，這位談判代表是“伊朗伊斯蘭革命的真正產物”。

對保守派來說，賈利利確實最有可能繼承萊希的政策：他們二人都得到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賞識。賈利利目前是國家利益判定委員會的成員，該委員會由哈梅內伊親自領導，其成員被視為最高領袖的主要顧問。此外，賈利利曾在兩伊戰爭中負傷，是“活著的烈士”。

伊朗媒體還報道稱，萊希遇難后，賈利利已經和多位現政府中的關鍵人物進行了會面，一些西方媒體稱這意味著他已經得到萊希團隊較為廣泛的支持。在被報道近日和賈利利會面的人物中，包括文化和伊斯蘭指導部長埃斯梅利和德黑蘭市長扎卡尼。埃斯梅利和扎卡尼隨后也登記參加總統選舉。立場偏向改革派的伊朗媒體Entekhab稱，這是為賈利利勝選進行“掩護”。扎卡尼在2021年的選舉中就被認為扮演過這個角色，當時他先是登記參選，然后退出并宣布支持萊希。

改革派擔憂，賈利利出任總統將進一步影響伊朗和西方世界的關系，特別是難以重啟核問題相關談判。另一方面，保守派媒體批評的對象，則集中在也曾擔任伊朗核談判代表的前議長拉里賈尼身上。

相比于其他參選的改革派人物，如曾擔任拉夫桑賈尼和魯哈尼助手的前副總統賈漢吉里、沙里亞特馬達里，以及前中央銀行行長赫馬提，拉里賈尼被分析人士視為唯一可能挑戰保守派的溫和候選人。他出身政治望族，曾長期擔任哈梅內伊的安全政策顧問，和保守派總統內賈德及改革派總統魯哈尼都有合作，但最終因為在議長任上監督議會迅速通過2015年伊核協議，被輿論劃入改革派陣營。

在此前的政治生涯中，拉里賈尼曾明確表示自己和保守派“沒有意識形態分歧”，也曾說更希望自己作為“獨立候選人”而非改革派候選人參加選舉。英國媒體6月3日援引“德黑蘭高級政治消息人士”的說法稱，萊希去世后，拉里賈尼已經拜會了哈梅內伊，討論了競選公職的可能性。

雖然正式競選周期在憲法監護委員會資格審查結束后才會開始，但拉里賈尼和賈利利已經在輿論場上開始“過招”。先是保守派媒體質疑拉里賈尼提出的“超越”（也可譯為攀登、跨越障礙）競選口號，是對撞山遇難的前總統萊希不尊重。拉里賈尼回應稱，批評者“濫用”了他尊敬的前總統的聲譽。

此后，賈利利在社交媒體上不點名地批評拉里賈尼“在議會負責多年，未能在反腐上交出成績”。拉里賈尼則點名回應，讓ChatGPT為“親愛的兄弟賈利利博士”列出了伊朗議會在拉里賈尼主持期間通過的反腐敗法律。

有分析認為，賈利利和拉里賈尼最終誰能贏得總統選舉，并不取決于社交媒體上的辯論。在伊朗，總統更多地扮演“二號人物”的角色，而哈梅內伊在本屆選舉中的立場尚未明確。外界正在觀察，憲法監護委員會是否會通過拉里賈尼的選舉資格。2021年，拉里賈尼參選總統的資格遭到取消，引發了改革派的爭議，也保證了當時保守派推舉的候選人萊希贏得選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