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焱鑫,甘肅白銀人。作品發表于《詩刊》《北京文學》《星星》等報刊。獲甘肅省第四屆“ 黃河文學獎”,白銀市第一屆、第五屆“鳳凰文藝獎”等獎項。出版作品集《希望在痛楚中降臨》《樸素勞動》。
下班了。高聳的塔吊、腳手架
安靜下來,紛紛退后。
夕陽板著臉,像個工頭。
頂著余暉的人,擠出一道小門,
逆風低頭向西疾行。
有條紅頭巾,把黃昏染成暖色。
經過立交橋,巨大的落日,
像一枚紅柚,跳下橋面。
最后一抹余暉,加重了
她奔走的背影。沒人知道,
此時她身體里的傷痛和疲勞。
女人瘦弱的身影遠去了,
她開過的那臺橘紅色叉車,
還突突突地在耳邊回響。
一整天,叉車來來回回
不斷地駛過廠區大門,
巨大的車輪,碾過春天的腳印。
更多的時候,它體內的轟鳴,
與風吹柳枝一道,嗶嗶作響,
加深了一個人內心的孤獨。
漸漸地,他喜歡上了叉車,
每一次由遠而近,
無可躲藏,那個內心的秘密。
在這個春意盎然的下午,
總有一些人情緒波動,一些人
被深深愛著,卻不知情。
那個站在大地上遠眺的人,
目光憂郁,他如果能把對她的愛,
用這種爆破音表達出來,該多好。
換下工裝,她們長發飄逸,
此刻,迎春花競相開放,
空氣里彌漫著花香。
這是春天,柳樹羞答答地等著誰。
一群下班的女工。我愛她們身上那縷春光,
愛身后的廠房
轟鳴的機器
剛剛生產下線的熱騰騰的電纜。
還不夠,我要一退再退,用塑料顆粒
愛她們的背影、眼神,
用拉出銅絲的十噸的力,和一串串汗水,
愛她們的艱辛,愛她們的愛。
每次看到廠里許多磨損衰老的齒輪
拆卸下來,高低不一地靠在墻根底下
我就想到那些退休的老人,他們
像齒輪一樣,緊咬住艱辛
旋轉了一生。他們把內心深處的愛,
鍛造成堅韌,之后傳遞。然而一副
鋼筋鐵骨,卻抵不住歲月的磨礪,
他們身體里的痛不斷放大,再也跟不上了,
他們蹲在墻根底下,竊竊私語或沉默無言。
春天里一朵小花,靜靜地開放。
一片溫暖的陽光,在他們背部
停留一小會兒。秋天,落葉的影子
劃過他們布滿銹斑的臉。冬天,
遲暮的老人悄然離去,像雪一樣干凈。
我知道,我身體里的痛
也在慢慢放大,有一天,
我也會像他們一樣,磨損,衰老
并被拆卸下來,蹲到墻根底下。
有一片陽光,也會在我背上
停留一小會兒,
有一枚落葉的影子
肯定也會在我眼前劃過,
我會慢慢地回憶,咬緊牙關度過的一生,
痛,并快樂著。
像黑夜降下的幕布,蒙住
我喘不過氣,拼命呼喊,發不出聲。
我看到我故去的妻子,朝西走去。
只一瞬間。
她梧桐般的身體,又隱于天地之中。
每當這時,我都看見,那片樹林被風吹動。
沒有人看見我的淚水。
就像春天,大地復活時,
沒人看見那些隱藏著的,像愛一樣延伸的手臂。
我又一次看見,那片樹林被風吹動。
在塵世,我有太多的思念和悲傷
沒說出來。
十幾年穿行于機器廠房之間,
生產不出抒情的地方,但我的勞作是用心的。
機器轟鳴聲蓋過一切,我一遍遍地
擦拭它們,將一袋袋電纜料扛起,
揮汗如雨地喂進它的嘴里。
偏芯,斷頭,是我最糾結的時候。
我不敢讓一種慣性,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蒙蔽了自己的心性。
更多的時候,伴著刺鼻的熱浪,
這些黑的紅的黃的綠的塑料粒歡叫著,瞬間,
就變成電纜光亮的外衣。
我在這噴吐的氣流里
鉆出,鉆進,快速摁下各種按鈕,摁下
自己的快樂和悲傷,摁下愛和期待……
一根電纜就這樣
從我的指縫中走過,
走進了我的生活,
走進了我的詩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