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面對面”到“肩并肩”

王希

面對再次趴下的小成，我已徹底沒了脾氣。十分鐘前，我企圖用極其委婉的語氣提醒他上課不要睡覺：“小成，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可是他卻愉悅地大聲回答我：“我可舒服了，就是趴一會兒。”一時間，我不知如何是好。而對于他這副樣子，全班都已經習慣了，沒有人在意。大家都安然地看著我，等著我接下來的授課，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坐在教室最后的他。只有我仍然倔強地每隔十分鐘喊他一次，不管他是理睬還是不理睬。我想，就把這當作我教師生涯的一次考驗吧。

初識小成，他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個子不高的他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一支筆、一塊橡皮玩了整整一節語文課，連書本都是在我的屢次提醒下才翻開的。第二天，他仍舊如此，就算我提醒了多次，他還是連書都不拿，最后他干脆趴在桌上，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面對這樣的學生，作為班主任，我用盡了辦法：辦公室內語重心長地教誨他，小花園里與他輕松聊天，在他上課睡覺時隨手遞給他一塊醒神糖果，專門為他定制分層作業……我費盡心機，但一份份關愛石沉大海，沒有濺起一絲水花。小成的父母都開誠布公地告訴我，不用管這個孩子了，只要他在學校人身安全得到保障就夠了。可我真的不想看到這個青春期的孩子渾渾噩噩、茫然無知。

這天的語文課，上的是我最喜歡的《愚公移山》，故事生動、文淺旨深。學生們都全身心地投入課堂，聽得津津有味，小成居然破天荒地沒有趴下，而是坐得筆直。我突然沉浸在一種美妙的幻想中，難道他也被我的語文課吸引了，難道我這個“愚公”也移動了小成這座“大山”？可是不到十分鐘，我就聽到了美夢破碎的聲音——他雖然坐得筆直，卻時時用警惕的目光打量我，雙手還放在抽屜里……看來小成不睡覺是因為又研究出了什么新玩意兒。

下課后，我喊住小成，要求他把抽屜里的東西給我。他猶豫了好一陣子，看著我不容商量的態度，磨磨蹭蹭地拿出一個本子：“老師，我就是上課的時候看了兩眼，沒干什么壞事。”翻開本子，每一頁都是一幅地圖，地圖上千奇百怪地標注了各種符號，線條規整、畫面整潔，幾乎畫了整整一本。可是我一點都看不懂，于是我認真地問：“這是干什么的？”小成熱情地給我解釋：“老師，這是作戰地圖，要配合角色卡牌和技能一起使用。”說著小成又返回座位，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鐵盒。“您看，這是我設計的角色卡牌，它們在作戰地圖上就可以……”小成越說越興奮，可是我已經完全聽不見他的話了，我滿腦子都只有一個聲音：他在語文課上都干了些什么！他就是這樣辜負我的一片苦心嗎？他居然還在得意揚揚地和我炫耀！一時間，我突然有一種沖動，我要把手里的本子撕了，然后狠狠地批評他。幸運的是，這樣的念頭轉瞬即逝。我抬頭看著眼前還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年，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突然發現我其實不太認識他。此刻的他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是一種對熱愛的篤定，一種對擅長的自信。

我仔細端詳著他做的這組游戲卡牌，說：“小成，老師想請你幫個忙，可以嗎？”小成聽到我的話，突然定住了。“這個本子和這副牌也借給我學習一下，可以嗎？我保證會還給你。”我誠懇地看著他說，“你下個課間到我辦公室來吧。”小成遲疑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下課后小成來到辦公室，我拿出我剛學著他的卡牌設計的“文言實詞角色卡牌”，遞給他，說：“你看，這個‘是作為攻擊卡，血條設計為5點，攻擊力3顆星，防守力2顆星，行不行？不過我不知道怎么設計地圖，也不太懂作戰原理。小成老師，你教教我唄？”他愣了一下，隨即靦腆地笑起來：“老師，您別這樣喊我。”小成認真地看了看我設計的卡牌，想了想，笑著說：“老師，這個看起來很好玩，我回去想想吧。”“好啊，你好好想想，明天告訴我。要是設計得好，我就用它去參加市里的教學設計比賽。”我滿懷希望地看著他，把他的本子和卡牌塞進他的懷里。小成抱著這堆東西，不可置信又滿懷欣喜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我剛到學校，遠遠地就看見在辦公室門口等著的小成。想著這個天天遲到的孩子今天居然到得這么早，我心里一片澄澈。小成看到我，歡快地說：“老師，您終于來了！我想好了，我們把實詞分個類，再把詞義也分類……然后相互匹配……”小成一邊說著，一邊從書包里拿出他的大本子，又是滿滿一張紙，畫著我看不太懂的各種地圖。小成一邊介紹著，一邊在地圖上點點畫畫。眼前這個孩子和課堂上那個趴在桌上的小成簡直判若兩人。他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神采奕奕地講解著，好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在排兵布陣、指點江山，筆下畫出的山海地圖奔涌著蓬勃的生命力，正源源不斷地生長著、擴展著。我一時間覺得這個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的才是真正的小成，我也才真正地找到了移動這座“大山”的方法，從“面對面”的教育變為“肩并肩”的成長。

之前我和小成因學習任務而在一起交流時，無論我多么和藹可親、多么平易近人，小成始終感覺自己是“工具人”。我的循循善誘無非就是引他前往學習的沼澤，可就在那里，他曾經墮入深淵。多年的挫敗感撕扯著他，讓他無心學習。可當我利用“游戲卡牌”的設計和他溝通時，成功地切換了他的心理狀態，讓他在非正式的交流中，充分感受到平等和參與感。

辦公室談話等傳統的交流形式給了小成巨大的心理壓力，且往往我是交流的主導。而在談論他擅長的領域時，小成成了主角。扁平化的交流模式有利于提升學生的參與感、自主性、積極性，改變傳統上下級的不平等關系。這樣的交流模式才是當下孩子最能接受的。

“小成，這個設計文言游戲卡牌的任務就交給你吧。我幫你組織一個團隊，你們一起設計、一起繪畫，然后把游戲的方法教給大家。我們爭取開展一個卡牌大賽！”我鄭重地把一本《中考文言文實詞120字》交到他手里。他毫不猶豫地接了過去，好像接下一把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鑰匙。然后他笑瞇瞇地抱著書快步向教室走去，一邊走還一邊翻看。這樣一本曾經被他棄如敝屣的書，現在讓他視如珍寶，真是出人意料啊。

接下來，我幫小成組織了幾名語文成績突出、能寫會畫的同學，成立了一個“語文知識游戲卡牌教研部”，特意任命小成為部長，還在班上舉行了隆重的成立儀式，頒發了聘書。我還特意請小成將他之前設計的游戲卡牌在班上做了展示，大家都驚嘆不已。

小成在大家的幫助下，不但開發了“文言實詞卡牌”，還創造性地創作了“常考虛詞卡牌”“劇本殺之昆蟲迷思”等一系列的語文學習產品。而這些創意也點燃了班級學生的語文學習激情，催生了濃厚的語文學習氛圍。

我特意為小成和他的“卡牌教研部”開展了一次產品推介會。在學校報告廳的舞臺上，小成挺直腰桿站在舞臺中央，拿著自己的產品一本正經地向同學們介紹玩法。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會場里時不時地響起一陣陣掌聲。看著小成和其他創作者在舞臺上侃侃而談，我像一個“萌新”一樣笨拙地拿著卡牌學習游戲方式，和學生們一起研讀編撰的劇本，研究“劇本殺”的玩法。

小成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樣了，上課時也會抬起頭來認真地聽老師講課，眼睛盡力盯著老師，跟上課堂的節奏；下課后努力完成自己力所能及的作業，積極向“卡牌教研部”里的“學霸”請教；甚至會在課堂上自信地舉起手，一本正經地站起來回答老師的提問，之前隨意敷衍的態度全然不復存在。

我好像也和之前不太一樣了，不會輕易喊學生來辦公室“促膝長談”，也不會在課堂上看似溫柔地咄咄相逼，而是常常和學生們一起邊做手工邊聊聊每天的點點滴滴，或者邊和他們一起研究卡牌的內容邊帶著他們復習學科重點，還會陪他們一起上體育課，在他們長跑時鼓勵他們。當我和學生的關系不再是講與聽的“面對面”，而變成了共同成長的“肩并肩”，班上的“刺兒頭”就越來越少，學生們和我的距離也越來越近，因為我和“小成們”都在成為更好的自己。

（作者單位：湖北省武漢市洪山區卓刀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