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散記憶痛楚的風景

《轉變》Somersault 是美國攝影師雷蒙德·米克斯（Raymond Meeks）在2021年出版的單行本。這本單行本是繼《西普里安蜂蜜大教堂》Ciprian Honey Cathedral （2020年出版）之后，英國邁克（Mack）出版社為雷蒙德·米克斯出版的第二本攝影書，這兩本攝影書近年來頗為引人注目。

雷蒙德· 米克斯和馬克· 斯坦梅茨（Mark Steinmetz）、蘇珊·利珀（ S u s a n L i p p e r）、格雷戈里·哈爾彭（Gregor y Halpern）、德博拉·拉斯特（Deborah Luster）、羅恩·裘德（RonJude）以及道格·里卡德（Doug Rickard）一起，曾被馬丁·帕爾（Martin Parr）和格里·巴杰（Gerry Badger）稱為“有趣的新一代美國攝影師——可以稱他們為后新地景攝影師……他們充滿奇思妙想和個人主義，正在以一種集體的新眼光審視美國腹地，這種眼光既體現美國的攝影遺產，也有講述不確定時期的美國故事的強烈愿望”。

雷蒙德·米克斯1963年出生于俄亥俄州，他曾做過商業攝影師，而作為作者攝影師，他不算高產。根據他的網站上的顯示，國際發行的他的攝影書，算上《轉變》只有4本。不過，米克斯早就是一位熱衷于自出版的攝影師了，他經常以Dumbsaint Editions（愚圣出版社）為名自出版限量的手工的藝術家書，這些藝術家書往往顯得相當原始而即興，有時裝在木條制成的外殼中，有時用膠帶捆綁在一起的散頁組成，有時是用其他書籍作為背景和基礎印制的印刷品。米克斯還與其他的攝影師合作創辦過一本雜志：《果園雜志》Orchard Journal ，其中的《果園第一卷：犯罪受害者紀事》Orchard Volume 1： Crime Victims Chronicle 曾被收錄進在馬丁·帕爾和格里·巴杰聯合主編的《攝影書：一種歷史》的第三卷中。

2011年，米克斯自出版過一本攝影書《漂亮女孩漫游記》P r e t t y G i r l sWander ，這本書的內頁可以在米克斯個人網站上看到，很顯然，《轉變》應該就是以《漂亮女孩漫游記》為基礎進行修訂的新版本。這本書記敘了米克斯的女兒在離家上大學之前在家中度過的一段時光。英語中，Somersault（轉變）一詞的本意是翻跟頭，米克斯用這個既具象又抽象的書名來概括他的女兒在即將長大成人的時段里給他的感受。《轉變》開本不大，薄薄的，基調是白色，乍看上去像一本相冊或剪貼簿，收錄最多的是黑白的風景照片，是在典型的美國市鎮郊區或郊野拍到的，看起來相當隨意的照片；《轉變》還收錄有幾幅彩色的照片，拍的是野生植物開花或結的果實，色調黃黃的，像是秋天，透著一絲衰老和憂傷的意味，彩色照片閃現于黑白的風景照片序列之間，讓人感到意外；此外，就是米克斯那位即將成年的女兒的肖像照片了，也是黑白照片，大部分是抓拍的瞬間，少女初長成，照片中的女孩所散發出的氣質相當迷人。

《轉變》是父親的視角，肖像照片體現的是注視和凝視，風景照片則暗含著糾結和惦念。在女兒即將離家之前的一段時期里，父親的心情復雜，充滿矛盾。書末尾處收錄了米克斯自己寫的一段話，“這本書封面上的照片是我女兒的肖像，這張照片反映了我既抗拒又期待的心情。在這一瞬間，女兒不再試圖取悅父親，不再像以前，當每一次快門按下之前，她總會表現出那樣的沖動，然后那一瞬間會在鏡頭的另一邊重新聚集。這張照片釋放出信號，她開始居住在自己身體里，選擇存在，并且發出自己的持久的聲音。”

這些照片可以被當作是一種紀念照，然而絕不是典型意義的標準形象的紀念照，而是一系列有著豐富內涵和暗示意味的復雜圖像。那些離家不遠處的風景圖像，拍攝的常常是屋舍以及屋舍旁肆意生長的植物，而那些植物對房屋幾乎形成了侵犯的勢頭。看到這些雜亂世界的風景，我們幾乎可以想象出作為父親的米克斯心里的恐懼；散落在風景圖像之間的不多的幾幅女兒肖像，有些畫面里，女兒的臉上還保留著孩童般的純真，有些則是一種青春期典型的憂郁，而有些則顯示出一種成年女性的自我。

米克斯拍攝女兒的照片讓我聯想起莎莉·曼（Sally Mann）的那本《12歲》AtTwelve ，后者是一系列青春期的少女肖像，是以女性視角敘述的關于女孩變成女人的故事，關鍵詞也是轉變。而米克斯拍攝的那些黑白風景照片讓我聯想起了羅伯特·亞當斯（Robert Adams），不過顯然，米克斯的照片多了不少浪漫主義色彩和主觀抒情的意味，他的照片中常有一種無處不在的光的質感，那是一種柔和的、甚至是飄渺夢幻的氛圍，而那種氛圍下面，是一種關于失去的憂傷，這讓這本書的氣質顯得相當傷感。當一位父親眼瞅著自己的女兒慢慢長大，走出童年，離開家庭，走向人生的另一階段，那種滋味如是也。

在一則訪談中，米克斯談到過自己的創作方式：“我拍照會花費一些時間，最經常的就是在我家后院外的步行范圍內——這些觀察和遭遇構成了我的日常生活，這樣我就能在我想要與某個人或某個主題共度時光的地方進行創作，而這往往是由我想要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體驗類型所決定的。我不是一個多產的攝影師。我并不總是帶著相機。我不帶相機的時間更多，部分原因是當我帶著相機的時候，我感興趣的東西就會避開我，我就看不到它了。我必須先在沒有相機的情況下體驗它，然后希望當我再去拍攝時，能有一些它的影子，能捕捉到第一次吸引我的東西。我在組織視覺和理解事物方面真的很慢，所以我必須經常體驗吸引我的事物，然后才能進行拍攝，這就是為什么我最終會在離家很近的地方拍攝，因為這是我開車經過的風景中的一個微妙特征，我已經路過了上百次了，但最終還是拍成了照片。”

這本書還有一點值得一提，在標志正文圖版結束的版權頁之后，又增設了幾頁，這些頁面上除了收錄有3幅黑白照片之外，還有女兒艾比·米克斯在照片拍攝多年之后，以自己視角敘述的幾段話：“現在當我看著這個女孩時，她的不安全感是她最不有趣的地方。我還看到了勇敢、堅韌、好奇和善良。我現在喜歡她的卷發了。她在努力嘗試。她迷茫，徘徊，慢慢來。她和那些草木沒什么不同，搖曳，存在，慢慢生長。她懂得一些事又不懂一些事。她想爬上一列火車，讓火車帶她去個地方。無論如何，我還是她。”這幾段話與書中的照片和父親的話形成了呼應，像是一個“彩蛋”或一段“片尾曲”。

《轉變》的照片不多，但卻是一本精心編輯的，相當有水準的攝影書，能夠傳達出非常豐富的感受和體驗。事實上我最初翻開這本書的時候，腦海中閃現的概念是“私攝影”。從內容來看，這的確是私攝影——但私攝影不等于私生活，除了偷窺癖，沒人會平白無故對另一個人的私生活感興趣。《轉變》是用平淡無奇的私人生活經歷寫就的攝影敘事，它定格了許多個微妙而耐人尋味的瞬間，它關乎許多人都能共鳴的情感，能讓很多讀者感同身受，收獲體驗。它看起來何其簡單，但恐怕有心的作者才能駕馭，因為私攝影的關鍵不在于技巧，卻在于意義，而意義只能由愛來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