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的孩子們開始說普通話了。
我在小廣場納涼,發現一群一群的孩子中,十來歲的有一半在說普通話,而五六歲的已經沒有不說普通話的了。時代的洇染速度,在孩子們個頭的高低中呈現出來。干農活曬的黝黑的爺爺奶奶們也湊在一起拉家常,小孫女跑過來拉奶奶去買冰糕,奶奶立刻把土音換成標準音對小孫女說話。
看著廣場上瘋跑的小娃子們,我想,三四十年后,他們將是村莊的主人,這個村莊會飄蕩著普通話的歡聲笑語、打鬧罵人,人們就連夢話和遺言都是普通話了,那我的村莊還是我的村莊嗎?我不由開始留戀起我的鄉音。
一個地方的方言,不僅僅是說話的事兒。
沒有聽過晉州方言的人乍一聽會覺得有點傻、有點愣。晉州方言和普通話最明顯的區別是,晉州方言有尖團音,沒有舌尖鼻韻,而且聲音發自胸腔,每一個字的發音都特別實,或許因此我們這里的每一個人都特別地腳踏實地,做任何事都從實際出發。如果有人問我,晉州人的缺點和優點是什么?我會說缺點是非常實際,優點也是非常實際。
我家鄉方言最有特點的,是我們說得最多的鞥字,我們不說好、行、嗯,我們說:鞥(eng)。雖然北方很多農村都在用這個字作為同意的意思,但在我們晉州還是很有代表性的,不僅因為這個字的聲調格外低,格外突出,更因為我們當地人單憑這一個字發音的細微不同,就能聽出這個人是哪個村的。
緊挨著我們村南邊的呂家莊,這個字的發音就比我們村要短,這倒很契合我們對他們村人的整體印象,非常勤勞能干。干得急,工夫自然就緊,說話自然就少,說話少的人發音都有短的特點。老楊找老高,讓他明天幫忙壘墻頭,老高鞥了一聲就扛著鋤頭去地里干活了。緊挨著我們村北邊的南白灘,這個字的發音要比我們村直,就像那村人的性格一樣。坐在墻根下,老王對老張說:你送來的桃一點兒都不甜,你問問人家是怎么種的。老張說:鞥。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個性,一個村也有一個村的風格,這風格是人和人之間互相依存而生的默契,就像螞蟻的氣味,非常細微。這風格就從語言上體現出來,我小時候聽不出區別,這幾年聽出來了,我知道,這是這片土地給我的畢業證。
現在的孩子們,把“謝謝”掛在嘴邊,如果說這是文明細微的進步,那絕對是普通話帶來的。
老趙去澆葡萄,耽誤了接孫子放學,鄰居老石就順便給他接了回來,滿頭大汗的老趙看到孫子在老石家玩,就滿臉笑意地說:哎呦呵!真是的,你看看好不。不說一個謝字,老石就感受到了老趙的謝意。這種表達感激的方式所帶來的效果也是不一樣的,說了謝謝,這個事就過去了,而沒說出謝謝的,這個事就不會過去,一份情會一直留在他們中間。
現在的小寶貝們,經常抱著和他玩的奶奶說,奶奶我喜歡你;摟著干完活回家的爺爺說,爺爺我想你了。這樣的甜言蜜語自然會讓沒聽慣的老人們心花怒放。這是因為我們的土話不適合直接表達情感,如果非要用土話說我喜歡你,就像晴天下雨,情緒不對頭。如果非要用土話說我想你了,就像沒穿衣服去當街,羞死人了。究其原因,很可能與我們發音特點有關——過于實,而實的來源又何嘗不是我們的性格特點呢。內在的性格和外在的語言,互相促進,讓我們習慣了含蓄的交流,也讓我們的基因中少了一份煽情,這也是我們的一點缺失吧。
但還有很多情感,只有我們的土話才能表達的。一些詞語,就不能用普通話直接代替,如果要解釋,不知要用多少句話了,那也還是會像把唐詩翻譯成英文一樣,難免丟掉一些內涵。
比如:精。這個字在普通話里是精明,是會算計,有時候還有一些貶意。但在我們土話中,精,卻是夸贊別人用得最廣泛、包容性最強的一個詞。如果夸贊一個孩子精,多數指的是這個孩子有禮貌、懂事。如果夸贊一個成年人精,那包含可就多了,包括這個人熱情、實在、識大體、做事周全。我老姑奶奶雖過世多年,但每每提到她,父親還是會充滿敬佩地說,那是個精人。我不知父親如何得出這樣的評價,只記得老姑奶奶活著的時候,我父親這輩人過年過節去看她,她總會提前準備好回活兒(回禮),各種回活兒很用心、很實在,北瓜、蒸籠布、自己紡的做被子的線等。雖都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但都是晚輩們過日子用的稀罕物。提前準備回活兒,給了看望她的人們滿滿的肯定。
再比如:生歪。這個詞至少包含:野蠻、偏執、不講理。以前鄰居家有一個比弟弟大一歲的男孩兒,經常來找弟弟玩。那孩子愛叫人,可我們家人都不喜歡他。因為他好惱,經常為了一個四角對弟弟大打出手。弟弟和他玩的時候,母親總是提心吊膽的。有一次聽到大門外弟弟的哭聲,母親就趕緊跑出去看,那個孩子正把弟弟按在墻上打呢。那個孩子又高又胖,弟弟非常瘦小,就像老虎抓小雞一樣。氣得母親就拉著弟弟去找那個孩子的大人,誰知他娘也是不講理的人。此后,父母就讓弟弟躲著他。我的爺爺脾氣好得有名,無論大人小孩,他都笑著給人家打招呼,但爺爺唯獨不歡迎那個孩子。爺爺說他生歪。
最難解釋的是:撓嚷。如果我們用這個詞形容心里感受,可以解釋為煩躁不安,這和保定、辛集等地用撓嚷的含義是一樣的,但我們還用這個詞來形容身體感受,這就不好解釋了,我為此頗費過腦筋。
我十二歲那年,是病情發展的加速期,病情發展也加速了坐姿的改變,坐姿的改變壓迫了腿部的神經,所以坐在輪椅上右腿就特別撓嚷。記得那年夏天,我們去北京看病,看病的間歇,父母帶我們去北海公園玩。可是走不了多久,就得歇歇,因為我的腳在腳踏板上十幾分鐘就撓嚷得忍耐不住了,就得把我的腳垂下去,撓嚷才能得到緩解。老是走走停停,母親嫌我麻煩,讓我堅持過一段沒有樹蔭的路,我沒有堅持住,撓嚷得哭了。當時我想,這是不是病情發展的一個癥狀,就想把這種感覺反映給醫生,卻找不到普通話代替撓嚷這個詞。細細想來,撓嚷里面包含酸、疼、脹,但又不是這些清晰的感覺,而且除了這些感覺外,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讓人極度排斥。
也就從那時候起,我意識到,原來有那么多感受是無法表達的,人生有那么多東西只能自己承受。
好在有我的土語,可以讓離我近的人們知道,我有多撓嚷。
已經有很多土語正在悄悄地遠去。現在我們村只有六七十歲的老人還在管蝙蝠叫陽面虎。一些土語在不知不覺中被遺忘了。這證明我們與更大世界融合了,也證明我們的辨識度正在降低。
鄉音,是聽覺上的家,是聲音中的故鄉,它比看到的一個地點更牢固。因為房屋可以被拆掉,道路可以被毀掉,人可以變老,故事可以講完,家鄉的標志會有很多消失不見,唯有鄉音,是我們持久的、牢固的精神回歸之所。
鄉音,是長腿的村莊,每當我身處異鄉的人群,突然聽到一聲鄉音,無論多么嘈雜,我都能準確地識別到它的位置,人群給我的冷漠感立刻被打破。
鄉音,是每一片土地獨一無二的靈魂之聲,它塑造了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生活、觀念、性格、夢想,以及只屬于這片土地的情懷。如果一個地方的人不再使用一個地方的特有語言,那世間將會少一種親切的關系,這種關系叫鄉親。
鄉音,讓地域之間更有張力,讓天地之間更豐富。
當鄉音消散,我們會丟失什么呢?
雖然我還不能準確地說出丟失的是什么,但我感到了擔憂。
如果普通話是一輛可以開往千萬條路的車,那鄉音就是與我們血肉相連的家,我們不能錯過那通向廣闊天地的車,但也不能丟掉身后的家,不能讓它在我們的忽略中倒塌。如果普通話是向上生長的枝條,那鄉音就是深埋土地的根,我們可以向往天空,但也不要忘掉生命的根,沒有它,就沒有每一個村莊獨特的生命力。
(劉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中國作家》《人民文學》《文藝報》《詩刊》《散文》《北京文學》《廣西文學》等。著有詩集《長草的時光》,散文集《遇見生命》。)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