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文權 高立澤



【摘要】近年來出現了一種“被”字后接成分明顯超出及物動詞范疇的新“被”字構式。本文討論了它的深層結構及其特點、從深層結構到表層構式的生成過程,以及生成該構式后“被”字的特殊作用。本文認為,其深層結構是“NP1+被+NP2+VP1+VP2”這一“被”字后多VP并列結構,生成表層構式是通過先后刪略NP2和VP1甚至NP1實現,刪略后“被”字承擔反事實標記功能,“事實”是[+主動性]層面的事實而非對事件是否發生的判斷。這種“新”被字構式是對“被”字后多VP并列結構的一種新發展,它豐富了漢語存在反事實表達的證據,也深化了對反事實表達的理解。
【關鍵詞】新“被”字構式;“被”字后多VP并列結構;刪略;反事實標記
【中圖分類號】H14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2-01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40
一、語言現象與既有研究
近年來,在新聞報道和社交媒體中出現了一種新“被”字構式,引起我們的注意。如:
(1)治理大學生“被就業”亂象,是當下肅清大學生就業環境的關鍵。(《人民論壇》,(2020年6月(下)))
(2)最高人民檢察院日前發布新規,堅決防止和糾正犯罪嫌疑人“假冒精神病人”逃脫法律制裁和普通人“被精神病”而錯誤強制醫療。(新華網,2018-02-26)
(3)近年來,數起留有明顯導演痕跡的“被聽證”事件,就是最有力的寫照。(《中國青年報·民意不要“被定制”》,2010-12-30)
(4)如何避免被加班?(知乎上的一個問題)
這種帶有“被”字的表達方式一般出現在反映社會問題的語境中,“被”字后接的成分明顯超出及物動詞的范疇,這與“被”字句合法的要求——謂語動詞必須為動作性較強的及物動詞(邵敬敏,2016)相違背。但這種表達方式并不鮮見,說明它具有可接受度,已經成為語言生活的組成部分,其產生機制和具體特點值得關注。
目前對于這種表達方式學界已有一定討論。王寅(2011)的論述較為全面,王文基于認知語言學視角認為,這是一種運用詞匯壓制手段創造出的“新被字構式”,“被”字后的不及物動詞在“被”字的壓制作用下調變為及物動詞,進而使語法主語原本具有的自主性衰變為非自主性,該構式被迫、虛假的語義也由此傳達出來;而“被”字后接的形容詞或名詞也會因“被”字的壓制作用臨時轉用作動詞,再遵循相同的路徑實現語義傳遞。王楠(2023)考察該表達的結構認為,“被××”結構在形式上可以看作對傳統的被字句“被宣傳成××”“被說成××”的緊縮,在理解這一結構所表達的語義時,對言說動詞“宣傳”“說”等執行復位操作,“被××”結構被重新完整地理解為“被(某某)宣傳成××”“被(某某)說成××”,從而被接受。
前人對新“被”字構式的產生機制和理解過程進行的分析頗具啟發性,但對該構式的深層結構及其特點、從深層結構到表層構式的生成過程、生成該構式后“被”字的特殊作用還可進一步探討。本文嘗試基于前輩的研究就這三個問題再做討論。
二、“被”字后多VP并列結構及其特點
新“被”字構式的完整表述為“NP1+被+NP2+VP1+
VP2”。王楠(2023)認為新“被”字構式是傳統常規被字句的緊縮,理解時各成分“復位”,還原成完整的被字句“被(某某)宣傳成××”“被(某某)說成××”。下面進一步對還原后的各個成分作討論。
首先,還原其深層結構時,“被”字前需要且一定有語法主語作為動作的承受者,由于該構式的語法主語原本具有自主性(王寅,2011),因此這一語法主語一定是一個名詞性成分。第二,“被”字后的第一個動詞不一定要是王楠(2023)所謂的言說動詞,可以是任意的具有[+及物性]語義特征的動詞性成分,由此保證“被”字句的合法性,如例1中“被就業”還原出的深層結構可以是“大學生被有關部門強制安排就業”,其中的“強制安排”就不是言說動詞。第三,當表層構式還原為對應的深層結構時,VP2這個位置上有時會出現名詞(如例2)或形容詞(如“被合法”),據王寅(2011),名詞或形容詞受到“被”的詞匯壓制作用會暫時轉作動詞,一旦在認知層面被識解為動詞性成分,實際上就與VP具有一定的等效性,因此我們將VP1后接成分都認定為VP2,即一個動詞性成分。還需要說明的是,深層結構的各句法成分不一定是光桿名詞(bare noun)或光桿動詞(bare verb),還可以是名詞性短語(noun phrase)或動詞性短語(verb phrase),如例4中“被加班”的深層結構可以是“我被領導要求加班”或“疲憊的我被上級領導強制要求今晚加班”,實際上NP或VP結構的核心在于N或V,因此,為了讓深層結構具有更廣的覆蓋范圍和更強的解釋力,我們分別使用NP和VP來表示對應的句法結構成分。
深層結構“NP1+被+NP2+VP1+VP2”是一種“被”字后多VP并列結構。至少從近代漢語時期以來,“被”字句出現了“被”字后接成分由單個VP擴展至多個VP的變化趨勢,這些VP與“被”字及“被”字前主語的關系需要探討(劉進,2019)。
首先,VP1的施事是NP2,與 NP2是主動關系,其受事是NP1,與NP1是被動關系,VP1在語義上指向NP1,可見“NP1+被+NP2+VP1”這部分結構在語義上基本與“NP2+VP1+NP1”是等效的,只是后者沒有體現被迫、虛假的意味。其次,VP2的施事是NP1,與NP1是主動關系,是NP2迫使NP1去做的事或虛構出的NP1具備的特征,實際上與NP2無直接的語義關系,而“NP1+VP2”就是常見的表主動義的主謂結構。因此,深層結構“NP1+被+NP2+VP1+VP2”可視為“NP1+被+NP2+VP1”與“NP1+VP2”兩個結構的組合,組合兩個結構的連接點在共同的語法主語NP1,組合時依據現代漢語普通話的表達習慣,將“被+NP2+VP1”插入NP1和VP2中,組合后VP1與VP2之間是并列關系,二者分別有各自的施事NP2和NP1,說明“被”字的管轄范圍只負責到VP1為止,而在VP2處則發生了“施事轉換”,VP2不在“被”字的管轄范圍之內。綜上,我們認為新“被”字構式的深層結構是“被”字后多VP并列結構。如圖1所示。
三、對“被”字后多VP并列結構成分的刪略
據上文,新“被”字構式的深層結構還原后是一個“被”字后多VP并列結構,我們認為,從深層結構到表層構式的生成是通過對結構中的NP2、VP1甚至NP1執行刪略操作,從而得到了新“被”字構式。據吳福祥(2023)的總結,“刪略”是指由于經濟、強調、風格等原因刪除了句子或話語中的某個/某些成分,被刪成分對于所在結構的語義解釋和話語理解不可或缺,可以借助語境實現恢復。
刪略NP2是生成表層構式的第一步。前文已述,VP1是具有[+及物性]語義特征的成分,施事是NP2。如果刪略NP2,可以依據VP1判斷一定會存在一個NP2,即由VP1可觸發推導確認施事NP2的存在性,而NP2的具體內容可以借助語境判斷,故刪略NP2具有可行性。此外,由于新“被”字構式多出現于揭露社會問題的語境中,在此背景下,NP2基本上眾人皆知且不便明言,如“我被領導要求加班”中的“領導”,因此,刪略NP2既體現了語言的經濟性,又避免與NP2構成正面言語沖突。
刪略VP1是生成表層構式的第二步。由于負面語境中的NP2不便明言且VP1會觸發推導出NP2,因此,刪略觸發成分VP1能更好地隱藏NP2,進一步緩解與NP2的沖突。此外, VP1有時也不便明言,如“強制要求”“宣傳”等表示迫使或虛假意味的成分,因此,為了滿足委婉表達的語用要求,VP1也需要回避。再結合王楠(2023),理解新“被”字構式時,VP1會被“復位”,故刪略VP1可行。
有的時候NP1也會被刪略(如例句3)。與NP2的復位類似,當刪略NP2、VP1的操作先后執行完成后,還可以通過“被”字推導出動作承受者NP1的存在性,而NP1的具體內容可以借助語境確定;如例3中,結合全篇報道甚至標題就可推斷出存在NP1且NP1的具體內容應為“人民”。
可見,對NP2、VP1甚至NP1執行刪略操作并不會干擾對新“被”字構式(被+VP2)的理解,該操作具有可行性。此外,刪略還能緩和說話人與NP2的沖突,又不影響其發泄不滿情緒,實現了負面態度的含蓄表達,在交際中具有必要性。
四、“被”字在表層構式中的反事實標記功能
“反事實”(counterfactual)即與事實真相相反。漢語中存在反事實表達,有時還附帶反事實引導標記,如湘語雙峰話“冇Φ得”句(參見王蕓華,2023):
(5)先冇[關起]得。早應該關起來的。
(6)行頭冇[莫放胡椒粉]得。早不該放胡椒粉的。
(7)倒冇[聽倒爾個]得。真應該聽你的。
“先”“行頭”和“倒”是反事實引導標記,通過顯性有標記手段引導聽話人將括號中的內容識解為反事實表達,進而推導出事實。
新“被”字構式(被+VP2)中的“被”字也具有反事實標記的功能。在新“被”字構式中,VP2不是事實,“被”字在語義識解時承擔反事實引導標記的功能。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事實”,不是指事件是否發生,不一定是對事件真實性進行的判斷,而是在[+主動性]層面的事實。請看以下例句(筆者自擬):
例句編號 例句 [+真實性] [+主動性]
8 張三被幸福了。 - -
9 村民不愿被高鐵。 + -
10 小王被就業了。 +或- -
例8的事實是張三并不幸福,但卻被別人說成是幸福的,“幸福”本是主體對自身狀況的主動感知,具有[+主動性],因此,“被”字的出現說明幸福不是張三的自主感受,而是他人編造的;例9的事實就是村民乘坐高鐵列車出行,而乘坐高鐵列車本該是村民的自主選擇,具有[+主動性],但如今綠皮火車停運導致村民被迫選擇改乘高鐵列車,“被”字的出現說明了這一層含義;例10的一種事實是小王就業了,但小王是被強制要求入職的,而“就業”本該是小王的自主選擇,具有[+主動性],還有一種事實是小王其實并未就業,但卻被別人說成已經就業了,而是否就業是小王的自主判斷,也具有[+主動性],可見,不論事實的真假與否,“被”字的出現都說明就業不是小王的自主選擇或判斷。
所以,“被”字的存在引導聽話人將VP2的[+主動性]識解為假相。在完整的深層結構中,即當NP2和VP1沒有被刪略時,VP2的[+主動性]相對于NP1為假很容易被識解。刪略NP2和VP1之后,如果沒有“被”字,保留“NP1+VP2”,我們會自然地認為VP2的[+主動性]語義特征相對于NP1而言為真。因此,說話人需要用“被”字來暗示聽話人VP2不是NP1的主動行為或判斷,VP2的[+主動性]在句中不成立,即讓“被”字承擔反事實引導標記的功能,提示VP2是一個反事實表達,VP2的[+主動性]是與事實不符的假相,說明對于NP1而言,VP2事實上具有[-主動性],即[+被動性]。如圖2所示。至于VP2是否真的發生了,聽話人有時無法直接據新“被”字構式本身進行推導,存在兩可的情況(如例10)。因此,“被”字的反事實標記功能無法引導聽者對事件本身是否發生進行有效判斷,它作用于事件的[+主動性]這一具體層面,引導聽話人將VP2的[+主動性]識解為假相,進而推導得出VP2對NP1事實上存在[+被動性]這一語義特征。
“被”字的這一特殊作用不僅豐富了漢語存在反事實表達的證據,也深化了我們對反事實表達的理解。據袁毓林(2015),有學者認為,漢語不存在明確的詞匯、語法或語調手段,來標記所說的話已經進入反事實的領域,袁文分析了大量漢語中的反事實條件句,對此進行有效反駁,并指出,現代漢語普通話和漢語方言中都存在可以觸發反事實解讀的詞匯和語法形式。而本文討論的新“被”字構式也可作為該結論的一個補充論據,“被”字是可以觸發反事實解讀的詞匯形式。此外,例5~7的“事實”都是[+真實性]層面的,即事件本身是否發生,但我們給出的新“被”字構式例句8~10中,“事實”不一定指事件的[+真實性],但都指向事件的[+主動性]語義特征。說明反事實的“事實”可以是針對事件的一個具體層面。
五、小結與余論
本文圍繞當今語言生活中出現的一種新“被”字構式,討論其深層結構及其特點、從深層結構到表層構式的生成過程,以及生成該構式后“被”字的特殊作用。其深層結構還原后是“NP1+被+NP2+VP1+VP2”這一“被”字后多VP并列結構,生成表層構式是通過先后對NP2和VP1執行刪略操作(有時還再刪略NP1)實現,刪略后“被”字在該構式中承擔反事實標記功能,“事實”是指[+主動性]層面的事實而非對事件是否發生的判斷。由此我們認為,這種“新”被字構式是對“被”字后多VP并列結構的一種新發展。
特別地,“被”字具有反事實引導標記的功能,顯然,該構式豐富了漢語存在反事實表達的證據,也使我們對反事實表達的理解有所深化,即“事實”的內涵是豐富的,不一定僅指事件是否發生,可以是對事件的[+主動性]這一具體層面進行的真假判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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