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珊
【摘要】海明威一生創作頗豐,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他擅長描寫對話,經常用對話來代替描寫、敘述、議論,運用口語式的對話來敘述故事,推動情節發展,并且提出了“冰山理論”寫作原則。本文就《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中的人物對話及語言描寫進行分析,旨在更好地把握故事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和作品傳達的主題思想,進一步領會海明威獨特的寫作技巧。
【關鍵詞】海明威;對話;口語化;“冰山理論”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1-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1.008
海明威是美國著名小說家和短篇故事作家,被認為是20世紀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海明威的一生經歷了多次戰爭,因此他的作品表現出對人生、對世界、對社會的困惑和彷徨。但他一直被文學界稱為“硬漢”,也被認為是美國民族的精神豐碑。
眾所周知,海明威的作品中充滿了陽剛的男性形象,這樣的人物被稱為“硬漢”,也就是“注重道義的人”。對于一直追求自己夢想的男性,如《老人與海》中勇于和大海、鯊魚搏斗的桑提亞哥,《乞力馬扎羅的雪》中因外出偏遠地區狩獵,受傷但得不到及時救助瀕臨死亡的哈利,《不服輸的斗牛士》中毫無畏懼面對可能的死亡,在斗牛前冷靜地展示自己的技術和勇敢的曼努埃爾,海明威都給予了高度評價。在海明威的筆下,這些人物果敢、堅貞地面對生活中的磨難與厄運。他們表現出生活重壓下的一種優雅風度,表現出一種人可以被消滅,但是卻不可以被打敗的堂堂男子氣概。然而,并不是每一位主人公出場時都是這樣的形象,他的作品中也有“膽小、懦弱”的人物存在,弗朗西斯·麥康伯便是其中一個代表。
一、作品梗概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以下簡稱《幸福生活》)講述了麥康伯夫婦雇用了打獵人威爾遜一起前往非洲密林深處打獵,但麥康伯卻因為膽小、懦弱失去了妻子對他的愛,最終死在妻子槍下的故事。小說使用了逆時敘的敘述方式來展開敘述。所謂逆時敘,主要分為三種時間運動軌跡:閃回、閃前、交錯。閃回,又稱“倒敘”,即回頭敘述先前發生的事情,它包括各種追憶和回憶。閃回更多的是表現為敘述者對故事的安排,他往往有意從中間或者最后講起,而把故事中的一部分甚至是絕大部分都用閃回來處理。①小說開頭就寫麥伯康夫婦和獵手威爾遜在帳篷下用餐、喝酒的場景—— “現在是午餐時間,他們都坐在餐廳帳篷綠色的門簾下,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轉而閃回到半小時前麥康伯被跟班雜役、剝皮匠和腳夫們雄赳赳氣昂昂地從營地邊抬回到帳篷,麥康伯接受完他們的祝賀,走進帳篷發呆,直至妻子走進來,但并沒理他,他便又走出了帳篷。緊接著,再次轉回到三人在餐廳帳篷里用餐、聊天的場景。這部分作者用了大約五頁半的筆墨來介紹小說中的三個人物,折射出瑪格麗特和威爾遜兩人對麥康伯膽小、懦弱的鄙視以及麥康伯自慚形穢的心情。到了晚上,麥康伯獨自一人躺在床上,他慚愧、害怕的心情達到了頂峰。麥康伯捕獅之前的恐懼以及捕獅時的過程多達12頁,構成了小說的回憶部分。緊接著,敘述又回到晚上,交代了瑪格麗特和威爾遜二人偷情。麥康伯知道后痛苦萬分卻又無可奈何,第二天的麥康伯一反常態,毫無畏懼,奮力擊殺野牛,可正當他與一頭受傷的野牛搏斗時,卻被身后的妻子一槍打死。在這個過程中,麥康伯逐漸蛻變為一名勇敢、剛強的大丈夫。
二、語言藝術
(一)電報式對話塑造人物形象
海明威在這篇小說中延續了他一貫的寫作風格,那便是使用對話式的方式進行創作。人物對話是直接引語中最常見的形式,它直接展示了人物之間的種種關系:親昵、敵視、論爭、譏諷等等。所有的人物對話大致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交流型,即通過閑聊、辯論等方式,達到人物之間的互相了解和對故事、對世界的逐步認識。這種對話的言辭大都具有明確的含義,人物在對話中獲得共識;另一種是含混型,即人物的話語中包含著雙重意義或可做各種各樣的理解,人物在對話中并未達到真正的交流。②海明威在描寫人物對象方面別具一格,人物對話在其小說中占據重要篇幅,無論是在小說的結構上還是內容上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幸福生活》一文中幾乎全是人物交流型對話,大量簡潔而含蓄雋永的人物對話,極好地推動著故事情節的發展,刻畫出小說中三個人物之間復雜的關系以及各自不同的鮮明形象。
例如,在獵獅之后,威爾遜、康麥伯以及瑪格麗特三人在餐廳帳篷里的一段對話:
“為獵獅干杯。”他說,“我對你剛才的所作所為不勝感激。”妻子瑪格麗特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又落到威爾遜身上。
……
“我看不一定。弗朗西斯也喝那么多酒,可他的臉從來都不紅。”她說。
“今天就紅了。”麥康伯想調節一下氣氛,故意自嘲。
“沒有!”瑪格麗特說。“今天臉紅的人是我,不過威爾遜先生的臉可一直都很紅。”
……
“搞到一頭棒得不得了的獅子,”威爾遜說,“一點都不難。”
……
“我多希望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我多希望這一切從來都沒發生過,”她說著,站起身朝自己的帳篷走去。她沒有哭出聲音來,但他們看到她的雙肩在那件玫瑰色的防曬衫下索索抖動。
……
“沒什么。”麥康伯說,“為了這件事,恐怕我下半輩子都要忍氣吞聲了。”
“胡說!咱們來點烈酒,”威爾遜說,“把這些全忘掉吧。這算什么呀!”
“只能試試了。”麥康伯說,“可我不會忘記你剛才為了我挺身而出。”
原本瑪格麗特和麥康伯是一對夫妻,但是在這段對話中所體現出來的兩人關系卻并不親密,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敵對。當麥康伯說出要為打到的獅子干杯,并感激威爾遜時,瑪格麗特卻并不想延續這個話題,直接說“咱們都別說那頭獅子了”,這句看似閑談的話卻暴露出來瑪格麗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丈夫在獵獅場上的窩囊表現,因而開始對他產生了厭惡的情感。當后文談及喝酒臉紅的問題時,瑪格麗特說“今天臉紅的是我。”又緊接著自顧自地說“我多么希望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甚至還走到自己的帳篷去背對著他們哭泣,這些對話和表現都赤裸裸地表現出瑪格麗特對自己丈夫在獵獅中所表現出來的膽小、懦弱十分失望,甚至以此為恥。而這些文字背后的情感,在場的三人都是心照不宣的。
瑪格麗特對丈夫不滿,但對威爾遜卻是如此可親,當著丈夫的面與其他男人調情,這顯示出瑪格麗特身上男性化的特征——自私、為所欲為和冷酷自私。而麥康伯卻“為了這件事,恐怕我下半輩子都要忍氣吞聲了”,顯示出懦弱、被動、懼怕妻子等非男性特征。至于第三人威爾遜,他周旋于麥康伯與瑪格麗特夫婦之間,一邊安慰因為膽怯而感到羞愧的麥康伯,一邊又要應付瑪格麗特,但讀者可以從他簡短有力的話語“這算什么,別廢話連篇了”中看出來,他是一個直爽、不拘小節的獵人。
(二)凝練的語言表達
海明威的作品行文簡練,善于運用簡約的筆墨來勾勒小說人物形象,表達主題思想,形成了簡潔明快、清新自然的寫作風格。海明威的表達簡約卻不單調,其中蘊含的哲思和深長意味常常讓讀者回味無窮。
在《幸福生活》中有這樣一個場景:雜役們為威爾遜三人擺放午餐時,他們都避免去看對方的眼睛。擺放餐食不看對方眼睛本是一個平常的事情,海明威在這里卻做了特別說明,這是在暗示雜役們已經知道了弗朗西斯捕獵時發生的事情。為了避免尷尬和暴露自己,只好不去看雇主的眼睛,為此,威爾遜還用斯瓦希里語厲聲訓斥了雜役。
“你剛才跟他說什么?”麥康伯問。
……
“你還可以抽打他們?”
“哦,是的。如果他們去舉報的話,可能就要鬧一場。不過他們不會的。他們情愿挨打,也不愿意你扣他錢。”
“多奇怪!”麥康伯說。
“一點也不奇怪。”威爾遜說,“你愿意挑哪種?是被人用樺樹條狠狠地抽一頓,還是拿不到工錢?”
這段對話十分口語化、生活化,卻十分直白地揭示了雜役這一人群的社會地位十分低下,為了能夠掙到錢不惜挨打,生活得十分沒有尊嚴。還有一處就是弗朗西斯問威爾遜:“你剛才和他們說了什么”,這本是很生活化的對話,在這里卻不那么平常,因為弗朗西斯聽不懂斯瓦希里語言,他害怕威爾遜借此將他的丑事說出去,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們之間的對話。雖然他在極力掩飾內心的不安,但是他的恐懼依舊透過這些簡單的句子感染到讀者。其次就是威爾遜問麥康伯:“你愿意挑哪種?是被人用樺樹條狠狠地抽一頓,還是拿不到工錢?”這話一說出口,他立馬覺得不妥,開始給自己找補,不過并沒有奏效。接著弗朗西斯要求威爾遜不要將事情傳揚出去,這就導致了威爾遜對弗朗西斯表現出明顯的不滿,他冷著臉對弗朗西斯說:“不過,主動開口要求我們保密好像不怎么體面。”這些有意無意的話都毫不掩飾地暴露出來威爾遜對麥康伯在打獵過程中表現出來的懦夫形象的鄙視。
再到后來,麥康伯給他道歉,威爾遜試探性地回復:“我不過是混口飯吃而已。你知道吧,在非洲,沒有哪個女人打不中獅子,沒有哪個白種男人會臨陣脫逃。”看似十分簡單、自然的一句話,卻透露著威爾遜對弗朗西斯的不屑。連女人都能打到獅子,弗朗西斯卻臨陣逃脫,這實在是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但是他是被雇傭的,所以他不能很明確地表示出他的情感。海明威用看似隨意的話語,就將這種蔑視傳達給讀者。
(三) “冰山理論”的意蘊
這篇小說塑造主人公形象時,海明威的“冰山原則”也得到很好的體現。海明威曾在《午后之死》中提出:“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中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的真實,再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已經寫了出來。冰山在海里移動很莊嚴宏偉,這是因為他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上。這意味著光靠人類的語言不足以表達思想,對于作家來說沒有必要寫得太詳細,因為讀者已經可以理解了。”
小說中間部分,弗朗西斯在凌晨三點被噩夢驚醒,卻發現妻子不在帳篷的另一張床上,過了兩個鐘頭,他妻子才終于走進帳篷。于是夫妻兩人之間發生了這段對話:
“你去哪兒了?”麥康伯在黑暗中問道。
“嗨!”她說,“你醒了?”
“你去哪兒了?”
“我出去透了透氣。”
“你干了,你他媽的!”
……
“這倒成了這種事兒的新說法。你這條騷母狗!”
……
“我知道你會的,心肝兒。”
……
“哦,那現在又發生啦。”她甜甜地說。
……
“那就別怪我不理你了,我都快睡著了。”說完她真的睡著了。
海明威描寫的這段對話,夫妻二人都沒有說出妻子當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但是讀者卻可以從“這倒成了這種事兒的新說法。你這條騷母狗!”“你之前說過不會再發生這種事的。你答應過不會再發生。”這些話語中讀出瑪格麗特當晚是出去和威爾遜偷情了。但是對于這樣的事情身為丈夫的弗朗西斯除了感到憤怒之外,竟然拿妻子毫無辦法。可見,在二人的夫妻關系中,瑪格麗特才是掌握主動權的那一個,弗朗西斯不過是個跟隨者。在這個事件中,瑪格麗特對丈夫麥康伯的反應十分冷靜,“我知道你會的,心肝兒。”“哦,那現在又發生啦。”輕描淡寫地談論自己偷情的事情,甚至可以讀出一些瑪格麗特的得意之色。由此可以看出,瑪格麗特根本不把自己的丈夫放在眼里,甚至說她根本就已經不愛那個懦弱的丈夫,她只愛她自己,愛她自己的面子,所以她才公然地在丈夫眼皮子底下和丈夫雇傭來的獵手威爾遜偷情。
故事的結尾,麥康伯正勇猛地和一頭受傷的水牛做斗爭,卻被身后的妻子瑪格麗特一槍斃命。麥康伯倒下之后,威爾遜與瑪格麗特兩人的對話頗有意思。威爾遜對瑪格麗特說“干得真漂亮,反正他肯定會離開你的。”“當然嘍,這是意外事故,我懂。”“你以前干嘛不毒死他?在英國,她們都這么干。”這些話顯露出威爾遜的心跡,他認為瑪格麗特并非無心之失,而是故意從身后開槍打死麥康伯的。因為他認定瑪格麗特這個要強的女子不能接受一個連獵獅都做不到的丈夫。面對威爾遜的一再調侃,瑪格麗特也只是說“別說啦”“別說了”“奧,求你別說了!求求你,求求你別再說了”,從中,可以讀出瑪格麗特對丈夫的死亡一時之間也是難過的,難以接受的,但是她卻并沒有給自己進行辯解,只是哀求著威爾遜,讓威爾遜別再繼續說下去。這樣的對話讓讀者不得不去猜測瑪格麗特的槍口到底是對準丈夫還是對準那頭受了驚的水牛,給讀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但是聯系前文的故事情節,讀者可以大膽猜測這一槍正是瑪格麗特故意朝麥康伯開的,因為作為一個男人,麥康伯膽怯、懦弱,他在外人面前失掉了男人的尊嚴,也讓瑪格麗特失掉了作為他妻子的顏面,所以瑪格麗特在他背后開槍結束了他的生命。
三、結語
海明威是20世紀美國的天才作家,也是現代文學史上的文學大師、語言大師。簡潔凝練的語言表達、口語式的對話描寫、象征技巧的使用,構成了海明威獨特的語言藝術風格。海明威以自己獨到的語言體式影響了一代文風,推動著世界文學的發展,對后代作家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人們應深入探究海明威的語言藝術,以促進對海明威和20世紀美國文學的研究。
注釋:
①胡亞敏:《敘事學(第2版)》,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頁。
②胡亞敏:《敘事學(第2版)》,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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