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大同

韓浩月

多年前游大同，從北京自駕前往，翻山越嶺，穿過多條漫長山中隧道，恰逢假期，時不時堵在隧道中幾十分鐘動彈不得，所以覺得大同很遠。再加上當時云岡石窟人滿為患，懸空寺旁的公路寸步難行，留下的觀感，不過是走馬觀花。

今年趕在五一假期前，千里走“淡季”，再赴大同，因為途經河北懷來雞鳴驛短暫停留，因此繞開了滿是隧道的高速，到達大同時竟無一處隧道，一時間竟誤以為此大同非彼大同。訂了城墻根的民宿，價格實惠，再去云岡石窟、華嚴寺、善化寺等地，游客人數適中，頓覺游覽體驗升級，也有了一番可以重新認識大同的感慨。

第一站拜訪的是華嚴寺。此前雖已遍訪全國諸多寺廟，但走進華嚴寺，還是產生了一點“異樣”的感覺。“異樣”在此是褒義詞，與其他北方或南方的寺廟相比，華嚴寺名字由來，雖依據《華嚴經》而立的華嚴宗，但拆解來看，其華麗與莊嚴也完全成立，并且它帶有強烈的個性符號，在殿宇建造、階梯設計、視野觀感方面，都有陌生與新鮮氣息，不愧為遼代寺院之代表。

上次去云岡石窟時，因為游客摩肩擦踵，除了戶外露天大佛得以長時間以眼神膜拜之外，其他洞窟要么被人群推搡著匆匆而過，要么干脆不得進入，只能站在窟口向內打探一眼。

這次就不一樣了，得益于游客不多的緣故，可以深入每個洞窟，有足夠的時間環顧四周，與佛像對視，眼神粘連于美輪美奐的壁畫，贊嘆舶來的印度、中西亞藝術元素，沉迷于希臘、羅馬元素的異域審美……同行的朋友，不能免俗地將云岡石窟與敦煌莫高窟相對比，得到的結論是，論壁畫，敦煌第一，論雕像，還得看云岡。

邀請的云岡石窟金牌講解員，除了對石窟文化進行了精到的講解外，還時常“跑題”，與我們就大同乃至于云岡石窟的歷史、宗教與政治，進行了探討。

法華寺是這次旅行計劃外的臨時安排，起因是被導航導到了寺外路邊的一家美食店，去吃著名的燒賣與刀削面。午飯之后，看見法華寺就在旁邊，于是掃碼登記，申領了免費的門票進入游覽。

大同的寺廟，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會在入門處，簡明扼要地說明，寺內哪些建筑是原有的，哪些是后建的，坦坦蕩蕩，毫無遮遮攔攔、吞吞吐吐之意。法華寺的參觀說明，第一句話就表明，寺內僅有法華塔是真跡，這座塔始建于元末明初，是大同市現存唯一一座覆缽式琉璃喇嘛塔，因塔內存有一部《法華經》而得名。我們繞塔而行，正反各一次，又在不遠處的連椅上小坐遠觀，贊嘆著因為這一座塔，法華寺這一趟便不虛此行。

善化寺帶來意外的震撼。這也是座免費參觀的寺廟，但其規模與氣概，不亞于華嚴寺，尤其是大雄寶殿，是這趟大同行我個人感覺最具遼代原汁原味、毫無修繕痕跡的建筑，其單體面積之開闊，殿內塑像擺放之特別、姿態之豐富，壁畫之生動，都令人難以挪開視線。

我們逗留其中，往來穿梭，身體之燥熱與精神之躁動，在大殿肅穆靜雅的環境下，被消融一空。走時戀戀不舍，那刻仿佛真正了解了佛教教義，領略了佛教之于普通人的意義。

大同市博物館是離開前參觀的最后一處，值得一提的是，大同將五處由世界級建筑大師設計的場館，集中在了一處，分別是大同博物館、圖書館、體育場、大劇院和美術館。如果說在大同其他地方隨處可見傳統建筑之美，那么這五個場館的集中地，則盡顯現代建筑設計之前沿與先鋒。

大同博物館藏品之豐富與密集，完全不亞于省級博物館的規模與水平。每一次轉身，所看到的藏品，都在刷新著我對博物館館藏的一貫認知，說它是最具視覺與文化心理沖擊的博物館之一并不為過。

這次游覽大同，深感山西是文物大省，大同更是文物寶地。也許是因為藏品豐富，有些珍寶級文物甚至以堆積的形式呈現在游客面前。還有一個深刻印象是，大同各文物場館，極少有管理者、保安干預游客，警告游客不要拍照、不要開閃光燈，大多數時候，根本看不見穿制服的安保人員。

或許正因為如此，在大同，游客可以更近距離地接觸文物，感受歷史與文化的氣息。

這次出行，我們所認識的一位大同人說，云岡石窟在一秒也不停地風化，這是阻擋不住的。白天來不及思考，夜里，睡在大同，想到王朝、宗教、世俗等方面的話題，時而心思悠長，時而心境澄明。大同提供了這樣一個情境，讓人可以借助某個現實場景，以當代人的身份，去體察時間長河的深度和歷史的溫度。

我知道，我喜歡在這個悠久、深沉、豐富的文化厚重之地，尋找那些仍然帶有活力的元素，那些古老的建筑、經歷風雨洗禮的雕像、在暗夜中被星光照耀的壁畫。因為它們可以給活在當下的心靈，涂抹一些安慰。

想起在大同的三天兩夜，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有些已經開始有淡忘的趨勢，但唯有大同第二夜登上城墻后看到的月亮，仿佛已永恒地映入腦海。這是農歷中旬最為明亮的月亮，明晃晃地懸于古城上空，光芒灑遍所有的街道。這一幕，勝過了所有看過的古跡，要論遠古，還有什么比月亮更古老的呢？這座曾為北魏帝都的城市，在月光下永遠年輕……

那晚在看完大同夜空中的月亮后，回房間睡得很香。這是大同賦予的，也是普照全世界的月光賦予的。

選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