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鳥類學家視角重讀黃筌花鳥畫

陳水華

黃筌（約903—965），字要叔，四川成都人。很小就喜愛繪畫，并顯露出繪畫的才能。13歲左右，師從由長安避亂入蜀的刁光胤學習繪畫。和他一起拜刁光胤為師的，還有一個叫孔嵩的。這位孔嵩同學，死守師法，不知變通，以至于作品一成不變，了無新意。而黃筌則不同，不僅掌握了刁光胤的心法，還能兼收并蓄、推陳出新。

當年，唐僖宗退避四川，除了許多中原畫家一同入蜀外，還攜帶了大量的名畫，這給蜀地后學提供了很好的研習條件，也是蜀地在五代十國時期成為南方繪畫中心之一的重要原因。據《宣和畫譜》記載，黃筌畫鳥雀師刁光胤、畫花竹師滕昌佑、畫山水師李升、畫龍師孫位、畫鶴師薛稷。后蜀宮廷豐富的藏畫，為黃筌師法前人提供了機會，因此黃筌能集諸家之長，成一代大家。

黃筌的一生，大多在宮廷中度過，歷經了前蜀、后蜀和北宋三個階段。17歲進入前蜀宮廷畫畫，19歲被前蜀后主王衍正式錄用，賜朱衣銀魚，開始了宮廷畫師的生涯。925年，前蜀為后唐所滅。后唐派去的管理者孟知祥愛惜黃筌的才華，對黃筌依然厚禮見重。在黃筌32歲時，他已經是西蜀畫壇的實際領導者。

此后的30余年，黃筌的畫藝不斷精進，進入了藝術創作的鼎盛時期。隨著聲譽日隆，黃筌及其家人得到的恩寵也日盛。黃筌的兄弟黃惟亮、兒子黃居寶和黃居寀先后進入西蜀畫院，得到了蜀主的特別關照。

965年，后蜀被北宋所滅。黃筌和家人也隨蜀主孟昶一起，歸順了宋朝。宋太祖趙匡胤同樣厚待黃筌 ?。但此時的黃筌已風燭殘年，加上亡國的顛沛，歸順不久（965年9月2日），便悲戚去世，終年63歲。

黃筌的繪畫題材覆蓋面很廣，包括了人物、山水、花鳥和各種裝飾畫等。《宣和畫譜》共收錄黃筌作品349幅，是收錄畫家作品最多的。其中花鳥198幅、植物花卉25幅、人物36幅、山水53幅、獸類25幅、龜類5幅、昆蟲2幅、龍5幅。從中可以看出，動植物，尤其是鳥類，是黃筌繪畫的主要題材。

例如《寫生珍禽圖》中，整幅畫面均勻錯落地繪了24只動物，包括鳥10只、龜2只、昆蟲12只。右部畫面不完整，有裁切的痕跡。推測原作可能更大，甚至可能包括更多的動物。圖中，每一種動物都畫得非常精細，生動逼真。這樣的主題、畫法和布局在繪畫史上非常罕見，類似于我們今天的動物識別圖鑒。根據左側下有“付子居寶習”五字隸書款推測，這應該是黃筌繪制，用于給兒子黃居寶臨摹練習的畫稿。畫中的所有動物，都可以對應到現實的具體物種。可以想見，黃筌在繪制時，確實是對照現實具體寫生所得。因為根據記錄，此前尚無畫家如此繪畫，或畫過這些動物。

經鑒定，圖中24只動物，分屬22個物種。它們很多是不同季節的，如灰椋鳥和北紅尾鴝是冬候鳥，蟬則是夏季的昆蟲。據此推測，這些動物如果真是黃筌寫生所得，這幅畫應該不是一氣呵成，而是陸陸續續完成的。

《雪竹文禽圖》描繪的是冬日江岸的景致。疊石坡岸上交叉生長著兩株枯萎的柳樹，另有梅、竹橫生其后。有四只八哥棲于柳枝上，三只處于停歇的狀態，似乎正抵御著冬日的寒冷。另有一只不甚安分，俯身窺探江面。右側霧茫茫的江面上，有一雌一雄一對綠翅鴨似在覓食。

八哥在宋代被稱為鴝鵒，或俗稱為叭叭鳥。宋代畫家雖然崇尚寫實，從而導致了博物知識的相對發達，但由于野鴨種類較多，綠翅鴨的特征也不是很突出，所以應該還不至于有單獨的名字，大概率會和其他野鴨類一樣，被籠統地稱為鴨，或者鳧。根據《宣和畫譜》的命名習慣，推測這個畫名應該也不是原有的畫名，因畫中有雪有竹，便想當然地從《宣和畫譜》黃筌名下，領取了《雪竹文禽圖》來命名。

黃筌《蘋婆山鳥圖》選自《藝苑藏真（上冊）》第三開，由團扇改裝而成。畫面描繪了折枝蘋果，上面掛了三只成熟的蘋果，葉片銹跡斑駁，諸多蛀孔。枝條上站著一只棕頭鴉雀，昂首翹尾，俏皮活潑。技法屬于雙鉤設色，線條靈動老練，敷色亦大膽簡潔，符合黃筌的繪畫風格。

《宣和畫譜》黃筌名下并沒有《蘋婆山鳥圖》這一條目。當然這不能作為鑒別的依據，除了宮廷收藏，黃筌應該還有大量的作品散落民間。只是“蘋婆山鳥圖”這個名稱頗怪異，如果真是黃筌的作品，應該也不是黃筌所定的原名，只不知是何朝何代何人所取。蘋婆是梧桐科蘋婆屬常綠喬木，果實為四五個分果，外面暗紅，內面漆黑，外形完全不同于蘋果。將蘋果誤為蘋婆，應是以訛傳訛所致。用山鳥指稱棕頭鴉雀也不合理，《宣和畫譜》收錄黃筌349幅作品，無一以山鳥命名。以黃筌的博物學識，斷不至于以寬泛的山鳥來命名棕頭鴉雀這樣一種在平原地帶和城區常見的鳥類。

（作者系浙江省博物館館長、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