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組詩）

懷念

一匹馬慢吞吞地走著

主人牽著它的韁繩

也在慢吞吞地走著

公路兩旁的行人看著它

它垂下頭，主人也垂下頭

像犯了錯的孩子

等他們穿過鬧市區

主人就騎上去

它停下來看了前面一會兒

然后跑起來，消失在山腳下

十多年間，我無數次經過

那片鬧市區，都沒有再見到它

我驅車去往那片山腳下

也沒有見到它

可能

我見過一個小孩

對準土堆上的孔洞喊他的媽媽

也見過一個小孩

深夜上山找她的媽媽說話

這催人淚下的場景

牽扯著我的內心

人世間最尋常、最深刻的感情

莫過于此。它被無數人

演繹、消解，被無數虛假或

真實的情景構造

都不會弱化給予人們的沖擊

我們進化了多少年

號稱文明、理性

我們曾經可能反對過母親

恨過母親，但我們

始終難以接受失去母親

這種原始的情感力

可能是先天給予我們最好的贈禮

慈悲

那一年在半山小屋

跑來一頭滿身傷痕的黃牛

我留下它，喂它食物

治理好它的傷口。之后它

留在那里陪我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鄰里夸獎我的幸運

而我心中藏著救它的慈悲

它每日盡心竭力毫無怨言

黃昏時回到牛棚嚼著草料

甩動柔軟的尾巴。我們除了

簡單溝通很難聽清彼此語言

我們那么孤獨，像是相依為命

不管收成無幾，生活清貧

我沒有一點改變的欲望

我對它說我愛它，它點點頭

流出碩大的眼淚。那一年

半山上所有的牛都沒有它健壯美麗

所有的牛都沒有它蹄聲響亮

我那樣欺騙它，直到我相信

我是在愛它。我總在抱著它時

撫摸那些堅硬的疤痕

它盡力克制著，身體止不住顫抖

而我卻在對累累疤痕的

撫摸中得到了滿足

嘗試

我喜歡米粉

稀飯，不那么甜的饅頭

也曾喜歡腸粉

胡辣湯、油條、豆漿

我喜歡安靜，獨處

睡一天大覺

也陪家人朋友走過名勝古跡

名山大川。前者是本心

后者是生活。我用過

至少四十五種技法寫詩

嘗試過很多風格

但我最終選擇這樣

用我熟悉的語言，舒暢的

語感，用平凡的表達

寫尋常的風景。我相信

日復一日的生活中

那些本來的光芒，像

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食物

充實我的內心。我相信

能在粗糙的泥土中發掘到

詩的礦石。這些年來，

我言語匱乏，偶有迷茫

和浮躁，但我內心豐潤

正因這樣地踐行

喻象

蝴蝶懸系著輕微的事物

飛躍千山萬壑

將一個人的思念帶給

另一個難以相見的人

其實沒有蝴蝶，也可以穿越

時間空間，甚至生死

我養一只蝴蝶可能僅僅為了

緩解思念的枯燥

像一滴水與一滴雨之間

柔腸百轉的區別

而蝴蝶耗費了我大半生光陰

每一處閃動的水滴

因此生出翅膀，這看似豐富的

日常多么無用。我卻身陷

這種無用再被它吸引

落葉

環衛工在馬路上掃落葉

他將塑料袋、礦泉水瓶和廢紙張

掃在一起。他經年累月地

重復這個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

不同的模樣，落葉都沒能掃盡

有一天他覺察到落葉開始

朝天空飛去，大街上空空蕩蕩

纖塵不染，他開始懷疑

過去的每一天是否有真正的

落葉滑下來。他繼續在街上打掃

小心翼翼，不時望望行人

以免露出破綻。那時天已經亮了

路面上晃動著兩個影子

他的掃把，像一截風中的枯枝

距離

偶然看見一個老太太

在路上很慢很慢地行走

藍色碎花衣裳套在她身上

像一朵搖晃的蒲公英

她走得那么重，又那么輕

像母親病中穿著喜歡的衣裳

在江堤上跟我一前一后

我們默契地沒有提到病情

只是那樣緩緩地走著

她越來越瘦，被疾病掏空了身體

我們像是活在一層薄膜中

四周充滿寂靜的危險

我不敢直視她的臉，也不敢抱抱她

生怕一不小心就將薄膜弄破

我想我不夠愛我的母親

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

我都沒有為她放聲痛哭

我見過最多的，僅僅是，她的背影

楊四五，“80后”，西聯詩社成員。有作品發表于《星星》《草堂》《詩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