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行人（組詩）

路亞

十二月，去看一棵去年的樹

沒有比一棵白楊樹更潔白的身體

無欲使它發光

它在冬天挺起腰桿

腦袋嵌進永恒的藍里

它有觸須，卻不試探招搖

飛鳥的床，再一次在它身上裸露

鳥留給它的孤獨，被它消化

拜時間所賜，它活著就像從沒活過

光從躁郁癥患者頭頂灌下

他們的傷口浸在光里

那些似是而非的，能殺死人的東西

它無聲地命令他們放棄

在它底下走出的人，都是明亮的行人

遠遠地就好了

并無必要走近，并無

必要擔心。草木畢竟是草木

總要枯萎，總要返回

離它們遠一些

就離春天近一些

當秋風卷起落葉，逼近

割傷我們的喉嚨

流水在退縮，稻穗在退縮

我們在退縮，世界漸漸空曠

花朵更搖曳也更孤獨

鳥鳴更悅耳，也更凄婉

此時疏離是善意

此時忍受是美德

此時系上胸衣上密密紐扣的人

是純潔的人

此時遇見曾經愛過的人

也要離得遠遠的

黃昏

一天中最隆重的時刻，有無盡的幻術

暖金色的池塘，田野，一張張暖金色的臉

迎面走來，懷揣著秘密

像走在夢里，像久別重逢

夕陽笑意漸濃，落幕前有飽滿的謝意

在橘黃色轉為粉紅色的云朵里呈現

在進入寂清之前，風已藏身高處

一些抑郁的心展開，一些狂躁的心沉降

晚霞遞來慰問：時間就要屬于你自己了

只有飛鳥獻祭一般，紛紛向落日撞去

每一個暮色總是這樣，突然降臨

在荒涼升起之前，我已經閃進了屋門

一匹馬走進我的詩里

我曾習慣在暗處點燈

觀看被燈光放大或縮小的物體

或躲在自己的影子里

直到遇見一匹馬

一匹不按常理出牌的馬

它讓夜晚的星空跌碎在我面前

它閃亮的眼睛迎接我擁抱我

我禁錮的生活被打開

我們在雪的寂靜里松弛下來

光進入我的身體。喜悅充滿我

我們互相馴服，又互相不服

當它遠離時我開始懷念

那些以夢為馬的日子

月色下我整夜游蕩，尋找那匹馬

那個冬天

我走在凍僵的河道邊

餓癟了肚子，身輕如燕

沒人告誡我踩空可能會死

冰封之后陽光耀眼，無數星星

戴著面具的死神笑容閃爍

我踩過萎縮的河道，咔嚓一下

冰裂瞬間我像小鹿逃離現場

有時冰下有紋路清晰的枯葉

我繞過它回頭頻頻張望

慌張倒映在薄殘葉上直到今日

卻再沒機會去河道邊走一走

那時寒冷經常凍住河水的腥氣

凍住河下另一個斑駁世界

我一邊走一邊想很多事

唯獨沒想過，我會離開那么久

一只麻雀如何擺脫記憶

麻雀有出色的記憶能力

拉開窗簾，我看見它一動不動

一根細顫的電線

一棵傷痕累累的楊樹

它選擇了電線。寒風凌遲，雨水暴擊

它的心瑟瑟發抖。我伸出手

和它一起經歷了一段刻骨銷蝕的風

它一動不動，是聽見了遠處的潮水？

還是看到了另一只麻雀

在風月中搖擺不定的身姿？

電線上只有一只麻雀

只有我和它同步流放著記憶

我重復看著麻雀如何熬過這段記憶

它巋然不動的樣子令我著迷

幾天過去了，太陽出來了

它開始在電線上重新歡跳鳴唱

當我最后一次從電線上收回目光

拉上窗簾，終于從恍惚中徹底清醒

愛從遠方趕過來

有了微風拂面的速度

晨光射進窗戶，時間在我手背上行走

屋外，高處的香樟與低處的灌木叢

發出輕重不一的呼吸聲

金盞菊、山茶花沒心沒肺地開

枯敗的菖蒲，反復贅述著一個春夢……

這濡濕的小春光，和我一起諦聽著福音

被愛情的牙齒咬得千瘡百孔的你

摸過的光影正被我撫摩：

心臟、眼淚、星辰、山峰……

它們在我的手心里排成一道分水嶺

感應如電，洞穿我的軀體

至此，寫詩的氣氛已醞釀到位

一首關于你的詩，即將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