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物（組詩）

黎落

繁花

我恍惚于這樣的場景——

山林闊大，拜祭的人像開著的繁花

你并不比我更難過

影像藝術和鏡頭背后那些苦難的老人

發出桉樹葉的苦味

蝴蝶不會因癡迷而離去

它向你追問：“生而為人，最偉大的孤絕是什么？”

——那仿佛是另一種盛開。淌過萍水的

“落花一定簌簌向下吧”

寂靜中

誰制造這種和你相遇的天籟之聲？

多么荒謬，“死”這個字眼

居然使我們這樣親近

我們次序進入一個真實的虛無

并在那里，讀出永恒

貓物

有種消失并非消失

比方把黑貓扔進黑，雪花扔進雪

安靜之物有漫長的沉默

我理解，你寫作時的困惑和傷悲

像液體。黑暗中

貓發出呼嚕聲，有種箭在弦上的呼嘯感

但我已在此中生活數年

如今漸漸老去

褪去一身嶙峋的雪意。每日里

只和年邁的父母

通話，視頻。看他們在屏幕小小的四方框里

像個小孩

黑貓般那么安靜。夜色沉沉

沒有消息

靜物

桌子上，瓦罐和蘋果們在老去

光的影子比光深，比鉛筆沉

提筆的人坐我側面

手上的筆已不知所終

我觀察的視角來自陰影傾斜，和墻壁上的鐘

它們走得過于緩慢

事實上，它們已經停止。靜謐的冬日

只有虛無的火爐在回憶——

少年撿拾柴禾，并把它塞進爐膛

一種腐朽自桌布深處彌散

我感到，我父親正如靜物不能發出一絲聲響

他空空的手順從地垂下，眼睛混沌

不再看向任何物

房子越來越輕，就要浮起來

大雨中

有個人走在大雨中不覺得有雨

身子還是干的。另有個人烈日下卻全身淌著水

哪個人更難過？有一次，我驅車橫穿湖北

漢十高速上

被一道密集的水簾子攔住。多么奇異的景象

——涇渭分明的兩個區間

該把它歸于寫實主義還是魔幻現實主義？

水的幕布上面，舊的字剛寫下去就被新的字取代

周而復始。字的殘片在另一個世界哭

我先是一驚，然后想拍下發給你

可遍尋通訊錄你都不在

一直到今天。我體內那半個空腔還保留著雨傳來的

幻覺般，瀧瀧的水聲

羊的問題

羊在山坡吃草，兩只

和矮墻，腳手架，雜木林構成了黃昏的素描圖

細節的重點

聚焦茭白般圓圓的肚腹和烏鐵的頭顱

一只扭著頭一直看我

這令人狂亂的信任，帶來錯覺，反復授受著——

“人類與畜類的情誼。”

年關。有繃直的細浪和放松的危險

男子帶著他三個歡樂的小孩

我帶著我懵懂的狗

而羊專注吃草。黑白分明

羊啊

你不知道天就要黑了嗎

何以還那么溫柔地吃草并閑閑看我

樹如干筆，偶有波形。黃葉又鋪一地

夕陽在吞金

羊群·細雪·第一樂章

“羊群雪白，細雪無聲”

一定有某種神秘的預言讓她同時看見

——糖霜灑在原野。人群中

女人毫無征兆地突然停下

手捧小腹：恬靜，圣潔

別訝異。那是她的輕盈戰勝了笨拙而獲得一種

芬芳的想象力

哦。草原也可以小如指尖

新的血帶來律動

沿著她秘密的疆域，是群峰起伏的降臨

霧淞

霧中那細碎的斷裂來自哪里？

你在一個寓言般的器皿里

醒來。天空湛藍

百草景深，而你已初備空蒙的形態

我卻還無法觸及你半分，只是

徘徊于鏡像的邊緣

偏你天真，探問淵深的手勢

因“相信”

這無與倫比的執念

而結滿冰針簇。你把一只

失落的白鷺

從否定中抓出，使它具象而心安

我也不計后果地“相信”她經驗里面，一棵

松樹的

蓬勃和青翠，有寒冷無法阻擋的燃燒

像磷火。誰領回虛無藏匿的唱針

卻把家安在易逝的窗口？冬天的清晨，越來越

清晰的靜謐猶如神助。霧淞在復述你的屋頂——

技藝那么美妙

她卻一想就碎，并在我眼中形成白色風暴

柵欄

春天時，樹葉婆娑，樹干筆挺

到了冬天，柵欄才能被剝下來

在一張寬大的紙上，群體化站立

——拴馬樁已經賦形，馬還遠嗎？

你聽見馬蹄嘚嘚，正從古代趕來

驅馬人和馬是同一批

他們說，事情的發端和結果早就注定

所以你才看到死去的木頭

喜氣洋洋，圍住一棟房子，或一片草場

即空空無人，也避開闖入

以至后來柵欄消失，它們的影子也愿意

從虛無里轉身，再次圍住點什么

——我就見過，一匹野馬被空無圈在原地

唉，柵欄是一棵樹貢獻了死

光貢獻了魚線。柵欄是“比我輕”

和“比我重”。

路燈下的雪

詩人向我說起時，是“遼遠”

或“催人老”

是一位媽媽倚靠窗戶，一點點發白

冬日的早晨

麻雀像顆灰豆從松樹

彈進光里。而彈射它的人，更熱衷

描寫黃昏——

他說：一天將近，路燈就是這樣被他們擰亮的

新生的事物，讓我充滿感激

但該怎么和你說呢？一種純粹的重量

在暗中

會反復校正。飄落

就像，一直要有光

照亮

尋人啟事上，那個被雪嚇壞的小孩

翠鳥

是寂寞的一個點

葦草彈起后再落向湖水

張力在它的腹腔形成

它的腳那么有力地撐住，仿佛一旦松開

湖就不存在。它傾身，向前

青果般在枝頭懸著

牙齒間懸著。粗而尖的喙深深刺破寂靜

彩色的翅膀推開風

像一匹馬攜帶翠綠的草坡

空氣都是腥的。時間美妙

如同此刻我漫無邊際地虛構你

而無端悲傷。它把一個琴盒打開

放置在我永遠只差一指的窗口

這獵手有精準的技藝。作為瀕危物種

翠鳥

退出魚的生活。但作為另外的致幻術

我從顏料管里擠出的翠鳥

比你更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