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老頑童

姜雯

朱德庸并不擅長與人交際，也不喜歡被采訪，他形容自己是隔著玻璃球在觀察這個世界。朱德庸在53歲的時候被診斷出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這讓他“原諒”了孤僻的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

但哪怕出生于1960年的朱德庸已經64歲了，用當下時髦的語匯來形容的話，他仍舊充滿少年感。向內探究就會發現，這是因為朱德庸的心里住著一個小孩，而朱德庸也小心保護著這個小孩，讓他得以一直保持赤子之心。

在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玩

“老實說，碰到太太之前，我都是自己一個人玩，在心里面玩。”這是不是因為阿斯伯格綜合征，朱德庸自己也搞不清楚，但他就是沒辦法和別人玩到一起。

他干脆跟蟲子玩。老家庭院的花草里有各種昆蟲，螞蟻、蟑螂、蜜蜂……還有蜘蛛，它們是朱德庸的朋友。“那個世界就是我所有的世界。我跟蟲子在一起的時候，完全不會有隔閡，不會自閉，也不會自卑。”

長大一些后，朱德庸便從觀察蟲子轉而觀察行人。觀察之后，他便在腦海里想象，如果自己碰到這個人，會與之發生怎樣的故事和情節——這大抵便是他所謂的“在心里面玩”，憑借觀察和想象，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

因為學習成績差，朱德庸一直都是那個在學校和家中不得寵的小孩。他很確定母親并不喜歡自己，所以每次受了委屈，他就用筆將受到的氣全部畫下來。畫畫是朱德庸內在小孩與外部世界溝通的橋梁。

從什么時候開始畫的呢？朱德庸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四五歲的時候父親給了他一張紙、一支筆，他便開始畫畫。也沒人系統性地教過他怎么畫——小學參加美術比賽，他連水彩要沾水都不知道，只是干巴巴地在那邊畫，心里想著：奇怪，為什么別人的筆那么好用？

朱德庸并未將自己的繪畫才能定義為天賦，他更傾向于認為那是一種命運。畢竟只要有一個人阻止他畫畫，他都不會成為“漫畫家朱德庸”。因為成績差，他只是個被“放牛”的、性格孤僻的孩子罷了——“在那個時代，至少家長允許孩子沒出息。”朱德庸如此解釋這種“命運”。

而長大以后的朱德庸才明白，自己學習成績差是因為有識字障礙，而阿斯伯格綜合征讓他本就與外界溝通存在一點障礙，與他人的交流常常存在一定信息差。所以，知道自己患阿斯伯格綜合征時，他很想抱抱曾經的自己。

大學時，系刊讓他幫忙畫東西，沒想到刊物發到外面后被報社主編看到。主編甚是喜歡，便向他約稿，于是朱德庸慢慢進入了這一行。

1985年，25歲的朱德庸開始服兵役。他晚上用手電筒照明，創作的《雙響炮》在《中國時報》連載，一時之間聲名大噪。退伍之后，他便進入報社工作。在那個紙媒的黃金時代，進入報社等于拿到了金飯碗，不僅薪資待遇好，社會地位也高。

從小因為成績差被人看不起、被“踢來踢去”的朱德庸，一下子成了親戚眼里的“大明星”。

不想上班，成為自由職業者

所有臺面上的條件看起來都不錯，但慢慢地，朱德庸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你騙得了別人，但騙不了自己。那時我已經擁有了所有人羨慕的工作，為什么還是不快樂？尤其顯現在上班的時候？”

朱德庸的上班時間是晚上7時半，等記者、編輯交完稿后，他進去畫插畫，一般畫一兩個小時就結束了。其實他的工作時間很短，薪資加上稿費的收入卻很高。然而，朱德庸常常拖到不能再拖了才出家門去上班。

這樣的狀態維持了4年。直到有一天，朱德庸走在家附近的巷子里，這時突然吹過一陣風，把他吹醒了。“即便這份工作和環境是別人稱羨的，但我沒辦法再強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

想通之后，朱德庸就開始想自己到底喜歡做什么。當時航空公司在招機長，朱德庸覺得開飛機很有趣，加上自己是甲等體格，便想去報考。“正是一個大好的機會把漫畫甩掉！”

當然，當機長本質上也是上班。朱德庸后來回想的時候，他是這么理解自己的：小時候畫畫是興趣，后來變成一種自我心理治療。但當畫畫變成職業時，他又感到隱隱不安，因為在臺灣的社會氛圍里，畫畫是個沒出息的行業，不算正當工作。他內心深處還存在著成長過程中社會精英化教育的陰影。

朱德庸將想辭職的想法告訴太太，原本以為會受到很大阻力，但太太馮曼倫卻說：“如果不想做就別做了。”不過，馮曼倫并不贊同朱德庸去開飛機，她認為，“會開飛機的人很多，但有資格做專業漫畫家且有才氣的卻不多。你應該繼續畫下去。”

就這樣，朱德庸辭掉了金飯碗。沒想到，一星期后，馮曼倫也從報社辭職了，她也想做點自己想做的事。身邊的人都認為他們瘋了，放棄大好薪資，房貸也還沒還完。

“我也是一個小孩”

很難想象，畫出《絕對小孩》的朱德庸，在自己的兒子剛出生的時候，躲在書房里三天沒說話。但隨著兒子的成長，他仿佛重新經歷了一次童年。

朱德庸的童年過得不是很開心，所以他對童年沒有任何懷念。有了小孩以后，他開始回憶起童年的很多事情。“我決定用小孩子的方式跟兒子相處，而不是以爸爸的方式。”

怎樣是小孩子的方式呢？朱德庸會和兒子搶玩具；玩游戲從來不讓著兒子；如果兒子打他一下，他會打回去。“我跟他玩任何東西都不會讓他，因為我也是一個小孩，我是要贏的。”

以前朱德庸的兒子常常會哭著去找馮曼倫，直到有一天，馮曼倫說了一句話，兒子就懂了。馮曼倫說：“你不要看爸爸人那么大，他其實身體里面是一個小孩。”

“我的小孩比他還像大人。”馮曼倫看著朱德庸，笑盈盈地補充。

因為不希望兒子經歷自己那樣的童年，朱德庸夫妻的教育方式就是讓兒子好好享受童年、好好玩、開心快樂。有時一家人在家里吃中飯，在電視里看到陽明山在下霰，覺得非常有趣，就立刻開車去陽明山玩。兒子放暑假的時候，朱德庸比他還開心，“他不用去上學了，我們可以玩兩個月！”

有時還沒放假，朱德庸夫妻就會幫孩子請假。“我們有時候要去旅行，就會到學校和老師溝通，老師問我要請多久，我就說請一個月。我希望趁孩子還小，帶他到處看看。”

因為一天到晚把兒子帶出去玩，一天早上，兒子自己把衣服穿好，把書包背好，將熟睡中的朱德庸搖醒并哭著說，自己想去上學。

有一陣子朱德庸夫妻住在市區，兒子也跟著去市區的學校。但這所學校太嚴格了，每天做功課到晚上11時。他們覺得這樣不行，就把兒子轉去了之前管理比較松散的學校。別人擠破頭想進的名校，他卻把兒子轉走。

來回交通需要朱德庸接送，送到兒子三年級的一天，兒子的老師跟朱德庸說：“朱爸爸你今天沒有遲到哦，準時到了。”

朱德庸幽默地回答：“老師我長大了。”

2007年朱德庸出版《絕對小孩》，這部陪著自己的小孩過一次童年、充滿童心和想象力的作品深受讀者喜歡。讀者問朱德庸，為什么現在的大人不快樂？要怎樣才快樂？他的答案是：“回憶一下童年，童年做的事情是最快樂的，你現在就想辦法去做。”

朱德庸說：“我們的教育有時扼殺了小孩自由發揮的能力，于是他們小時候是不快樂的小孩，長大后就變成了不快樂的大人。要讓孩子去發揮自己的天賦，別幫他決定事情。”

朱德庸的兒子大學時考上了昆蟲系，朱德庸很開心。這對他來說好像一種奇妙的緣分，映照著小時候和蟲子玩耍的自己。

四格漫畫風潮

雖然泛泛說起來都是畫畫，但朱德庸擅長的四格漫畫絕對不簡單。

四格漫畫是用四個格數構成一則故事的漫畫形式。好的四格漫畫在短短四個格子里即達成故事的起承轉合，或幽默風趣，或諷刺批判。“相當于給你一個小房間，但房間里什么東西都要有，就像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我的畫其實諷刺性、批判性非常高。這個世界的棉被太多了，把所有不堪的事情都蓋著，我想用漫畫把它掀起來。”

因為四格漫畫的挑戰性高，所以畫的人少，能留下來的好作品也少。但朱德庸卻憑一己之力打造了多部四格漫畫經典：反思婚姻關系的《雙響炮》，描繪單身女性的《澀女郎》，討論雇傭關系的《關于上班這件事》，探討年輕世代的《醋溜族》，回顧童年的《絕對小孩》，乃至深掘當代人類困境的《大家都有病》……

近期，朱德庸正忙著準備自己的新書出版，內容是探討年輕人的時代困境。其實對于時代朱德庸是悲觀的，在他看來，在愈發商業化、科技化的社會，人越來越沒有余裕，時間和空間都被無限壓縮，連停頓、喘息和玩耍的機會都沒有。這是朱德庸那個“內在小孩”對外部世界的觀察和感受，而小孩子的感覺往往是最準確的。

（摘自2024年第8期《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