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科學家馮曉娟一天的時間,被精確分成兩部分。
一部分從早上8時開始。馮曉娟是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的副所長、研究員和博士生導師,管理、科研與教學,爭相瓜分她的精力。
剩下的一部分時間,從傍晚6時開始。大部分時候,馮曉娟準時下班,然后回到家中,暮色漸沉,她轉換為女兒、妻子、母親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做她自己。
43歲的馮曉娟過著極其規律的生活。
她的辦公室位于北京西郊一棟三層的灰色小樓。植物研究所把國家植物園南園建成了一艘屬于植物的“諾亞方舟”,8000多種植物、其中包括400多種珍稀瀕危植物,錯落有致地生長于此,一種古老的寧靜圍繞著小樓。日復一日,馮曉娟規律地穿梭來往于這片寧靜之中。
然而馮曉娟的工作中,卻處處是驚心動魄的時刻。
某種程度上,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我一直和學生說不要追著浪尖跑,我們要做站在浪尖上的人。”
馮曉娟的研究對象是看起來黑乎乎、臟兮兮的土壤。土壤俯拾皆是,它培育作物、吞噬尸體,悠久地哺育著人類文明。人類卻對它知之甚少,對土壤的研究曾經被《科學》雜志譽為“最后的前沿”。
馮曉娟是土壤碳循環與全球變化領域前沿的科學家。早在2008年,攻讀博士學位期間,馮曉娟就通過實驗發現土壤中的木質素在增溫下可能發生加速降解,推翻了科學界對木質素分解不易發生改變的傳統觀念。研究結果發表在《自然·地球科學》上,雜志配發評論稱:“分子方法的應用為研究有機碳降解過程提供了全新角度。”
以此為起點,馮曉娟取得了卓越的成果。她同時擔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交叉科學部第一屆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中國土壤學會國際合作工作委員會副主任,還是3個SCI收錄期刊的編輯或副主編。2024年,馮曉娟成為中國青年女科學家獎的獲得者之一。
“前沿”對馮曉娟來說意義非凡。
比起更穩妥的、被前人驗證過的研究路徑,前沿意味著成倍增長的失敗概率、龐大的沉沒成本和時時刻刻懸起的一顆心。走在懸崖邊上,對未知的恐懼,來自人性深處。
與此同時,前沿也意味著無人領略的風光,意味著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一門科學研究的界碑之上。這種最純粹的快樂超越了金錢、名聲和一切學術頭銜,令馮曉娟久久地癡迷于此,令她忘卻恐懼,行走于浪尖之上。
馮曉娟說,自己是個“任性”的人。她溫婉的臉龐是典型江南人的長相,個性卻是直爽率性的。她說自己從小就這樣,有主意、有脾氣,“我認定的就一定會去做,別和我說其他亂七八糟的”。
成為科學家,就是她“任性之下”的決定。
父母是從浙江、上海去貴州支援建設的知青。馮曉娟在貴州長大,放了學在田埂上捉螞蚱、玩泥巴,三四歲開始種牽牛花,蹲在地上看花苞如何漸漸舒展,綻放成一個小喇叭。
15歲,馮曉娟離開家,去上海讀高中。她悄悄在心中立下志向,未來要成為一名自然科學家。
她在上海普陀區的老牌重點高中讀書,是四校聯考的第一名。成績相近的同學,早早選擇保送復旦、交大,只有她執意備戰高考,目標指向更頂尖的院校。
1999年,馮曉娟上高三。她在上海市英語競賽中獲得一等獎,一家英國企業愿意全額資助她去曼徹斯特大學讀紡織類專業。班主任告訴她這個好消息,馮曉娟卻說:“我要學生物,當科學家。去英國就當不了科學家了。”
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真的拎得清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區別嗎?大人們不免對女孩的任性抱有一絲擔憂。英語老師勸她:“女孩子做什么科學家?又苦又累。”
但媽媽對馮曉娟說:“女孩怎么不可以搞科學?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后來馮曉娟覺得,是這種自由寬松的家庭氛圍促成了她的任性。無論她做什么,父母總是支持、鼓勵,以至于她“從小就沒有把賺錢當成人生目標”。拒絕留學英國的全額資助,她甚至沒給父母打電話。一個前景清晰、回報明確的前途擺在眼前,女孩的目光卻只瞄向科學的高塔。
“因為這是我的研究領域,既然別人還沒發表出來,那么我做;既然別人這么久還沒做出來,那么我來。”
類似的抉擇,馮曉娟在博士后期間又面臨過一次。在美國伍茲霍爾海洋研究所工作的第一年,她的博士后導師跳槽去了蘇黎世聯邦理工大學,馮曉娟便決定跟著他去往瑞士。
美國朋友敬佩馮曉娟的勇敢,同時委婉地表達不解。伍茲霍爾海洋研究所已經是全球最頂尖的海洋研究所,留下來完成研究,找份教職、拿美國綠卡,是順理成章的人生路徑。而瑞士畢竟是個非英語、非移民國家,新實驗室的設備能不能正常使用都是未知數。
馮曉娟的想法卻很簡單。博士期間,她曾利用分子標志物的方法,在土壤增溫實驗中推翻傳統觀點,發現被人們一直以為是土壤碳積累主導者的木質素在增溫實驗中的表現并不如想象中穩定。
但只是一個相對簡單的、短期的土壤增溫實驗,尚且不足以成為證明木質素不穩定性的直接證據。馮曉娟希望在博士后期間開發一種成熟的、可以用來分離純化木質素單體的分析方法,從而確定它在天然環境中的駐留時間。
去瑞士,馮曉娟的念頭只有一個:“我要做木質素。我必須把這件事情完成。”
木質素是一種復雜的有機聚合物。它大量存在于植物的木質部,組成堅硬挺拔的樹干,托起整株植物。當植物凋零、腐爛,木質素隨之進入土壤,成為土壤有機質的重要組成部分。
科學家們發現,枯枝落葉腐爛以后進入土壤,其中殘余的碳會在土壤中沉積下來,這讓土壤成為陸地生態系統中最大的活性碳庫。據此,科學家有了一個美好的愿景:如果可以每年增加土壤碳庫的千分之四,就能抵消人為使用化石燃料所排放的二氧化碳,實現長期的碳中和。
但科學界對土壤碳庫儲量和穩定性變化的認識還很模糊。一種觀念認為,木質素具有相對穩定的化學結構,比其他碳組分周轉起來更緩慢、更難以分解,所以它很可能是驅動土壤碳長期積累的重要貢獻者。
偶然的契機之下,馮曉娟開啟了對木質素穩定性的研究。
在北京大學本科期間,一門名為《基礎土壤學》的課程,讓馮曉娟對土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2003年,她前往多倫多大學讀碩士學位,跟從導師瑪娜·辛普森研究土壤污染物。當時,瑪娜·辛普森是一位剛入職不久的助理教授,而馮曉娟是她指導的第一名學生。兩個年輕女性一拍即合,馮曉娟說,瑪娜和她“更像是彼此信任、行動高效的伙伴”。
瑪娜是個條理清晰、目標明確的人,她從來不遲到,隨身攜帶著筆記本,記錄每個工作日程與注意事項,并且說服校長成立了一家核磁共振中心,用于支持她的課題組分析環境樣品。
“當時,核磁共振技術普遍用于純化學合成物的鑒定與開發,環境樣品中天然有機質構成太復雜,解析起來是很有挑戰的。”馮曉娟說,“但瑪娜可以說服大家,讓人們信任她的能力,讓人們相信這門技術是具有發展前景的。”
直到今天,馮曉娟依然把瑪娜視作學術榜樣。瑪娜身體力行教會了她幾件事:井井有條,不要錯過任何一個截止日期;掌握一門新技術,可以讓你更好地掌握研究的主導權;一位優秀的科學家不應該局限于埋頭做實驗,還需要學會溝通與爭取。
2010年,馮曉娟去往瑞士蘇黎世聯邦理工大學,醉心于開發針對木質素單體的分離純化方法。同一時期,位于美國的另外兩家研究所也在開發這一技術,他們比馮曉娟起步更早。
有時候,科研競爭比競技體育還殘酷幾分。與對手競速開發分離純化方法,是馮曉娟至今為止“干過最苦的活兒”。每天早上,她8時抵達實驗室,一直工作到晚上8時離開,即使周末也如此。
結果并不如愿,競爭對手還是搶先發表了結果。
“明明知道對方更早開始,為什么還會全力以赴呢?”記者詢問馮曉娟。落后于他人起跑的選手,往往會精明地斟酌付出與回報比,從一開始就放棄努力的決心。

馮曉娟似乎沒有陷進這種邏輯,她給出的答案干凈而有力:“因為這是我的研究領域,既然別人還沒發表出來,那么我做;既然別人這么久還沒做出來,那么我來。”
被競爭對手搶先后,馮曉娟和團隊立即調轉目標,采集北極幾條主要河流的河口沉積物,分析其中來自陸地植物的蠟質、木質素以及其他組分,希望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把提純分析技術應用于環境樣品的研究組。
結果出來后,團隊成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們驚訝地發現,所有北極流域的陸源碳組分中,木質素竟然是最年輕的一個。個別流域中,木質素甚至比植物蠟質年輕一萬年。馮曉娟團隊的發現,再次挑戰了對木質素穩定性的傳統猜想。
馮曉娟說:“如果女性想突破,想改變既有規則,就必須先躋身各個行業的領導層,從而掌握話語權。”
2013年,馮曉娟回國,入職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她的研究視野變得更開闊,在此前北極流域研究的基礎之上,她與團隊去往溫帶草地、亞熱帶森林和淹水厭氧的濕地,探究更廣泛的生態系統中土壤碳的周轉機制。
后來十年,他們陸續發現,不同區域、不同生態系統的土壤中,主導碳封存的組分各有不同。譬如,草地生態系統中碳封存的主導者是微生物殘體及其代謝產物;森林生態系統中,30厘米以上表層土壤的主導者是包括木質素在內的植物殘體組分,而30厘米以下的底層土壤中,依然是微生物殘體發揮更重要的作用。
一只人類認知的黑箱,被馮曉娟親手打開。對馮曉娟來說,“發現”是如此令人著迷,極大程度地契合了她個性中的冒險精神。“或者你說是好勝心也好,這是我的領域,我想要當第一人。”
盡管利用土壤碳封存實現長期碳中和、逆轉全球氣候變化趨勢依然是一種遙遠的愿景,但馮曉娟說:“這是一項事業,在我的有生之年,把人類對這一領域的認知向前推進一步,這就是我工作的動力與價值所在。”
2021年,中國科學院任命馮曉娟擔任植物研究所副所長一職,她的擔子更重了一分。
科研是純粹的,它要求一個人極盡所能地嚴謹,細細地追問。但管理呢,需要平衡、迂回、等待與忍耐—它們幾乎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工作。管理要求馮曉娟克服個性中的“任性”,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適應這個崗位。
壓力陡然增長。馮曉娟說,以前一個研究項目的成敗,只關系自己和導師兩個人,可是現在,“你的工作涉及的是整個研究所,比以前復雜了太多”。
支持她堅持下來的,是一份或許可以稱作“責任感”的東西。馮曉娟說,自己“沒那么偉大”,很多時候她只是順水推舟,完成好被賦予的職責。但她不免也會在工作中看見,盡管成績優異的女學生千千萬萬,優秀的女性科學家、高層次的女性管理者卻是極少數。
在《國家科學評論》期刊舉辦的論壇上,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女科技工作者協會會長王紅陽發言稱,一種結構性困境存在于科研界中:“基層女科技工作者數量大,但是高層次人才少、上升空間小,大量的女科技工作者都在基層從事輔助性或支撐性的工作。”
在馮曉娟看來,促成這種結構性困境的原因之一,是過去幾千年來漫長的歷史與文化。男性一直以來主導制定了人類社會的各項規則,而婦女解放運動不過百余年,女性社會化的歷史太過短暫。
在男性主導的社會秩序中,女性有諸多不適應的地方。
馮曉娟說:“如果女性想突破,想改變既有規則,就必須先躋身各個行業的領導層,從而掌握話語權。”
馮曉娟依然保持著規律的生活。從學生時代一直到現在,她幾乎沒怎么熬過夜,不為了完成任務通宵達旦。她崇尚效率,更相信日復一日的努力。
只有一個階段是例外。
2014年,馮曉娟剛剛回國組建自己的研究室,并在這一年懷孕生子。預產期是5月,而3、4月,分別是提交基金委“優秀青年基金”和科技部“青年973”項目申請的截止日期。產前她一直堅持工作,但鍵盤沒敲多久,雙手就腫脹起來。
坐完月子,馮曉娟收到了兩個項目的答辯通知。談起那段時光,一向思維敏捷的馮曉娟有些焦躁起來,她說,因為激素水平的影響,她平生頭一次體會到了思維能力的失控。“真的是‘孕傻。以前弄PPT,我咚咚咚幾下就做完了。但當時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盯著電腦發呆,我不知道應該寫些什么。”
頭三年,這個幼小的新生命拴住了她的整顆心。馮曉娟主動放棄了出國交流機會,更多時間留在家里。
女兒三歲以前,是馮曉娟壓力最大的一段時光。她趁女兒沒醒之前去上班,下班后陪女兒讀繪本、做游戲。晚上八點半,女兒入睡,馮曉娟會再爬起來處理郵件、閱讀文獻。
所以對于事業與家庭如何平衡的陳舊話題,馮曉娟覺得:“哪有什么平衡?只有犧牲。”
荷爾蒙的驅使是強大的。頭三年,這個幼小的新生命拴住了她的整顆心。馮曉娟主動放棄了出國交流機會,更多時間留在家里。
現在回頭去看,馮曉娟察覺,國際學術會議的三年缺席,客觀上對她后來的事業發展造成了一定影響。
其中的理由是非常現實的,“國際同行沒見過你、對你不熟悉,你的文章被拒絕的概率就會變大”。
自國際疫情政策放開以后,馮曉娟恢復了頻繁的海外出差。就在采訪后的第三天,她將乘坐22個小時的班機飛去位于非洲西北部的摩洛哥。女兒上小學四年級,對此依然不開心。女兒總是抱怨,媽媽又要出差,又要出國。“你們就不能在線上開會嗎?你看我們班上哪個同學的媽媽像你一樣經常出差呀?”“媽媽,我希望你辭職,你辭職吧!”
科研競爭是激烈的,想保持前沿,需要一名科學家投入極大的精力與心力。但是孩子對時間與心力的需求同樣是極高的。所以人們會發現,在傳統的性別文化與社會分工機制之下,科研道路上越往后走,女性的比重越小。“很多人被留在了家庭瑣事中。”馮曉娟說。
另外一方面,馮曉娟覺得,對于很多女性來說,“回歸家庭”也是一種難以抵御的“誘惑”。男性被社會逼著向前走、得以不斷成長,而女性看似擁有更充足的理由“退而求其次”,選擇穩妥與安定,擔任輔助性、次要性工作。“女性看似有退路,很多女性就慢慢退回去了。”她說。
但是馮曉娟從來不往后看。她的眼睛只瞄準月亮。
20年前的馮曉娟在異國他鄉,曾經被干練而自信的導師瑪娜啟發。過去了那么久,她希望像瑪娜一樣,成為點燃年輕女孩科學夢想的某種契機。
畢竟居里夫人太過偉大和遙遠,馮曉娟覺得,在日常生活可以接觸的范圍之內,有這么一位資歷較長的女性,讓年輕的女孩覺得,自己的未來或許可以像她一樣,“這是很重要的”。
她希望成為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