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地氣

立夏后，天氣熱，地氣也熱。進入伏天，赤腳走在地上，沙子有灼傷腳板之熱。從熱里醒來，在熱里入睡。在山村小屋納涼，喝清茶，談閑話，是頗愉快的事。清茶如雪，綠茶的雪意湮滅了夏日的酷熱。紅茶是一團溫暖的爐火，三杯下肚，兩腋生風，一陣通透。

日頭像火，室外是火場，室內如炭爐，使人氣悶，引人空想。天氣炎熱，心思散漫，就盼著天黑。太陽雖下山了，地氣依舊熱烈。性急怕熱的人，從井里打一桶清水，潑在地上，細霧升騰，地面輕輕吱響，暑熱消散了一些。

早晨，晴朗的天空不見云最好，藍藍的天讓人翩翩欲飛。有時候天空有云，大塊的云像白象。有時候天空有風有雨，斜風細雨不須歸。倘或是大風大雨呢？歸無所歸，索性不歸，也未嘗不可。

夜里倘或有雨，最喜歡躺在床上聽雨聲。沒有瓦，沒有荷，更無殘荷，只有雨拍打窗戶的聲音，還有雷聲與閃電，讓人覺出乾坤浩蕩的正氣。窗外，燈在雨中、樹在雨中、樓在雨中、河在雨中、山在雨中。這時的雨，來去急遽。來勢洶洶，去時匆匆 ，不多時又若無其事一般日光傾城，不同于春日的和風細雨。

雨夜，穿雨鞋或者打赤腳在地氣彌漫的院子里閑步，很自在 ，身體一步步鮮活豐潤。雨水激蕩起地氣，鼻息中有地脈深處的氣味。走得久了，像是獲得了天地的氣息，回房喝杯茶，寫篇文章，當作夢游，也是很好的消遣。

夏天雨住的時候最美，天空豁然，雨落水漲，地氣也長。空氣有些黏滯，濃郁的地氣迎面而來。河里漲水了，地氣充沛，大水走泥，有些石頭被水沖得翻滾了一圈又一圈，繼而沉沉擱在那里悄無聲息，等著下一次翻動。

春天的山看顏色，從新綠到濃綠。夏天的山看氣勢，地氣旺盛飽滿，林間的樹木草葉粗壯了，葳蕤充沛，青苔濕漉漉的，觸目皆是飽滿的綠意，山嵐青翠得蠢蠢憨憨的，不管不顧，近乎蒼郁。

聽女兒念《二十四節氣歌》，心想人生也有二十四節氣。九歲的她正是立春前后，近四十歲的我卻介于夏至與大暑之間。一年好景一圈圈走。一年復一年，歲歲年年人不同。春夏秋冬，生滅榮枯，日子走得久了，便成一季，一季又一季便拼貼成一年。

希臘人說季節影響道德，我對此并無研究。由環境而生情緒和性格，大概頗有道理。一年里只有嚴寒或者酷暑，或者幾月一日、幾月一夜，想想即有懼意。節令迭代，氣候變化，地氣不同，我喜歡這樣的四季一年。

夏天早晚舒爽，有一種干凈的涼，渾身輕快，自然歡愉。山里閑居，清晨醒來，雖不像冬日早上有疲懶感，但總愿意在床上賴一會兒，聽聽風聲，聽聽鳥鳴。傍晚，結束了勞作，炎熱后的清涼最讓人貪戀，田野靜氣彌漫，舍不得早早歸家。

日出前去山里走走。小路邊，晶瑩剔透的露水灑在花瓣上，或者掛在草尖，凝在石凹里。樹葉經夜露浸潤一宿，觸手一濕。走得久了，褲管潮潮的，露水貼著腳踝，有夏夜的氣息。鳥鳴格外清脆，鉆進耳朵，穿過樹葉，悠揚飄過山岡，滑向樹梢。走得累了，找一片陰涼地躺著，或者小憩，渾身爽利。飽滿的地氣濕潤蒸騰，貫通體內，與暑氣交匯。靜靜看山里的飛鳥，看草葉上的爬蟲，看風搖動樹葉，看陽光在山林里密密匝匝、變幻不定。

最喜歡夏天水邊的地氣：溪旁、河岸、濕地、湖畔。山里偶爾有燥意，天太熱，草叢似乎埋藏著火球，熱氣咆哮而來。水邊從來溫和，正午暑氣最盛時，待在蘆葦下或樹蔭處也覺得沁涼。山里走得累了，每遇見一線水，便頃刻忘憂。

山有一股執拗，而水常常溫柔婉約。山存厚德，水見靈性，水邊的地氣也輕靈。堤岸水草叢生，柳絲垂下肆意伸長，耕牛的倒影映照在河里，淺水處魚蝦怡然自樂，一派古雅。水面三五只水黽躍然舞蹈，疾速如閃電。一條小麻魚銀光閃閃，無所依傍。伸手去捉，指尖甫觸水面，它頓時騰挪一尺開外，瞪圓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懸在水里，仿佛定在半空，淡淡的身影投入水底，像一筆淡墨若有若無。

人自古親近水，每年夏天，總惦著去水邊看看。雖然不能擊棹中流，縱覽萬頃，但于水湄安寢，枕濤聲于夢中，得些自然心性，也覺得安妥。

盛夏去濕地，四處看看。蘆葦遍澤，野鴨撲騰覓食，蟬在大片蔓延的綠意里聲嘶力竭地長叫不止。日出日落時景致尤好，水染成橘黃色，風輕輕吹著，吹淡了暑氣，人也進入一個純凈而妥帖的氛圍里，得了飽滿的地氣滋養，精神健旺。

有一年和友人結伴去新安江，看書、行走，江水日夜奔流不絕 ，卷來無窮無盡的地氣，也給人無窮無盡的靈氣，讓人心頭潮濕而溫潤。草木遍野，鳥雀飛飛停停，陽光下，新安江像從夢幻中流出。河岸草木朦朧，耳畔一時寧靜。地氣安寧，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像被熨過，無一處不服帖，肉身與靈魂一下子穩當了。

靠水而居，閑暇時臨窗看水。沒有風，水面莫名顫浮起粼粼細紋，儼然有仙女踏波光而來，款款細步于水霧煙靄中，身段曼妙，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有曹植筆下洛神之風。窗邊竹箕里，煮熟的菱角肉質緊密，新嫩的蓮蓬籽清甜不膩。剝殼食得三五枚，詩意和地氣一齊襲來，是鄉野氣息，是田園風味。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惜字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