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
春天的末尾,早起還有些寒意,四點鐘就去販菜的張寒穿著軍大衣,一邊把蔬菜一捆一捆從三輪車上往下拿,一邊喊著:“蔥八斤,蒜薹五斤,芹菜三斤……”報完了菜,拍拍手上的泥,“都是從地里新摘出來,做酒席新鮮的才好。”
喬連志往外掏錢,張寒虛推推,勉為其難說:“你看,喬章結婚,忙沒幫上,一點兒菜……”
“哎呀,你就別讓了,上回賣那幾袋玉米,你說七毛三,拉幾步路七毛八,五百多斤,轉手二三十,可是你說的?!睆執炝岵恢螘r從院里走了出來,手上往下滴著水,腰上系的圍裙上有塊白面,頭腳卻甚是干凈。
張寒嘿嘿干笑,接過錢,開著三輪車轟隆隆走了。
喬連志埋怨老婆:“不讓你說你要說?!?/p>
張天玲嗓子敞亮地說:“我就是叫他知道,街坊鄰居的,一轉手三十塊,咱們不會自己拉著去。”
喬豫在屋里聽見母親的大嗓門,心想信息費貴著呢。哪里有好價錢,都只趁機斂錢,沒誰有義務告知別人。
她的房間新刷的膩子白亮亮,地板磚也發著光,床和桌子還是十幾年前的舊物。昨天到達縣城時已快七點,搭上最后一班車,不料車子壞到路上,師傅趴在車下搗鼓。起先她和兩名乘客站在四月田野的微風里,看夕陽看莊稼看野花,很是愜意。不料一等就是一個鐘頭,三人焦躁起來,催問師傅。師傅滿口好了好了,還是趴在車下搗鼓。
天色暗下來,車子還沒修好。另兩人很著急,喬豫嘴上著急,其實在她心里,她似乎隱隱盼著,車子不要修好,車子不要開到喬黃莊才好。
“不要喊了,讓玉玉再睡會兒?!彼犚娔棠淘谔梦菡f話。玉玉是喬豫的小名。
喬豫走出房間,八年沒見,奶奶的頭發白完了。如果是在外面,她第一眼未必能認出最愛她的奶奶。
奶奶一把拉住她,上下打量,說:“玉啊。”一句話沒出口,哽咽起來。喬豫的嗓子眼兒像是被塞住了,鼻子里酸酸的,她拼命抑制,喊聲奶。
老人家哭了,張天玲的高嗓門在房外響起:“不興哭, 我一場喜事,叫你們來鬧?!?/p>
喬豫渾身一僵,奶奶拉住她,并不往外看,說:“別管她?!?/p>
雖然知道母親性情,張天玲的話還是讓她傷心,原來在家里,她連哭的自由也沒有,只為不沖撞到她兒子的喜事。
這時,東南間窸窸窣窣響,走出來一個矮個年輕女孩兒,女孩喊了聲奶,笑模笑樣仰臉看喬豫。喬豫內心暗暗喝彩,喬章這小子,人不怎么樣,選老婆的眼光卻是好。
果然奶奶說:“惠,你姐回來了。”
安惠熱情地說:“姐,喬章說你工作忙,想著你要是回不來,我們結完婚去看你?!?/p>
不管是真是假,一句話說得喬豫心里熱起來,拉住安惠說:“我給你帶了禮物?!?/p>
她回房間,卻發現準備好的一個提包不在,她一拍頭,想起昨晚司機修車修到九點多,把她熬得氣息奄奄。到了站點,她急著下車,準是把提包落在了車上。
她走出來,說提包落車上了,里面有她給家里買的禮物。奶奶著急地拍手,安惠勸她不要急,說去車站找找,應該找得到。
門外張天玲說:“就沒一回東西收拾好過?!?/p>
喬豫忍著氣,騎上電動車去鎮上車站,張天玲說:“這會兒不要去,吃完飯和你爸一起。”喬豫裝沒聽見,騎上電動車走出了院門,她聽見安惠說:“姐,我和你一起?!?/p>
弟媳張嘴,喬豫不好拒絕,停下車等她。安惠坐到后座上,摟住她的腰,說:“姐,街上變化可大了。”
看來小兩口感情不錯,喬章什么都和安惠說,那么自然包括她和家里的疙瘩事,但不知從喬章口里說出來,是怎樣的一個情形。
喬黃莊離鎮上有三里多路,果然鎮子變化大,與她八年前的印象大為不同。車站搬到了鎮子最北邊,還沒有走到,電動車紅燈就亮了。今年不知怎么了,真是諸事不順,喬豫氣恨恨地停住車。安惠說:“小順家就在前頭,到他家充點電,咱們走路去車站,回來電也充好了?!?/p>
小順是喬章的發小,喬豫記憶中小順是個矮小孩子,不料已長成了個高大漢子,涼颼颼的早晨里穿個短袖,房門前齊刷刷停著一排新電動車,頂頭一個大牌子:電動車以舊換新。
小順看見她們,放下手里活兒,接過電動車,靦腆笑著喊聲姐,他小時候就是個靦腆孩子。鎮上車站只有兩輛車,一輛發往縣城,一輛發往市區,兩輛車前后開動,喬豫慌忙往前跑,安惠只顧大喊,并不跑。
喬豫把忘包的事說了,司機給了她電話,他們在班車上撿到物品都交到車隊辦公室。喬豫撥通電話,說了包的形狀顏色及包內物品,對方叫她帶上身份證過去拿。
她放下電話,看見安惠還在向這邊走,走路姿勢有些不一樣。她一下子恍然大悟,自己真粗心,事情急起來顧不上別的,安惠懷孕了,她笑起來,趕緊迎上去說:“慢點兒。”
到小順家推電動車,臨走時小順忽然想起來,說:“姐,新蕊姐問你呢?”
喬豫驚喜連連,她和新蕊一起長大,她上了大學,新蕊早早退學結了婚,兩人失聯十幾年,忽然聽說新蕊,忙問小順新蕊電話,小順也沒記,熱心打電話問新蕊家里人,折騰一番,才拿到新蕊電話。
新蕊聽見是她,大叫一聲,像她們童年時在一起時一樣,話語像潮水一樣席卷一切呼嘯而來。聽說她在家里,新蕊說:“我這兩天把手頭活弄完就回去,你等著我。”
不覺間一個小時過去了,安惠笑得有些僵硬,喬豫懊悔起來,聽說孕婦是不能餓的,她忙去早餐店買吃的,安惠說:“咱媽說不讓在外頭吃?!?/p>
喬豫哼一聲,心想咱媽真多事,勸安惠說:“這家很好吃的,喬章肯定和你說過?!?/p>
安惠很為難,說:“咱媽說外頭的飯不干凈?!?/p>
懷了孕的媳婦自然嬌貴,喬豫不再勸,帶著安惠回了家。
她八年沒有回來過,也沒有和家中聯系。三年前喬章不知怎么找到了她號碼,和她聯系上,畢竟血濃于水,且時光荏苒,過去的怨氣也淡了些。陸續地,她加上了父親和母親的微信,知道家中蓋了新房,昨晚和今早太倉促,這時才看清新房的全貌。
這是幢坐北朝南明三暗五的二層樓房,墻面貼著瓷磚,相當漂亮,如果是在市郊或在市區,超級有錢人才買得起,雖說是在農村,價錢肯定也不菲。喬豫想起小時候家中黑暗狹小的泥土房,她的床放在堆滿糧食的房間內,老鼠橫行,她家養了只貓,夜里黃貓爬到她的被子上,呼嚕呼嚕睡大覺,黃貓失蹤后,她大哭了一場。
院子里有個小水塔,張天玲在水塔下洗菜,臟水潑到圍墻旁的一行月季和杜鵑上。杜鵑花開得正盛,高桿月季打著花苞,她看見兒媳和女兒,慌忙沖她們擺手,說:“回來了,吃飯吧?!?/p>
喬章正從蓋在一端的庫房拿噴霧器,小伙子干干凈凈,穿著時尚的T恤運動鞋,要下田干活,臉上沒有一絲不快。喬豫很是欣慰,如果這時讓她下田,她去是會去,但免不了會要抱怨。
她剛端起碗,張天玲的電話就響了,是喬連志打來的,說是一個鋼鋸忘到了家里,讓送到工廠里。張天玲的口氣很不好:“一天到晚不是忘這就是忘那,誰給你送?”
喬章正要下地,安惠是個孕婦,喬豫放下飯碗說:“我去吧。”
張天玲語氣依舊不好,說:“你知道那廠在哪兒?”
喬豫問在哪兒?
張天玲往屋里走,邊走邊說:“不知道別逞能,能不是逞出來的。”
喬豫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八年,既然決定回來,便不把這當回事,重新吃飯,安惠看不下去,說:“媽就是嘴厲害,心眼兒可好了?!?/p>
喬豫笑一笑,她從小到大受的委屈多了,這就不算事,她根本沒往心里放。
安惠吃完飯,把碗往廚房送,忽然哎喲一聲。喬豫抬頭,看見安惠坐在了地上,忙丟下碗,跑去扶,在儲物間的張天玲也聽見了,跑出來著急地說:“我的乖,可不敢摔。”
果然安惠說肚子墜著疼,喬豫把她扶到沙發上,張天玲給喬章打電話,叫他趕快回來,送安惠去檢查。打完電話,又埋怨喬豫,送碗不說把安惠的一塊送,叫她摔一跤。又埋怨喬連志,誰家堂屋前做臺階?又不是高門大戶,不讓做非做。
喬章很快回來了,衣服來不及換,把安惠扶上三輪車去醫院,張天玲一定要跟去,便也坐上三輪。家中就喬豫一個人,她進廚房洗碗,想起少年時,父母常年在地里勞作,她放學回家后,要做飯喂雞鴨。有一年家里養了幾只兔子,她要去割草,有一回鐮刀割破了手,鮮血直流,她奶和她媽都哭了,想來她媽也不是不愛她,只是生活艱難,讓她成了個暴脾氣。她的脾氣不是單對她,她對誰都一樣。喬章是她的心頭肉,她罵起來也百無禁忌。
父母雖然叫她傷了心,她一走八年不和家中通音信,也不對……她正想著,手機鈴聲響了,張天玲劈頭一句:“你說給你爸送鋼鋸,還不去,等你送去,活都干完了?!?/p>
口氣的兇蠻使喬豫甩了電話,她氣得發抖。張天玲的意思不讓她去送,她兒媳出了狀況,她陪著去,也沒說讓她送。
她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回來,那天喬連志給她打電話,說喬章結婚,叫她回來,她先拒絕了,回到房間一看,和她合租的女孩兒又邀了朋友來玩,她留下不是,不留又不是,便給喬連志回電話,說回去。第二天便收拾行裝,給家里人買禮物,合租的女孩兒提醒她,便也給未來弟媳買了禮物。都是些小禮物,費不了多少錢。
手機又響了,還是張天玲打來的,她索性不去接。但待著無所事事,便走進雜物間,一眼看見鋼鋸,便給喬連志打電話,問他是不是這把鋼鋸?不料喬連志說他就快到家了,不用她送了。
她放下鋼鋸走出來,喬連志就到家了,穿著棉帆布的藍工裝,拿了鋼鋸,對喬豫說:“你這么長時間沒回來,你媽不知道該咋對你,她看起來惡,對你沒有一點兒壞心,做父母的不會對兒女有壞心……”
喬豫自從成年后便沒和父親敞開過心扉,只覺渾身不自在,喬連志好像更不自在,說話時垂著眼睛不看她,話沒說完便跨上電動車,騎走了。
喬連志走了,喬豫站在那里發怔。她和母親有齟齬,以為父親和莊上所有父親一樣,只關心孩子的外在。她心里怎么想的,父親一點兒都不知道,其實父親,也有情感細膩的一面,她和母親的紛爭,他都看在眼里。
喬豫知道自己不聰明,是在上高中的時候。
她比喬章大四歲,她上高三那年,喬章上初三。有一天一個同學要買洗發水,兩人走進縣城超市,不料前頭兩個人愈看愈像是張天玲和喬章,她大為好奇,悄悄跟在后頭,那兩個人果不其然就是張天玲和喬章,張天玲給喬章買了一堆吃的,那些零食她只在超市見過,從來沒吃過的。
她家里窮,再加上長年住校,要不是這次無意看見,她從沒覺得父母把她和喬章區別對待。以后她便事事留心,見父母果然對她和喬章不一樣。比如放了假在家里,喬章想要吃什么張天玲便給他做,她想要吃什么,張天玲會說:“咱不吃那個,咱們吃不起。”如果她想吃的和喬章想吃的起了沖突,那么一定是按喬章說的做。張天玲還給喬章開小灶,喬豫沒看見,左右鄰居倒常常說起。鄰居們看見喬豫說不上是憐愛還是挑撥,笑著嘆氣說:“到底是個女子,學習好將來也是別人家的。”
往常聽見人們說這些,喬豫不以為意,后來就非常扎心。她和張天玲發生沖突的導火索是高三畢業班面臨高考,學校從大城市請來名師輔導,需要交一部分錢。她見大部分同學都報了名,便也哼哼唧唧和父母說,張天玲勸她:“咱們農村人家,聽那幾節課要這么多錢,咱莊考上大學的都沒聽,不也考上了?!?/p>
喬豫便死了報課的心,不料有一天她看見喬章拿著個新款學習機。喬章說他同學都有了,家里便也給他買了一部,喬豫在氣頭上質問母親。張天玲先還辯駁,說喬章就要中考了,學習不好。后來勃然大怒,很倨傲地說,她的錢,她愿意買什么就買什么。
喬豫痛哭一場,那年的高考不知是怎么過來的。
喬連志在家里是個沉默的存在,他在想什么,喬豫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從來沒有關心過他,她不免慚愧。從小到大,周圍人表達愛的方式便是買吃的穿的,喬章就要結婚了,總不能她父親連套像樣的衣服也沒有。她拿了包進城,一是去車站把提包拿回來,二是給父親買套衣服。
她進城后想起高中功課緊張,同學們說烏龍潭風景好,她沒時間去。上大學及畢業后飄來蕩去,一直緣慳一面。想著沒什么事,便去烏龍潭轉轉。
出了景區,她去商場買衣服,給喬連志買一套,給她奶買一套,她手頭并不寬裕,為表示對家人之愛,硬是買了下來。之后再去車站取提包,不料拿失物認領鑰匙的人不在,車站工作人員叫她等一等,她等了一會兒問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說快了叫她再等等,她等了一會兒又去問,工作人員叫她再等會兒。
等得實在受不了了,她尷尬地站起來想再去問問,偏偏這時手機響了,張天玲打來的,問她沒在家在哪兒?喬豫說在縣城車站拿提包。張天玲驚呼:“這個時候,沒車了,叫你爸開三輪去接你?!?/p>
天還沒黑,就沒車了,這小縣城,到底和大城市不同。喬豫氣消了些,告訴張天玲,提包還沒拿到,她先不回了,今晚就在城里住一夜。張天玲說:“你在哪,小華家在城里,叫她去接你,你晚上住到她家。”
喬豫猛一聽不知小華是哪個?張天玲說:“你二姑家表妹,在城里買了房,你們多少年沒見,住一夜她沒話說?!?/p>
喬豫頭都大了,趕忙說遇見了同學,晚上住同學家,不必麻煩小華。說完兩個人無話,沉默便顯得特別長。喬豫剛要掛斷電話,忽然張天玲說:“安惠住醫院了,你給她打個電話?!?/p>
喬豫說好。張天玲輕輕埋怨:“不和你說你就不知問問,好像不是一家人,人家……”喬豫掛了電話。
她找了家賓館,洗完澡后給安惠打電話。安惠說沒事,醫生說住院觀察一天,喬章非要她住院,媽也不讓她走,她拗不過他倆,只好住下。
喬豫囑咐她小心,含蓄著說身體要緊的話,兩個人聊了一陣,喬豫只覺口干舌燥,仿佛干了件大活,疲累得很,老實說安惠肚里孩子怎么樣,她一點兒都不關心。
第二天她索性又在縣城玩了一天,天擦黑才回家。她奶正坐在院里和喬連志、張天玲說話,喬章和安惠還沒回來,仨人看見喬豫,都迎了上來。
喬豫先把給父親和奶奶買的衣服拿出來,又從提包里一樣一樣拿出禮物,張天玲的臉漸漸沉了下來。喬豫只當沒看見,轉回屋去看她奶試衣服,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忽然看見吊牌上價錢,嚇得張開的嘴巴再也合不上。
喬豫耐心跟她奶解釋,吊牌價是吊牌價,實際價是實際價。正說著,外頭張天玲一迭連聲叫起來:“喬豫,喬豫?!?/p>
喬豫走出來,看見張天玲手里拿著幾張小票,懊悔自己粗心,住酒店,去景點給的小票沒扔掉。果然張天玲問:“昨晚去住的旅館?”
喬豫走過去拿小票,硬著頭皮說住的酒店。不料張天玲手一轉,她沒有拿到小票,張天玲后退一步,一張一張念小票,住酒店多少錢,吃飯多少錢,景點多少錢。
喬豫聽著張天玲讀著小票上的數字,感覺好像自己衣服被一件件扒下來一樣羞惱,張天玲念完小票來了句:“真有錢啊?!彼研∑狈畔拢瑔淘ヒ话褤屵^,撕碎扔到垃圾桶里。
張天玲笑一聲說:“你不高興我也要說,你弟結婚你準備拿多少錢?”
喬豫正惱著,說:“他結婚憑啥我拿錢?”
張天玲一拍桌子說:“憑啥?憑你是這一家人,我辛苦把你養大,家里蓋房子大事你沒出錢,喬章結婚是大事,你總該出點兒錢?!?/p>
喬豫氣起來,把從小到大所受的委屈盡數說出來,她不是個聰明人,直到高中才知道家里對她和喬章是區別對待的。張天玲則說喬豫小時候多么多么難養,她受了多少辛苦操勞,她要是不費這個心,早把喬豫扔到河溝里淹死了。
喬豫尖厲地說:“有這樣的父母,還不如扔溝里,省得我受這么些年氣?!?/p>
張天玲氣得渾身亂抖說:“你這個白眼狼,早知如此,生下來就掐死?!?/p>
母女倆都哭了,喬豫哭這些年父母是怎么對她的。她上大學勤工儉學,很少問家里要錢,大學畢業她考研,明明考上了,頭一年學費要一萬多,她沒這個錢,和家里商量。喬連志不說給也不說不給,張天玲則一口拒絕,上啥上,沒這個錢。
喬豫以為家里沒錢,便不再張口,不久她卻聽村里人說,張天玲帶著喬章去青島玩了。她很是心寒,找了工作留在大城市,一連八年沒回家。逢年過節公司放假,合租的女孩回了家,她就一個人留在出租屋里。
喬豫奶和喬連志拉這個勸那個,哪里又勸得住,張天玲又氣又哭,反復訴說自己含辛茹苦養活兒女,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她一輩子要強,老了老了被打臉,要受女兒的氣,女兒就是白眼狼。
兩個人哭得累了,聲音漸低,喬豫感覺沒意思,拿起包要走,被她奶緊緊抓住。但她一個老年人拉不住喬豫,連聲喊喬連志,喬連志拉住喬豫,喬豫又哭了,扯著包一定要走,喬連志氣得打了她幾下,她奶也哭了,拉著她說:“長大了這么不聽話,到奶那兒去?!?/p>
喬豫奶獨自住在村旁的三間平房里,雞棚里養著幾十只紅冠白頭的大公雞,她們一走進屋,全體雞都咕咕叫起來。雞棚旁邊開著杜鵑花和蝴蝶蘭,雞棚后頭的墻上,爬了滿墻的夜來香藤,藤間伸著花骨朵,散發著幽幽的香氣,喬豫吸吸鼻子,說這么香。她奶說今年天暖和,花骨朵打得早,過兩天就開了。喬豫記得夜來香的香氣不好,和她奶說,她奶笑道:“這個我從小家里就種著,長得旺,河里發大水也淹不死,年年聞,不妨事?!?/p>
喬豫忽然心動,她奶應該也像她一樣,有著頑皮快樂的童年,漸漸長大,世事的辛苦壓下來,奪走了那一點兒快樂。但她奶這一代人更為辛苦。
喬豫走進房內,堂屋內很干凈,五斗屜上擺著供香,墻上掛的卻是梅蘭竹菊四君子圖,最讓她意外的卻是挨著窗戶的桌子上,居然放著一大瓶墨汁和幾支毛筆,還有寫了大字的白紙。
喬豫抻開白紙,見上面寫著三個字“朱致竹”,大字寫得相當娟秀,她不知是誰寫的,更不知朱致竹是誰,便喊她奶。
她奶進來看她拿著大字,羞赧起來說:“我胡亂寫的,你們上了大學的人可看不上。”
喬豫由衷地佩服說:“奶,我要是能像你寫得這么好,我就樂飛了,朱致竹是誰?”
她奶答:“是我呀,你奶我叫朱致竹。”
喬豫張大了嘴巴,她從來沒想過土氣的奶奶有這么雅致的名字,還能寫一手這么好的字。她笑了起來說:“是啦,我奶就是有這么好的名字。”其實她內心相當崩潰,她的眼里心里,從來就只有自己,她自詡孝順、愛親人,其實她對他們是視而不見的。
喬豫不住夸贊她奶,朱致竹不好意思說:“我只上過小學,小學時期大部分事她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些美好的時刻。下午放學后晚霞正濃,他們幾個學生在操場寫大字,沒有紙墨,毛筆沾水寫在泥地上。老師帶學生們去河堤看日出,告訴學生們,只要他們好好學習,長大就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
原來她奶和她一樣,也曾經是個滿懷憧憬的少女,但到最后……喬豫沮喪起來。不料朱致竹說:“這一生多辛勞,還是可以的。”
朱致竹嫁給喬豫的爺爺,生活窮苦但婚姻美滿。在那個多子多福的年代,她只有一個兒子,公婆不滿意,但丈夫力挺她,她說,最親近人的支持是她莫大的安慰。
奶奶一生雖在農村,勞作辛苦生活貧困,到底沒經歷多大痛苦,不像他們現在,喬豫暗想。但朱致竹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說:“生活順利,哪能啊?!?/p>
朱致竹是個早慧少女,她憧憬著有一天能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而那時勞動繁忙,讓她連商品多的鎮上都很少去,十八歲第一次進縣城,林立的樓房,干凈的街道,種滿鮮花的花壇,唬得她不敢走。
她著了魔般想要到城里生活,但她這樣一個小學還沒畢業的少女,如何能到城里去生活?她的眼前滿是幽暗絕望,媒人到家里說媒的時候,沒人知道她在房間里哭了多久。
喬連志七歲時,朱致竹丈夫抱了個女孩回來,說是別人家養不起,給女孩一個活路。一家人倒也喜歡,不料女孩前腳進門,后腳她公婆就生病了,迷信的老人便說是女孩帶來的,讓把女孩兒送走。彼時朱致竹和女兒已有了感情,不肯送,老人們便恨恨地說:“留著做什么,給家里招災?!敝熘轮窈懿桓吲d,她不愿意有人說她女兒是災星。
女兒三歲時,臘月發起燒來。起先以為是尋常發燒,找莊上醫生打了針,當夜燒退了,第二天又燒起來,又打針,又退燒,不料半夜里燒起來,渾身火炭一樣,碰也不敢碰。朱致竹哭哭啼啼去找隊里拖拉機手,央人家送她進城,幾乎要跪下了,人家不為所動。無奈只好抱著女兒徒步去鎮上醫院,不料還沒有走到,女兒就咽了氣。
朱致竹一直記得女兒紅彤彤的小臉,躺在她懷里,不哭不叫,乖得叫人心疼。
隨后便是她婆婆,忽然走了,她公公在地里割草,被五步蛇咬了一口,她丈夫上前打蛇,慌亂中鋤頭砍到了腳上,蛇死了,她丈夫腳上的血汩汩地流,人們忙著給她丈夫止血,她公公躺在地上抽搐一陣,斷了氣。
她在一個月內失去三個親人,丈夫又受了傷,那個時候天昏地暗,仿佛世間的所有不幸都奔涌而來。沒事時她在屋里坐都坐不住,總感覺有什么禍事要來,外頭有人喊她,她的心會通通通直跳,怕得不敢應聲。
朱致竹說得平淡,喬豫卻聽得心驚肉跳,原來奶奶說的一生還可以是如此啊。她記得爺爺被癌癥折磨,走的時候,瘦得只剩下骨頭,奶奶撲在骨頭上哭。爺爺走了以后,有一回她喊奶奶錯喊成了爺爺,她自己咕咕笑,奶奶卻淚流滿面。爺爺患上癌癥,對奶奶的打擊,比所有的災難加起來都多得多吧。
喬豫訕訕的,她頭一回看見自己是多么自以為是,原本打算在奶奶這里住一夜,天亮了就走。天亮后卻再張不開口,好在新蕊的電話給了她個臺階下,新蕊在電話里千叮嚀萬囑咐,她就動身去車站,叫她一定等她回來再走。
她放下電話。朱致竹說:“喬章的婚禮就在后天,等他結完婚,新蕊也回來了,這兩天你就住在奶這兒?!?/p>
喬豫搭訕說:“我給喬章準備了兩千塊錢?!?/p>
朱致竹笑了:“你媽沒有壞心思,她不會要你的錢?!鳖D了頓說,“你媽問你準備錢了沒有?是想一家人,都該為這個家同心協力,你只要說準備得有,哪怕只是一塊,她也不會說啥?!庇终f,“你呀,和你媽一模一樣?!?/p>
喬豫生氣地說:“我才和她不一樣?!?/p>
早飯后朱致竹剛出門,喬連志就來了,接喬豫回家,喬豫不回。喬連志說:“喬章和安惠回來了,咱家蓋房子,多是他倆打工掙的,特別是安惠,還沒過門,就拿錢出來……你莫怪你媽,喬章從小有心臟病,你媽怕人們議論影響到他,不讓說出來,你奶都不知道,那年去青島,也是給喬章看病?!?/p>
喬豫震驚得睜大了眼。
喬連志說:“你上研究生要錢,喬章治病要錢,只有先揀關緊的用,爸媽沒本事,對不住你。”
喬豫站了起來,慚愧地囁吶:“爸……別……”
她還是不肯跟喬連志回家,喬連志輕聲說:“叫爸求你?”
喬豫低頭漲紅了臉,走回里屋說:“爸,你別這樣。”
喬連志嘆氣,說:“跟你媽一模一樣?!?/p>
喬豫心內一沉,她媽那脾氣,她才和她不一樣。
喬章和安惠的婚禮有條不紊進行著,婚禮當天,按禮節喬家開車去安惠娘家把安惠接來,但安惠娘家遠在外省,起先商議頭一晚住到鎮上旅館里,第二天一早開車去接。張天玲聽說不僅要花住店的錢,還要給旅館送喜糖包紅包,便力排眾議,主張安惠就住在家里。第二天坐上婚車外頭路上走一圈,出門進門照樣放鞭炮撒喜糖,等于接新娘子回來了?!白约旱腻X,為啥給別人花?!彼@樣說。
眾人拗不過她,只好照辦。
朱致竹笑著把這些事說給喬豫聽,喬豫很高興另找到一條她和張天玲不同的明證:她才不會為省幾個錢讓安惠受委屈。忽然想到張天玲對安惠的好,明白安惠如此順從,張天玲平日一定對她不錯,別看安惠溫溫柔柔,心里挺有主意,她們婆媳倒能相處得來。
喬章婚禮當天,一大早鞭炮聲便響了起來,莊上人簇擁在路邊拿喜糖,喬豫躲在屋內不出來,快中午時安惠給她電話:“姐,你還不出來?”
弟媳的面子喬豫當然會給,說:“我這就到。”
安惠說:“咱媽性子要強,順毛捋,別和她犟就好了。你和咱媽一樣,你回來去車站,電動車快沒電了,咱媽都不敢說,叫我跟上,到小順家充電。”
喬豫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現在最不高興誰說她像張天玲。嗯啊著放下電話,走到自己家,看見院內外簇擁著多年不見的親戚,想躲又躲不掉,硬著頭皮走上去,和親戚們說話,聽見里面喊隨禮了,趕忙走進去,遞上兩千塊錢。
中午酒席一直吃到下午兩點,新蕊給喬豫打電話,說回來了,就在她家旁邊的大路上,喬豫趕快跑過去。新蕊背著大包小包,手里還牽著一個孩子,原來她走到村口,還沒到自己家,就忙給喬豫打電話。喬豫接過包,送她回家,兩個人十幾年沒見,乍見之下,卻沒有像電話里什么話都說。喬豫拼命夸獎孩子,兩個人才找到共同話題,說了一陣話。新蕊的母親身體不好,屋里一片亂,喬豫幫新蕊看孩子,新蕊打掃房間,一直忙到天黑下來。
新蕊媽從地里抽了蒜薹回來,留喬豫在家里吃飯,恰好張天玲打來電話,叫她回家去。新蕊聽見是張天玲,笑說:“到底是娘兒倆,玉玉,嬸隔幾天就給我打個電話,問你啥情況,你就不要和她置氣了。”
喬豫納悶得不得了,答應著回了家,家中賓客已經走完了,幾個她不認識的人正把桌椅往卡車上抬。喬章夫妻不在,房間內張天玲看著禮單數錢,朱致竹坐在椅子上,喬連志站在門口,看看屋內,看看院內。
張天玲數好了錢,往喬豫面前一推,說:“這是一萬一,給你上研究生使。”又拿出一張存折,放在一堆錢上頭,說:“一兩年夠使了,這兩年你爸和我再干著,供你上研究生足夠了?!?/p>
喬豫摸不著頭腦說:“我這時候上研究生?”
張天玲嗓音高起來,說:“辭職的時候不是說要上研究生嗎,男朋友也走了,不上研究生做什么?你一輩子要怪爹媽不供你上研究生?!?/p>
喬豫不知張天玲怎么會知道這些,她連新蕊也沒說過,她媽怎么能知道?她漲紅了臉,羞惱交加,說:“我上學也不要你的錢。”
張天玲冷笑一聲說:“不要最好,我有錢還怕花不出去。”
喬豫轉身向外走,朱致竹喊她:“玉玉,別傻?!彼彦X和存折放到衣兜內,出來追喬豫說:“你媽的苦心,別讓她作難,安惠這會兒不在家,可不能讓她知道了,這錢奶給你拿來了?!?/p>
喬豫仍然紅漲著臉,胸膛起伏,平靜不下來。但走到院外風一吹,她的眼里卻涌出了淚,她終于意識到,不怪親人們說,她確實和媽媽張天玲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