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楠 謝晶鑫



摘要:隨著我國城鎮化發展進入中后期,農村勞動力遷移呈現增速放緩以及回流趨勢,在當前農村人口總量依然龐大、農業與非農部門勞動生產率仍存在較大差距的背景下,上述變化趨勢顯然有悖于劉易斯二元經濟理論框架下的勞動力遷移規律。
基于遷移次序和隊列差異視角,利用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CLDS)數據,采用二元選擇模型和多層次APC—交叉分類隨機效應模型,理論探討并實證檢驗我國農村勞動力初次遷移與回流再遷移、不同出生隊列勞動力初次遷移的年齡模式差異,以期深入理解勞動力遷移規律并準確研判未來發展趨勢。研究發現:第一,回流勞動力的再遷移意愿顯著大于從未遷移勞動力的初次遷移意愿,在20—45歲的中青年勞動力群體中體現得最為明顯;第二,我國農村勞動力初次遷移行為具有典型的年齡特征且存在明顯的隊列差異,越晚出生隊列初次遷移率與年齡倒“U”型關系越顯著,尖峰態勢越明顯。為推動我國城鎮化水平持續提升、促進城鄉統一勞動力大市場形成,建議應重點圍繞提升農村人口自然增長水平、加強中青年勞動力遷移穩定性以及挖掘農村中老年勞動力遷移潛力制定適應性政策。
關鍵詞:勞動力遷移;年齡模式;遷移次序;隊列差異
中圖分類號:C9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49(2024)03-0057-13
DOI:10-3969/j-issn-1000-4149-2024-00-022
一、問題的提出
由工業化帶動的農村勞動力大規模遷移成就了我國城鎮化跨越式發展的黃金30年,2022年常住人口城鎮化率首次突破65%,標志著“十四五”規劃目標超前完成。隨著我國城鎮化發展進入中后期,建立“城鄉統一的勞動力大市場”成為打破城鄉二元發展狀態、促進城鄉產業協調融合發展進而實現城鄉居民共同富裕的重要基礎和保障[1]。長久以來,農村勞動力向城鎮地區單向流動是我國城鄉勞動力市場互動的主要形式,近年來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增速有所下滑,根據全國農民工監測調查數據,2011—2016年農民工總量以年均1-8%的速度增長,而2017—2022年年平均增速僅為0-5%。背后的原因可能源于農村勞動力遷移勢能開始疲軟,也可能源于遷移勞動力回流根據CLDS數據庫對“遷移”概念的界定,以“是否離縣(超過半年)”為判斷依據,這里將曾離縣農村勞動力返回農村的行為定義為“回流”。程度逐漸加深,而在當前我國農村人口總量依然龐大、農業與非農部門勞動生產率仍存在較大差距的背景下,上述變化趨勢顯然有悖于劉易斯二元經濟理論框架下的勞動力遷移規律。因此,正確理解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基本特征并準確研判其未來發展方向,對于推動我國城鎮化水平持續提升以及促進城鄉勞動力雙向流動大市場形成具有重要意義。
從生命周期角度來看,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率與年齡之間具有倒“U”型關系,呈現出以中青年勞動力遷移為主的特征[2-3]。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典型特征正在悄然發生轉變:根據對流量流動人口年齡別流動率的測算,峰值年齡(20歲左右)人口流動率在2000—2020年期間大幅度提高,并且中老年(45—70歲)人口流動率也明顯提升[4]。雖然農村人口老齡化程度加深導致低風險遷移人口權重增大[5-7],以及鄉村振興和產業承接吸引農民工“鳳鳥還巢”,能夠為農村勞動力遷移增速減慢提供一定解釋,但并不充分,遷移年齡模式變化也是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而已有研究缺乏深入討論,不利于認清勞動力遷移基本規律進而難以準確預測未來發展趨勢。
考慮到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具有較強異質性,有必要進一步挖掘其與遷移年齡模式之間的關系。一方面,基于農村勞動力在城鄉間“循環流動”特點,現實中觀察到的農村剩余勞動力釋放過程既包含勞動力初次遷移也包含回流勞動力再遷移,二者的遷移意愿、行為等具有顯著差異[8-11],并由此可能表現出不同的年齡特征,需要進行合理區分;另一方面,對于我國這樣一個經歷了社會經濟文化持續變化的國家而言,不同出生隊列在同一年齡上表現的遷移意愿和行為也會存在顯著差異,譬如,20世紀50年代出生人口在其20歲時遷移機會很少,而20世紀90年代出生人口在其20歲時遷移甚至在孩童時期隨父母遷移的概率卻非常大,同樣需要分隊列刻畫農村勞動力遷移年齡模式。
由于對勞動力遷移次序監測難度較大且復雜,本文僅對從未發生過遷移的勞動力與有過遷移經歷的回流勞動力進行簡單區分,重點比較初次遷移與回流再遷移意愿的年齡模式差異;勞動力的初次遷移行為可被看作一次性不可重復事件,可根據人口遷移史信息進行推算[12],本文將利用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CLDS)數據中“第一次遷移年份”變量,測算各年齡風險人口歷年的初次遷移率,分出生隊列解析勞動力初次遷移的年齡模式差異。最終的研究結論將有助于明晰在城鎮化發展進入中后期階段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基本特征及變化趨勢,并針對人口老齡化持續深化的現實背景,提出有序引導農村勞動力雙向流動的相關政策建議。
二、理論基礎與研究假說
本文試圖理解勞動力初次遷移與回流勞動力再遷移不同隊列間勞動力初次遷移的年齡模式差異。經典理論與大量文獻對農村勞動力遷移機制的闡釋為本文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撐。劉易斯的二元經濟模型[13]、拉尼斯—費景漢的工資驅動模型[14]以及托達羅的預期收入模型[15]等從宏觀層面對勞動力由傳統農業部門向現代工業部門轉移過程構建了理論框架;博格(Bague)、李(Lee)基于微觀視角提出了考慮遷移因素分類的推拉理論,認為人們依據“推力”(遷出地的不利條件)與“拉力”(遷入地的有利條件)的共同作用效果進行遷移選擇[16-17];20世紀末期,斯塔克(Stark)指出遷移決策不僅要考慮個人預期收入最大化,更應滿足家庭預期收入最大化和風險最小化[18],由此逐步發展為新勞動力遷移經濟理論。本文將主要基于推拉理論對勞動力遷移年齡模式異質性的產生過程進行探討。
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歷了以農村勞動力就業轉移為主要特征的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人口遷移,相關研究浩如煙海。雖然西方經典理論可以為研究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過程提供基本分析框架,但仍需緊密結合實際國情進行具體分析。隨著人口年齡結構變化的凸顯,由此可能產生的影響也引起了一定關注:有研究指出,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具有明顯的年齡特征,遷移率與年齡之間呈倒“U”型關系,15—30歲是最易發生遷移的年齡段[2,4],這種典型的選擇性遷移又會加劇農村人口年齡結構老化,進一步抑制下一階段的整體遷移率[19-20]。然而,已有研究僅強調不同年齡層次勞動力遷移率的差異,并假設這種差異保持不變,顯然在社會經濟文化持續變化的現實條件下無法成立,也忽視了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候鳥式”特征的干擾,需要進一步深入理解。
1.勞動力初次遷移與回流再遷移意愿的年齡模式差異
非農業與農業收入差距是農村勞動力選擇遷移的主要動機,但對于初次遷移與回流再遷移的行為決策而言,推拉力條件有所不同。農村勞動力在選擇初次遷移時面臨的城鎮拉力因素是不確定的預期非農收入,取決于其非農就業概率及工資水平,同時也會受到不確定的遷移成本的推力作用,更重要的是,這種預期層面的成本收益比較會受到來自家庭長期計劃安排的影響,即20世紀90年代以來(甚至早在80年代)非農收入相對優勢促使農村家庭逐漸把農業排除在子代就業計劃之外,注重對子代非農人力資本投資而不再讓其通過“干中學”和“耳濡目染”積累農業經營所需勞動技能和生產管理知識。
而回流勞動力再遷移決策則相對復雜,來自城鎮的拉力轉變為確定的非農收入,并有可能在就業不穩定的情況下與確定的遷移成本一起成為引起勞動力回流的推力因素,前期遷移經驗會對勞動力再遷移決策產生重要影響[21-22],并且既可能為正也可能為負[23-24]。基于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具有典型年齡特征的事實,勞動力初次遷移與回流再遷移意愿差異在不同的年齡階段可能具有不同表現:對于剛進入勞動年齡的農村年輕人口而言,因為家庭對其非農人力資本積累的長期影響,以及遷移機會成本相對較低,即便是初次遷移也可能表現出較高的遷移意愿而削弱遷移經驗帶來的影響。盡管在遷移峰值之后隨著勞動力年齡增加,無論是初次遷移還是回流再遷移可能性均會下降,但前者受到的影響更大[25]。一方面,回流勞動力相對于從未發生過遷移的勞動力在遷移過程中遇到了更多客觀阻礙,既然曾經遷移過就意味著其具有更強的主觀意愿和能力,一旦約束限制減少便會激勵回流勞動力再遷移;另一方面,豐富的遷移經歷也是促進遷移的一個有利因素。然而,當勞動力進入老年階段時,這些抑制因素很難被改變,譬如市場不會給老年勞動力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勞動力回流表現為“永久性”回流則上述差異將不再顯著。由此,提出研究假說1:回流勞動力再遷移意愿明顯高于從未發生過遷移的勞動力的初次遷移意愿,且二者之間的差異隨著年齡增長先升后降。
2.不同隊列間勞動力初次遷移的年齡模式差異
不同于勞動力回流再遷移行為,初次遷移是一次性不可重復事件,通過追蹤其歷史變遷軌跡并刻畫年齡模式能夠進一步深刻認識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規律。勞動力遷移的年齡模式需要分兩個層次來理解:一是同一時期內不同年齡個體之間的遷移率差異;二是同一出生隊列生命周期不同年齡階段的遷移率差異。一般意義上的理解多為第一層次。假若同一時期內各年齡段的不同出生隊列具有相同的遷移年齡模式,那么兩個層次之間并無本質區別,但對于我國這樣一個經歷了社會經濟文化持續變化的國家而言,不同年代出生人口必然具有差異化的遷移年齡模式:較早年代出生的老年勞動力在其中年及后期才開始卷入大規模遷移的浪潮;而“80后”、“90后”們則在其剛進入勞動年齡甚至孩童時期便處于自由遷移的環境。由此可知,越晚年代出生的勞動力越可能在其年輕時發生遷移。已有研究從生命周期角度考察并證明了勞動力遷移率與年齡之間具有倒“U”型關系[2-3],意味著拐點處的最適宜遷移年齡將隨著出生隊列的更迭而提前。在年輕勞動力整體遷移率提高以及平均遷移年齡提前的雙重效應下,當他們進入生命周期中后期階段時發生初次遷移的可能性將大幅度下降,如果仍以當前老年勞動力在其五六十歲時的遷移率來估計年輕勞動力未來到達同樣年齡時的遷移率,則會產生較大偏差。基于以上分析,提出研究假說2:剔除回流勞動力干擾后的農村勞動力初次遷移過程具有典型的倒“U”型年齡特征,并且呈現顯著的隊列差異,即越年輕隊列遷移率隨年齡迅速增加也迅速下降,拐點處的適宜遷移年齡更小。
三、模型設定與變量選擇
1.勞動力初次與回流再遷移年齡模式差異實證模型
根據前面關于農村勞動力初次與回流再遷移意愿的理論探討,本文將構建一個二元選擇模型對研究假說1進行驗證,具體實證模型設定為如下公式:
P(Yji=1)=β0i+β1iX1i+β2iX2i+…+βniXni+εi(1)
其中,被解釋變量為遷移意愿(1=愿意遷移;0=不愿意遷移);關鍵解釋變量為遷移經歷(1=具有遷移經歷;0=從未發生過遷移)以及年齡變量;控制變量綜合考慮個體、家庭、村居以及地區四個層面的因素,選取性別、受教育年限、婚姻狀況和健康狀況來衡量勞動力個體特征,選取家庭勞動力占比和家庭總收入來衡量家庭稟賦,選取村莊地勢、與縣政府的距離衡量村居特征,設置東、中、西部虛擬變量衡量地區差異。
2.勞動力初次遷移年齡模式隊列差異實證模型
為了清晰捕捉不同出生隊列農村勞動力初次遷移年齡模式差異,本文首先采用多層次APC—交叉分類隨機效應模型(HierarchicalAPCCrossClassifiedRandomEffectsModels,簡稱APC模型)來檢驗隊列效應,再構建二元選擇模型進一步驗證研究假說2。由于年齡、隊列和時期存在先天的線性關系,即年齡=時期-出生年份,使用傳統回歸模型無法區分三者單獨作用,存在識別問題,APC模型則可以彌補這一缺陷[26]。該模型本質是將年齡、時期和隊列三個時間維度變量置于不同層面的分層模型中,其中,年齡歸于個體層面變量,為固定效應;時期和隊列從某種意義上變成了環境變量,歸于更高階的時期和隊列層面,為隨機效應。具體如下:
第一層模型(個體層面模型):
Yijk=β0jk+β1AGEijk+β2AGE2ijk+β3Zijk+εijk(2)
第二層模型(隊列和時期層面模型):
β0jk=γ0+μ0j+ν0k(3)
將式(3)帶入式(2),得綜合模型:
Yijk=γ0+β1AGEijk+β2AGE2ijk+β3Zijk+μ0j+ν0k+εijk(4)
其中,i表示第i位個體,j表示第j個出生隊列,k表示第k個初次遷移時期。β0jk表示個體層面的截距項。Yijk表示屬于時期k和隊列j的農村人口i的遷移選擇,在相應年份發生遷移時取值為1,反之則為0。AGEijk表示該個體在觀測年份的年齡,同時加入年齡的平方項AGE2ijk,以驗證倒“U”型關系。Zijk表示個體層面的控制變量,包括性別、受教育年限、家庭勞動力占比、村居距離縣政府距離和村居地勢等。μ0j和ν0k分別表示隊列效應和時期效應,均服從正態分布,即μ0j~N(0,τμ),ν0k~N(0,τν),對應的總方差分別為τμ和τν。εijk表示個體層面的隨機誤差,服從正態分布,即εijk~N(0,σ2),γ0表示截距。
四、數據來源與描述分析
1.數據來源
本文數據來自中山大學社會科學調查中心開展的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數據庫。該數據庫采用多階段、多層次、與勞動力規模成比例的概率抽樣方法和輪換樣本的追蹤方式,從個體、家庭和社區三個層次調查中國勞動力的教育、工作、遷移、社會參與等情況。數據樣本覆蓋全國29個省份(除港澳臺、西藏、海南外),具有較好的代表性。本文利用CLDS2018數據,在勞動力初次遷移與回流再遷移意愿年齡模式差異的分析中,根據個體問卷“村委會農村戶籍者”樣本的“外出務工經歷”和“流動意愿”設置相應關鍵解釋變量與被解釋變量,剔除缺失樣本后得到有效樣本7090個,其中沒有遷移經歷的農村勞動力樣本5597個,回流勞動力樣本1493個,分別占79%和21%;在勞動力初次遷移年齡模式隊列差異的分析中,除了要考察調查時點居住在農村的勞動力樣本“第一次遷移年份”的遷移史信息,還應包含調查時點在外流動的勞動力樣本情況,經整合得到的樣本量為21539個。
由于構建APC模型要求利用重復測量的橫截面數據構造出“隊列組數×時期數”的數據矩陣[27],CLDS2018數據雖僅為一期截面數據,但根據本文擬探究勞動力初次遷移年齡模式及其隊列差異的研究意圖,可利用“第一次遷移年份”的遷移史信息進行構造,即設置觀測期限(1990—2018年),當樣本個體的遷移年份與觀測年份相同時,則表示該樣本在觀測期當年發生遷移,反之則反是,并記錄相應的年齡與出生隊列,由此便可形成滿足APC模型適用條件的數據結構。
2.勞動力遷移年齡特征的描述分析
首先,從未發生過遷移的與回流的勞動力遷移意愿及其年齡特征存在明顯差異。通過對各年齡勞動力樣本遷移意愿進行統計,可以整理得到意愿遷移率的年齡分布情況。如圖1所示,在從未發生過遷移的與回流的勞動力樣本中,遷移峰值年齡均出現在15—20歲之間,隨后便呈現下降趨勢,整體而言,回流勞動力的再遷移意愿更高,在20—45歲的中青年群體中體現得最為明顯,相比之下,45歲之后二者的變化趨勢差異不大。這基本可以解釋已有研究根據人口普查數據描述的流動人口年齡特征的變化[4],20—45歲中青年勞動力群體中從未發生過遷移的勞動力的初次遷移意愿大幅度下降,會顯著拉低該年齡段平均流動水平,從而表現出中青年流動人口增長速度低于中老年的態勢。
其次,勞動力初次遷移年齡模式的隊列差異明顯。利用樣本個體“第一次遷移年份”信息可以計算相應的初次遷移年齡,進而可以追蹤不同出生隊列的勞動力初次遷移年齡模式。在圖2(a)中,初次遷移率與年齡整體呈倒“U”型關系,且越晚出生隊列越表現出峰值遷移率更高、峰值年齡更小、尖峰態勢更顯著的特征;從(b)圖中各出生隊列累計遷移率的變化趨勢可以看出,越晚出生隊列累計遷移水平越高,如1990—2000年出生隊列(調查時18—28歲)的累計遷移率已達到80%,相比之下1960—1969年出生隊列(調查時49—58歲)的累計遷移率不足40%。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所有隊列的初次遷移率均已進入下降階段,特別是年輕隊列也已降到較低水平,這與圖1中從未發生過遷移的勞動力初次遷移意愿年齡特征基本可以吻合。
3.變量統計性描述
在勞動力初次遷移和回流再遷移意愿年齡模式差異的分析中,本文根據“是否有外出務工經歷”來區分從未遷移勞動力樣本和回流勞動力樣本。從表1的描述可以得知,當前階段農村勞動力的平均遷移意愿已處于較低水平,僅為10%,且其中不僅包括從未遷移勞動力的初次遷移意愿也包括回流勞動力的再遷移意愿。
在勞動力初次遷移年齡模式隊列差異的分析中,被解釋變量為農村人口是否曾遷移過,當調查樣本的第一次遷移年份與構造的觀測期(1990—2018年)年份相同時,則表示該樣本在當年發生遷移,賦值為1,反之賦值為0;年齡為樣本個體在觀測年份時的年齡,時期和隊列變量分別由觀測年份和出生年份(1921—2018年)按五年一組的方式進行分組。具體變量的統計性描述見表2。
五、實證分析結果
1.勞動力初次與回流再遷移意愿年齡模式差異的實證結果如表3所示,回流勞動力再遷移意愿明顯高于從未發生過遷移勞動力的初次遷移意愿,且二者之間的差異隨著年齡增長先升后降,即研究假說1得到驗證。模型1為基礎回歸,其中關鍵解釋變量年齡的平方項顯著為負,說明勞動力遷移意愿與年齡呈倒“U”型關系;虛擬變量遷移經歷顯著為正,說明曾經外出過但當前已回流勞動力的再遷移意愿顯著大于從未遷移勞動力的初次遷移意愿;將年齡分組后的回歸結果(模型2—模型5)顯示,在20歲及以下與65歲以上的組別中上述差異并不顯著,而在20—45歲的中青年勞動力群體中差異最大也最為顯著,這為描述分析部分闡述的特征提供了統計支持。結合對于上述特征形成機理的理解,由于勞動力初次遷移是一次性不可重復行為,隨著剛進入勞動年齡人口的初次遷移水平逐漸提高,當其到達中青年時的初次遷移率則會下降,從而在20—45歲年齡階段表現出與回流勞動力的再遷移意愿的明顯差異,而這種差異又會隨著回流勞動力進入中老年后再遷移意愿的降低逐漸縮小。
在控制變量的影響中,從個人稟賦來看,男性相較于女性更傾向于遷移,在家庭分工制度下女性可能需要承擔更多贍養老人、撫養子女等責任而被安排留在農村,女性勞動力的遷移意愿明顯偏低。但在65歲以上年齡組中,性別因素的影響方向轉變為負(但不顯著),說明老年勞動力遷移意愿不存在明顯的性別差異。可能的原因在于:一方面,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勞動力在進入老年后人力資本水平均會下降,但相對而言,女性勞動力人力資本水平下降對其非農就業機會損失的影響較小;另一方面,在城鎮化快速發展背景下,“城鄉兩棲”的家庭結構特征也促進了老年女性勞動力為照顧子代家庭的遷移行為。受教育程度變量對勞動力遷移意愿的影響為負但不顯著,尤其體現在45歲以下年齡組中,揭示出受教育程度對于中青年農村勞動力遷移意愿的促進作用有所減弱,可能是由于隨著義務教育的普及和職業教育的發展,年輕人口受教育程度差距在縮小,并且農業規模經營發展也可能吸引越來越多受教育程度較高的“新農人”將農業作為一個理性的職業選擇。從家庭稟賦來看,勞動力所在家庭的勞動力占比越高、家庭總收入越低則勞動力越傾向于遷移;從村居層面來看,丘陵和山區農村勞動力的遷移意愿更高;從地區層面來看,相對于東部地區,中西部地區農村勞動力更愿意遷移。
2.勞動力初次遷移年齡模式隊列差異的實證結果
表4報告了APC模型的估計結果。其中,模型6是基準模型,僅放入年齡、時期和隊列變量,重點檢驗年齡和隊列變量的影響。模型7在模型6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入一些控制變量以提高模型的擬合程度(由于分析中所使用的數據是根據CLDS2018一期數據向前推算而形成的“隊列組數×時期數”的數據矩陣,無法獲取更多易隨時間變化的控制變量信息)。結果表明,我國農村勞動力初次遷移率存在顯著的年齡和隊列差異,根據年齡平方項的估計結果可以判斷,控制隊列等因素影響后的勞動力初次遷移率與年齡之間仍主要呈現典型的倒“U”型關系,并且出生年代越晚的隊列總體遷移水平越高。
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水平在過去表現出的長期增長趨勢實際上是年齡、時期和隊列三個時間維度下的綜合結果,即農村勞動力供給存在年齡結構優勢、改革開放等經濟利好政策以及社會發展對不同出生年代人口的長期影響(如越年輕的農村人口隊列越注重非農人力資本積累)。雖然表4估計結果表明,平均意義上無論是隊列還是時期因素均顯著促進了農村勞動力初次遷移行為,但通過進一步考察其作用程度的變化趨勢可知(見圖3),在控制個體層面年齡因素影響后,農村勞動力初次遷移率在1990—2009年這段時期內,以及在1921—1960年出生人口隊列中均呈現出小幅下降,而后便迅速上升。說明在早期階段,盡管經濟快速發展創造了大量的非農就業崗位需求,但農村剩余勞動力規模龐大、中青年勞動力占比較高的供給條件優勢對于農村勞動力遷移發揮了更加重要的促進作用,這也與當時農村勞動力基于保留工資水平源源不斷涌向城鎮的二元經濟結構特征相吻合;隨著2010年之后農村人口老齡化程度逐漸加深[28],隊列和時期效應明顯加強,意味著在農村勞動力年齡結構優勢日益減弱的背景下,促進遷移的動力主要源于經濟發展等因素帶來的時期變化,以及1960年代之后出生的人口隊列非農遷移意愿的增強。
盡管APC模型可以有效分離農村勞動力初次遷移的年齡與隊列效應,但無法檢驗二者之間的交互作用,從而無法驗證研究假說2提出的不同出生隊列可能表現出顯著的遷移年齡模式差異。若僅考慮年齡與隊列差異而不引入時期變量則可以避免多重共線性問題,因此,通過構建一個二元選擇模型并引入出生年代虛擬變量及其與年齡平方的交互項來進一步檢驗年齡與隊列的交互效應。實證結果如表5所示,首先,以1940—1949年出生隊列組為參照,除1950—1959年出生隊列組之外,其余各組均具有更高的遷移率,并且隨著出生年代的更迭而增加,這一結果與APC模型分析結果中隊列效應相一致。其次,出生年代虛擬變量與年齡平方的交互項系數顯示,在1960年之后出生的各隊列組內,勞動力初次遷移率與年齡的倒“U”型關系更為顯著,而出生年代最晚的1990—2000隊列組系數仍為負但顯著性降低可能是由于大部分樣本仍處于初次遷移水平上升的年齡階段(倒“U”型曲線左側),由此研究假說2得到驗證。通過需求層面的考察,相較于其他年齡段,制造業發展對于促進16—30歲的青年勞動力、建筑業發展對于促進31—45歲的中青年勞動力、居民服務業發展對于促進46—60歲的中老年勞動力遷移可以起到顯著的正向作用。
六、結論及政策建議
以往探討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特征及變化規律的相關研究并未充分考慮到遷移次序和隊列差異造成的遷移年齡模式變化問題,故可能影響對未來發展趨勢的科學預判。基于此,本文利用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數據,比較分析勞動力初次遷移與回流再遷移意愿不同出生隊列間勞動力初次遷移率的年齡模式差異,并通過構建二元選擇模型和多層次APC—交叉分類隨機效應模型進行實證檢驗,主要得到以下研究結論和政策建議。
第一,中青年勞動力遷移潛力已近枯竭,農村新增勞動年齡人口將是未來遷移的主要增長源泉。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具有典型“候鳥式”特征,勞動力在城鄉之間頻繁往返流動導致難以監測到新增遷移人口的動態變化,而這恰好是勞動力遷移潛力的最直接體現。本文根據“第一次遷移年份”變量提供的人口遷移史信息,刻畫并實證檢驗了勞動力初次遷移年齡模式的隊列差異,研究結論表明,中青年勞動力在更年輕階段便發生大規模遷移是造成其遷移勢能明顯下降的重要原因,即那些在最適宜遷移年齡(20歲左右)沒有發生遷移的勞動力在后期發生初次遷移的可能性將極大地降低。隨著我國城鄉勞動力市場逐漸統一融合,適宜遷移年齡不斷提前意味著遷移勢能耗竭的年齡也愈發年輕化,雖然農村中青年勞動力遷移數量仍在增加,但其中很少一部分是由初次遷移勞動力數量增加所致,由于勞動力初次遷移決定遷移的真實增量,不難判斷,未來我國農村勞動力遷移的增長源泉將主要是農村新增勞動年齡人口。因此,為持續推動我國城鎮化發展,應重點加強農村人口自然增長水平提升方面的政策干預,比如,深入推進農村地區生育鼓勵政策,營造良好的“生”和“育”環境氛圍,協調婚嫁、生育、養育、醫療、教育等多環節相關社會服務支持政策配套銜接等。
第二,中青年回流勞動力的遷移動態較為活躍,是發展城鄉統一勞動力大市場的關鍵要素。農村中青年勞動力遷移穩定性仍不強,回流勞動力中該部分群體的再遷移意愿明顯更高,說明在我國城鎮化發展的中后期階段,如何消除中青年勞動力遷移意愿與行為之間的客觀阻礙是構建城鄉統一勞動力大市場的關鍵,除了要讓想出去的能真正在城市扎根,也要讓有志于投身農業事業發展的能安心留下。需要繼續優化市民化政策,實現遷移勞動力“愿落盡落”;也需要因地制宜促進農村新業態建設,為回流勞動力提供良好的就業和創業環境。
第三,中老年勞動力遷移潛力尚待挖掘,對于這部分人群的開發有利于再次激發人口紅利。通過前面對分隊列勞動力遷移年齡模式的描述分析與實證檢驗可知,與年輕隊列快速進入低水平階段相比,中老年隊列因其年輕時沒有更多的非農就業選擇機會而積蓄了較強的遷移勢能,但隨著年齡的增加這部分遷移勢能將迅速消散甚至無法釋放,因此,充分挖掘農村中老年勞動力的遷移潛力可能是新的人口紅利的一個重要增長點。應加快推進縣域和小城鎮產業發展,將農村中老年勞動力納入養老服務體系,如推行“時間銀行”互助養老模式,將老有所為與老有所養相結合,不僅能夠創造更多非農就業機會促進中老年勞動力遷移,還可以作為養老保障制度的有益補充降低社會養老負擔。
參考文獻:
[1]馬曉河,楊祥雪.城鄉二元結構轉換過程中的農業勞動力轉移——基于劉易斯第二轉折點的驗證[J].農業經濟問題,2023(1):4-17.
[2]馬忠東.改革開放40年中國人口遷移變動趨勢——基于人口普查和1%抽樣調查數據的分析[J].中國人口科學,2019(3):16-28,126.
[3]胡雪萍,史倩倩,向華麗.中國農村勞動力人口變動趨勢研究[J].人口與經濟,2023(2):27-44.
[4]周皓.我國流動人口年齡別流動率模式及其演變[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1):185-201,206.
[5]李慶.轉移率差異、農村人口結構變化與“民工荒”問題研究[J].商業經濟研究,2016(9):134-136.
[6]孟向京,姜凱迪.城鎮化和鄉城轉移對未來中國城鄉人口年齡結構的影響[J].人口研究,2018(2):39-53.
[7]解安,林進龍.中國農村人口發展態勢研究:2020—2050年——基于城鎮化水平的不同情景模擬分析[J].中國農村觀察,2023(3):61-86.
[8]王子成,趙忠.農民工遷移模式的動態選擇:外出、回流還是再遷移[J].管理世界,2013(1):78-88.
[9]常進雄,趙海濤.農民工二次跨區流動的特征分析[J].中國人口科學,2015(2):84-92,127-128.
[10]吳方衛,康姣姣.中國農村外出勞動力回流與再外出研究[J].中國人口科學,2020(3):47-60,127.
[11]卓云霞,劉濤.遷移者的居留、返鄉與再遷移決策——基于事件史的分析[J].地理研究,2022
(5):1262-1278.
[12]劉金菊,陳衛.中國人口的遷移轉變——基于遷移率的考察[J].人口與經濟,2021(1):37-49.
[13]LEWISWA.Economicdevelopmentwithunlimitedsuppliesoflabor[J].TheManchesterSchoolofEconomicandSocialStudies,1954(2):139-191.
[14]RANISG,FEIJCH.Atheoryofeconomicdevelopment[J].TheAmericanEconomicReview,1961,51(4):533-565.
[15]TODAROMP.Amodeloflabormigrationandurbanunemploymentinlessdevelopedcountries[J].TheAmericanEconomicReview,1969,59(1):138-148.
[16]BOGUEDJ.Internalmigration[M].Chicago: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55:162-165.
[17]LEEES.Atheoryofmigration[J].Demography,1966,3(1):47-57.
[18]STARKO,TAYLORJE.Migrationincentives,migrationtypes:theroleofrelativedeprivation[J].TheEconomicJournal,1991,101(408):1163-1178.
[19]鄒湘江,吳丹.人口流動對農村人口老齡化的影響研究——基于“五普”和“六普”數據分析[J].人口學刊,2013(4):70-79.
[20]王澤強.鄉—城人口遷移與農村老齡化——基于農村遷移人口生育率變動的分析[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2):72-76.
[21]MASSEYDS.UnderstandingMexicanmigrationtotheUnitedStates[J].AmericanJournalofSociology,1987,92(6):1372-1403.
[22]卓云霞,劉濤.遷移者的居留、返鄉與再遷移決策——基于事件史的分析[J].地理研究,
2022(5):1262-1278.
[23]任正委,任遠.返鄉勞動力的再遷移意愿和再遷移方向選擇[J].西北人口,2022(1):25-37.
[24]張梁梁,李世強.外出務工經歷、鄰里關系與返鄉農民工創業[J].人口與經濟,2022(2):140-154.
[25]LEESL.Racialandethniccomparisonofmigrationselectivity:primaryandrepeatmigration[D].UtahStateUniversity,2008:201.
[26]YANGY,LANDKC.Ageperiodcohortanalysis:newmodels,methods,andempiricalapplications[M].BocaRaton:CRCPress,2013:1-2.
[27]李婷.哪一代人更幸福?——年齡、時期和隊列分析視角下中國居民主觀幸福感的變遷[J].人口與經濟,2018(1):90-102.
[28]蔡昉.人口轉變、人口紅利與劉易斯轉折點[J].經濟研究,2010(4):4-13.
TheAgePatternsofChinasRuralLaborMigrationattheMiddleand
LateStagesofUrbanizationDevelopment:BasedonaPerspectiveof
MigrationOrderandCohortDifferences
WANGYanan,XIEJingxin
(SchoolofEconomicsandFinance,HohaiUniversity,Changzhou213200,China)
Abstract:
AsChinahasenteredthemiddleandlatestageofurbanization,thegrowthrateofrurallabormigrationhassloweddownandreturnmigrationhasincreased.Underthebackgroundofhugescaleoftotalruralpopulationandbiggapbetweenagriculturalandnonagriculturallaborproductivity,thetrendmentionedabovecontradictstheprinciplesoflabormigrationasperLewisdualeconomytheory.Basedontheperspectiveofmigrationorderandcohortdifferences,usingdatafromtheChinaLaborDynamicsSurvey(CLDS)database,thispaperadoptsthebinaryselectionmodelaswellastheHierarchicalAPCCrossClassificationRandomEffectsModeltotheoreticallyexploreandempiricallytestthedifferencesintheagepatternsoftheinitialmigrationandremigrationofrurallaboraswellastheinitialmigrationoflaborindifferentbirthcohortsinChina,inordertodeeplyunderstandthelawoflabormigrationandaccuratelyevaluatethefuturedevelopmenttrend.Theresultsareasfollows:First,theremigrationintentionofreturneeworkersisgreaterthanthatofthenevermigrated,wheresuchdifferenceismainlyconcentratedinthe20-45yearsoldyoungandmiddleagedpopulation.Second,theinitialmigrationbehaviorofrurallaborinChinahastypicalagecharacteristicsandobviouscohortdifferences.Thelaterthebirthcohort,themoresignificanttheinvertedUshapedrelationshipbetweentheinitialmigrationrateandageis,andthemorepronouncedthespikingpatternis.InordertopromotethecontinuousimprovementofChinasurbanizationlevelandtheconstructionofaunifiedurbanandrurallabormarket,itisproposedthatweshouldmakeadaptivepoliciesfocusingonimprovingthenaturalgrowthlevelofruralpopulation,strengtheningthestabilityofthemigrationofyoungandmiddleagedreturneelabor,andtappingthemigrationpotentialofruralmiddleagedandelderlylabor.
Keywords:
labormigration;agepatterns;migrationorder;cohortdifferences
[責任編輯劉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