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正生
董橋有一個經典的說法,中年是下午茶。如若一生只一天,下午確是中年最精當的形容詞。既為下午,就有已然逝去的清晨和上午。當然,也有將來又將去的夜晚和黃昏。如此,那些過去的時光,有獲得的,也有失落的;或甜蜜的,或苦澀的,就沉淀為往事,變成小說家的心事,化成小說的素材與小說里的故事。
這些故事,必定灌注著飽滿、深刻的中年性。中年,已往復穿行生命密林,道路是熟悉的,故而腳步是堅定的。但是,時代總是變幻不定,世道人心亦神秘莫測,中年的目光往往又是迷離的。如果說,腳步聽從內心的召喚,目光則是思想的外衣。因此,所謂的中年性,或曰中年美學,必定是復雜的、糾纏的,既有相對穩定的情感,又有著搖曳的思想;確定性與不確定性枝蔓牽連。
《黃渡,黃渡》就是劉永祥的下午茶,也是深具中年美學的小說文本。小說在欲說還休的敘述中,意圖追尋那些逝去的時光,守望那些無望的希望。它既充溢著中年人固執堅硬的老派情感,也映照出中年人左右為難的價值困境。
其一,《黃渡,黃渡》的中年美學表現為人物關系的鏡像結構。《黃渡,黃渡》寫的是兩個男人的奮斗史?!拔摇奔仁侵v述者,也是劇中人?!拔摇钡墓适轮v述了一個高中輟學的落魄少年,離開縣城闖蕩上海,在塵世中跌宕起落,經歷半世浮沉,最終成為深圳這個繁華都市里的成功商人。不過,這似乎只是整篇小說的一個引線,炳哥的故事才是作家的敘事核心。就小說篇幅來說,炳哥的故事是主體部分,“我”只是炳哥故事的旁觀者。炳哥的故事是一部傳奇,他在上海灘謀生,經營廢舊物資與貨物裝卸生意。生意場是江湖,驚心動魄的密謀交易、群體械斗與刀光劍影乃炳哥的人生常態。更為重要的是,炳哥不僅是收留“我”的義氣同鄉,更是“我”的人生導師。炳哥既塑造了“我”的精神人格,也造就了“我”的物質財富,“我”的故事不過是炳哥傳奇人生的續篇。同時,劉永祥為小說取名“黃渡”,似乎也暗示了小說的人物關系。“黃渡”是“我”的人生起點之地,更是炳哥傳奇故事的發生地。“黃渡”是“我”和炳哥共享的生命主場,“我”和炳哥實際構成了彼此依存的鏡像關系。其實,在中年人的世界,沒有獨立的主體,也沒有孤立的個人——他人是我的鏡子,我也是他人的鏡子。
其二,《黃渡,黃渡》的中年美學表現為主題意涵的價值糾纏。中年諳熟世事,深切體味到所謂價值不過是相對的,觀念不過是視角的產物。因此,他們堅持價值理性上的辯證法,持守無可無不可的態度。炳哥是復雜的,他的故事像投入社會湖水里的石塊,激起縱橫交錯的觀念波紋和價值漣漪。三十年前,“我”和故鄉人認可炳哥,親近炳哥;然而“我”的哥哥卻疏遠炳哥,甚至有些輕視炳哥。不過,“我”和故鄉人對炳哥的認同只具有表面上的一致性,“我”所認可的是炳哥的正直、勇敢和義氣,而故鄉人更多認可的則是炳哥所取得的財富成就。這種貌合神離的一致性其實折射出劉永祥內心的價值沖突——精神主義和物質主義的價值分野。同樣,哥哥與炳哥也只具有表面上的不一致性,哥哥疏遠炳哥,炳哥卻出資供“我”開飯店為自己日后轉行鋪路,他們的底層價值取向其實是一樣的,他們都追求穩定且安守本分的生活,共享著的其實是同一種集體無意識——傳統的、保守的生命觀。此外,有意味的是,《黃渡,黃渡》還塑造了一位喜劇性的大學生詩人。炳哥以仰視的方式欽佩、崇拜這位詩人??墒?,在“我”的視界里,這位詩人不僅辜負了炳哥,也辜負了詩人的名聲,詩人的名頭只是他混跡世界的旗號——他不僅冷漠,而且薄情。在此,劉永祥似乎有意消解詩人的神圣性。由此可見,《黃渡,黃渡》呈現出來的復雜的、糾纏的價值立場,其實呈現出劉永祥充滿矛盾的價值困惑。這其實也是中年人的困惑,因為在中年人的經驗里,哪里有涇渭分明的、絕對正確的價值指向,有的只是可對可錯、亦對亦錯的價值取向。
其三,《黃渡,黃渡》的中年美學還表現在一種老派情感的表達和抒發上?!饵S渡,黃渡》很容易讓人想起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這主要是指小說的情感結構里彌漫著一種江湖氣息,呈現出一種游離于社會法則與現實秩序之外的民間情感模式。這種情感充滿懷舊色彩,基于樸素的人性訴求和底層信仰,表現為對江湖義氣、兄弟情義的感性認同,也表現為對世俗文化、大眾道德的本能排斥。這正是一種典型的中年情感狀態,持守著一種情感上的相對論。他們曾經滄海,然而因為滄海,就被困滄海,固執守望已然逝去的愿念。于是,滄海與水的相對論,就變成固守滄海的絕對論。劉永祥不憚以重復的方式寫出炳哥打過“我”的“三個耳光”,顯然并非意外。“第一個耳光”,是因為“我”意欲盜竊屬于國家財產的銅線,被炳哥知曉了。而“我”為了炳哥奮不顧身殺入群戰,獲得了溫和的“第二個耳光”。“第三個耳光”則是因黃彩萍被欺負而“我”無力阻止所帶來的?!叭齻€耳光”是“我”此生最難忘的記憶,銘刻在“我”的心靈世界,甚至構成了小說最重要的故事內容。然而,“三個耳光”又并不只是小說重要的情節構件,它其實被劉永祥賦予了更為豐富的情感內涵和隱喻價值,那就是對“盜亦有道”與“兄弟情義”等江湖義氣和江湖倫理的深切共情。炳哥其實并不是一個與時俱進、因勢利導的人,他所尊崇的江湖義氣和江湖倫理也早已過時。最后,炳哥死了,他所代表的那個過時了的江湖精神也隨即遠去。然而,“我”卻無法忘卻炳哥所留給“我”的記憶。緬懷往昔,沉溺過去,讓“我”在現實世界里顯得特立獨行和格格不入。這種特立獨行和格格不入,其實就是中年性的表征之一,那就是堅定地固守自己所信奉的信條,即便它已經過時了;堅決地維護著自己所尊崇的價值,即便它已經陳舊了。
其四,《黃渡,黃渡》的中年美學也表現為小說敘事的留白藝術。留白不僅是傳統藝術的創作技法,更是一種文化和美學精神。留白,就是留有空白,講求含蓄、簡約,不滿、不足,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比如繪畫,畫布不充滿具象,不填滿色彩,留下空白供觀者填補,自由想象。由此,留白是最具中年性的,是一種典型的中年美學。中年人,看透世相,閱遍人事;怎奈世相紛雜,人事輪回,既說不清,也道不明。也因此,中年就是胸中無限事,欲說語還休。他們追求藝術手法上的減法觀或減損術,相信沉默是眾聲喧嘩,留白是色彩繽紛,用最少的文字、最少的語言,表達最豐富的情感。留白的敘事手法切碎了小說敘事的連貫性和完整性,使得小說里的故事呈現出一種斷裂的形態。劉永祥在《黃渡,黃渡》里留給讀者諸多空白與疑問。比如,炳哥在“我”離開上海之后的故事是空白的,炳哥因何死去的情節也是空白的,“我”和黃彩萍始終保持獨身的選擇則是令人疑惑的……這些空白和疑惑,擴大了小說的想象空間,增加了小說的吸引力。
以上所論即為《黃渡,黃渡》里的中年美學。當然,小說是半生的,它或許只是無意識地牽扯出中年美學的衣角,離成熟和完美還有很大距離。不過,我們也要承認,它或可被看作是中年美學的非經典的典型文本,因為就風格來說,《黃渡,黃渡》確與青春美學、老年美學的代表文本相去甚遠。青年人,元氣淋漓,無所顧,也無所忌。其所代表的青春美學,故可隨性宣泄,盡意縱情,代表性文學經典是巴金的《家》,其中遍布著青年的熱情喊叫、濃情獨白。老年人,紅塵看透,無所牽,也無所掛礙。其所代表的老年美學,或者說晚期風格,則可鉛華洗盡,也可格格不入,代表性的文學經典則是汪曾祺的《受戒》,和尚廟建在人間煙火地,已是異也;和尚可念經,可娶親,還可吃肉,更是奇也,自然平和里藏著桀驁不馴。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