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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法院參與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研究

2024-06-10 19:34:08
關鍵詞:檢察機關改革企業

李 鵬 柳 楊

在比較法上,企業合規有作為抗辯事由的事前合規和作為從寬依據的事后合規兩種模式。①參見李偉:《企業刑事合規中的法院參與》,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 年第6 期。目前,我國大多數企業尚未建立合規體系,因此在刑事訴訟中所稱企業合規主要是指事后合規,即司法機關通過刑事激勵措施督促涉罪企業完成合規整改。2020 年3 月以來,刑事訴訟審查起訴階段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分批次啟動,已在全國范圍鋪開。然而,企業合規改革不應局限于刑事訴訟某一環節,特別是人民法院作為審判機關在刑事訴訟中擁有終局裁量權,更應積極參與其中。2023 年3 月23 日,最高人民法院張軍院長在全國法院學習貫徹全國兩會精神電視電話會議上提出可以同檢察機關共同做好涉案企業合規改革。隨后,最高人民法院通過舉辦會議講壇、發布典型案例等多種方式組織部署推動,部分地方法院也著手開展試點探索。宏觀上,人民法院在審判階段主導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已是大勢所趨,但從微觀角度看,如何為法院參與企業合規改革提供堅實的理論支撐和具體的制度、程序建構,是當前亟待解決的問題。

一、對審判階段法院審查企業合規案件的考察

在我國刑事訴訟制度模式下,法院在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前一般無法正式參與到刑事訴訟進程中,往往只能在審判階段才能對涉案企業開展合規整改。最高人民檢察院組織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已經在全國范圍內推開,理論界討論也主要集中在審查起訴階段企業合規不起訴的目的、合規在實體法上作為出罪事由以及在程序法上成為不起訴依據的正當性等問題。①參見姜濤:《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的實體法根據》,載《東方法學》2022 年第3 期。與此相比,人民法院在審判階段進行企業合規改革的實踐和理論研究都相對有限。

(一)法院審查企業合規案件的現狀

當前,我國審判階段法院進行企業合規改革的實踐和理論研究均處于起步階段。在相關司法案例闕如的情況下開展學理研討,無異于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因此有必要對企業在審判階段進行合規整改案件及相關情況予以把握。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稱企業在審判階段合規整改,是指經人民法院批準,企業在審判階段開展或繼續開展合規整改,法院將整改情況作為裁判考量因素的刑事激勵措施。筆者主要從中國裁判文書網以及最高司法機關發布的指導案例和典型案例出發,對這一情況進行梳理。

一是從裁判文書網上通過關鍵詞檢索案件。截至2023 年11 月2 日,以“全文:合規”“案由:刑事案由”“文書類型:判決書”“法院省份:天津市”為關鍵詞在裁判文書網上檢索,檢索出文書32 篇,均不涉及審判階段企業在法院監督下進行合規整改,法院將整改情況作為裁判考量因素。鑒于通過以上關鍵詞組合未檢索出有效裁判文書,本文調整關鍵詞,以“全文:合規整改”②在調整關鍵詞時,筆者曾嘗試僅去掉法院省份這一篩選條件,以“全文:合規”“案由:刑事案由”“文書類型:判決書”為關鍵詞檢索,由此檢索出文書2288 篇,筆者隨機抽樣其中200 篇,均為與本文研究無關的無效文書。因此筆者再次調整關鍵詞,將“全文:合規”限縮為“全文:合規整改”,其余檢索條件不變。“案由:刑事案由”“文書類型:判決書”為關鍵詞在裁判文書網上檢索,檢索出文書6 份,涉及法院將企業合規整改情況納入審查范圍的1 份,即被告單位浙江金馬包裝材料有限公司、被告人沈炳奎等8 人污染環境案。③參見(2021)浙0604 刑初475 號。在該案中,涉嫌犯罪的單位及犯罪嫌疑人在審查起訴階段進行合規整改,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并根據整改進度和成效,建議法院從寬處罰。在審判階段,法院通過組織專家評審組對企業合規整改情況進行審查,認為總體達到了整改目的和效果,并將此作為從寬處罰的考量情節。有文章專門對本案進行分析,評價該案是在審判階段法院實質性參與企業合規的典型案例。①參見梁健、朱淼蛟:《論審判階段涉案企業刑事合規從寬機制之構建——以審判階段涉案企業環境合規從寬為視角》,載《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 年第3 期。由此可以推斷,目前全國范圍內審判階段法院對被告單位進行合規整改并將整改情況作為裁判考量因素的案件是較為有限的。

二是在最高司法機關發布的指導性案例和典型案例中查找與企業合規相關的案件。在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178 件指導性案例中,只有檢例第81 號無錫F 警用器材公司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案涉及企業合規整改問題。在該案中,檢察機關督促涉案企業進行合規整改,并最終作出了不起訴決定,案件沒有進入審判階段。在典型案例方面,自2021 年6 月至2023 年1 月,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了4 批共20 件涉案企業合規典型案例,公訴機關對涉案企業、犯罪嫌疑人或部分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訴的僅有6 件,其中3 件明確表述法院在審判階段采納了檢察機關從寬處罰的量刑建議。2023年7 月31 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保護民營企業產權和企業家權益的11 個典型案例,涉及司法助力企業合規改革典型案例2 個。②其中案例8(老河口市大通物流有限公司實際控制人肖某等偽造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罪,偽造公司、企業印章罪一案),法院聯合檢察機關、第三方監管人采取“第三方考察+法檢聯合督導”模式,幫助企業有效加強內部治理、完成合規整改,最終判決被告人免予刑事處罰;案例9(九江大洪鋼鐵有限公司經理劉某職務侵占一案),法院為民營企業挽回損失,并通過回訪、提供法律幫助等方式促進民營企業健康發展。最高人民法院尚未發布與企業合規相關的指導案例。此外也有學者在文獻中介紹了通過調研收集的人民法院參與企業合規改革部分案件的情況。③參見李偉:《企業刑事合規中的法院參與》,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 年第6 期。

(二)法院參與企業合規改革實踐存在的問題

一是相關審判實踐案例數量少。通過裁判文書檢索結果可見,目前關于企業合規的審判實踐較少,可供分析的判例不足。相比之下,截至2022 年8 月,全國檢察機關已累計辦理涉案企業合規案件3000 余件。④參見徐日丹:《檢察機關共辦理涉案企業合規案件3218 件》,載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spp/zhuanlan/202210/t20221013_587600.shtml。在兩高發布的有關企業合規指導性案例和典型案例數量方面,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相對較少。當然,以上檢索結果并不足以反映審判階段法院進行企業合規改革工作的全貌,但是至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與當前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開展合規改革已成燎原之勢相比,審判階段法院主導的企業合規改革仍處于發展初期。

二是涉及的犯罪類型少。域外合規不起訴制度已經較為健全,不僅有龐大的司法實踐案件數量,涉及領域也相當廣泛,包括但遠不限于環境保護、反海外賄賂、知識產權保護等,①參見陳瑞華:《論企業合規的中國化問題》,載《法律科學》2020 年第3 期。從而能夠盡可能多地將觸犯不同罪名的企業納入合規整改范圍中。而在我國,目前審判階段法院開展企業合規的實踐在數量和罪名類型方面都較為有限。法院啟動合規程序并將合規整改作為裁判考量因素的罪名有哪些,以及占比如何?相關數據有待進一步收集和分析。前兩個問題都指向法院參與企業合規改革實踐案例不充分這一現狀,加快開展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是現階段人民法院的迫切任務。

三是法檢協作及程序銜接有待進一步加強。審查起訴階段檢察機關將合規從寬改革的重點集中在合規不起訴,多數案件都未進入審判階段。檢察機關在客觀上沒有與人民法院協作的迫切需求,也導致其在主觀上缺乏合作的積極性。在前文收集的案件中,體現為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典型案例中提起公訴的6 個案件,均沒有提及檢察機關是否將審查起訴階段合規情況與法院溝通,在審判階段是否與法院配合督促企業繼續進行整改等問題。在審判階段,人民法院應當主動聯合檢察機關開展合規改革,建立協作機制,將企業合規貫穿刑事訴訟的不同階段。

二、審判階段法院參與企業合規改革的制度優勢

審判是刑事訴訟程序的關鍵一環,人民法院在審判階段參與企業合規改革無疑具有正當性與必要性,并且還有刑事訴訟其他階段不具備的獨特優勢,這種優勢至少體現在對涉案企業和對社會治理兩個方面。

(一)對涉案企業的意義

當前,刑事訴訟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相關制度措施愈發成熟、完善。然而,隨著改革逐漸走入“深水區”,特別是試點工作在全國范圍推開以后,一些具有普遍性的問題也逐漸顯現。比如,作為審查起訴階段企業合規改革重頭戲的合規不起訴制度難以將犯重罪的企業納入其中、檢察機關能夠運用的刑事激勵措施種類有限等。而這些難題在審判階段由法院行使審判權便能迎刃而解。

1.延長涉案企業申請、執行合規整改的期限

合規整改不只是一句口頭承諾,涉案企業需按照要求制定、執行一系列復雜的整改計劃,如建立全面的合規管理體系、制定專項合規制度,以及接受合規檢查等。有的涉案企業在審查起訴階段可能還沒有確定是否要申請合規整改,或者已經開始整改但是在審查起訴期限屆滿時尚未完成,又或者雖然完成整改但仍不符合合規不起訴條件,案件進入審判階段的,企業還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申請進行或繼續進行整改。這實際上是延長了企業提出合規申請、執行合規整改的時間期限,也在一定程度上為涉案企業獲得從寬處理爭取了更多的機會。

2.將犯重罪的企業納入合規整改范圍

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的合規激勵措施主要是作出不起訴決定,《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不起訴制度主要有存疑不起訴、法定不起訴、相對不起訴和附條件不起訴。現行法框架下合規不起訴的法律依據主要是《刑事訴訟法》第177 條第2 款規定的相對不起訴,但是相對不起訴制度要求案件“犯罪情節輕微”,因此,對企業犯重罪的案件無法作出合規不起訴決定。即使檢察機關對這類案件可以提出量刑從寬的處罰建議,但這種量刑建議并不具有終局確定性和實體性,這就意味著在先前階段合規試點中,犯重罪的企業實際上被檢察機關排除在改革重點之外。

對此,有學者提出對包括自然人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以上重罪在內的單位犯罪案件,應當借鑒域外暫緩起訴協議,構建我國的單位附條件不起訴制度。①參見時延安:《單位刑事案件的附條件不起訴與企業治理理論探討》,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 年第3 期;歐陽本祺:《我國建立企業犯罪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探討》,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 年第3 期。這與現行《刑事訴訟法》第282 條第1 款附條件不起訴僅適用于有期徒刑一年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規定相沖突,因此不具有可操作性。而當涉重罪的單位犯罪案件進入審判階段后,人民法院能夠采取的合規激勵措施不再局限于強調對涉案企業出罪,還包括量刑從寬、適用緩刑等,因此不受案件“犯罪情節輕微”限制,對于涉重罪企業經合規整改達到要求的,也可以獲得相應的激勵,從而在犯罪類型上將更多企業納入合規范圍。

3.增加刑事激勵措施的種類

檢察機關對于整改達到合規要求或基本達到要求的單位,激勵措施往往是作出不起訴決定,或在提起公訴時提出寬緩的量刑建議。這種要么在實質上出罪,要么建議法院定罪判刑的二者擇一模式,相對于現實中紛繁復雜的單位犯罪實際情況,似乎過于單一。而在審判階段,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案情和合規整改效果,對達到整改要求的被告單位作出不構成犯罪、定罪免刑、量刑從寬或適用緩刑的裁判,增加了激勵措施的種類,能夠促進刑事手段的精細化。

(二)對社會治理的意義

法院參與企業合規改革不僅對涉案企業意義重大,對創新社會治理模式也具有其他部門難以替代的積極意義。

1.有利于實現對企業合規的長期監督

企業合規整改及對其整改監督不是一時的,應具有持續性。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2 條、175 條的規定,公訴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的最長辦案期限為六個半月,第79 條規定對犯罪嫌疑人取保候審最長期限為十二個月,由此合規整改的期限不能超過十二個月。但是,并非所有企業都能在規定的期限內完成合規整改,對于在期限內未完成整改或整改不達標等原因被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案件,在審判階段經人民法院同意后,企業可以繼續進行合規整改,由法院對合規過程進行監督、對合規結果進行審查,確保企業合規不僅有實質成效而且可持續,促進企業及行業穩定健康發展。此外,對于適用合規不起訴,沒有進入審判階段的案件,法院工作人員是否完全沒有參與合規審查的空間,法院能否在檢察機關的后續考察回訪中以考察團成員的身份或通過其他途徑參與其中,值得予以關注。

2.有利于貫徹能動司法理念

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審判環節作為刑事訴訟的關鍵一環,法院裁判對案件結果具有終局、決定作用。有觀點認為企業合規改革具有預防性色彩因此無需人民法院參與,甚至質疑法院參與企業合規的正當性。這實際上是混淆了“不告不理”司法審判原則與刑法的預防功能。刑事訴訟中的“不告不理”原則是指對于公訴機關或自訴人沒有起訴到法院的案件,法院不得主動啟動審判程序。但是,“不告不理”與法院積極參與社會治理不沖突。新形勢下,要求司法審判人員摒棄就案辦案的僵化、錯誤觀念,堅持主動型、服務型和回應型能動司法理念,敢于擔當作為,善于“抓前端、治未病”。具體到企業合規改革領域,人民法院應當將習近平總書記關于企業依法合規經營的重要指示精神和黨中央關于平等保護民營企業的決策部署落到實處,創新審判理念,充分發揮審判職能,推進審判工作現代化,服務保障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

3.有利于通過企業自治實現多元社會治理

在審判階段,法院通過對案件從寬處理的方式激勵企業合規整改,預防有關犯罪再發生。懲罰與預防、治罪與治理猶如鳥之雙翼,是刑事訴訟缺一不可的重要價值。審判機關對犯罪主體科處刑罰并不是單純為了懲處,更在于通過對犯罪主體的改造與監督,實現特殊預防與一般預防的雙重目的。然而,這種通過事后承擔刑事責任的方式實行的外部監督具有被動性,其預防再犯罪的效果可能也是較為有限的。與之相反,企業合規整改的社會價值同樣也強調預防功能,審判階段在人民法院的監督下,企業通過建立完善且行之有效的合規管理體系,能夠填補此前經營過程中的疏漏,實現預防犯罪行為的再發生。但是,這種由 各涉案企業按照自身實際情況,在法院、第三方組織等外界的幫助下主動查漏補缺、構建合規體系是一種內部自我監管模式,這種自我監管不僅具有自發性、主動性,從而更具有可操作性,也能促進法院和企業之間良好互通,通過法院在審判階段助力涉案企業合規整改,實現社會治理模式多元化。

三、審判階段法院參與企業合規改革的實體法效果

刑事訴訟中涉案企業之所以愿意進行合規整改,除通過整改維持企業經營、促進企業本身甚至行業發展等原因外,還在于整改合規后可以獲得從寬處理的實體法激勵效果。在審判階段,合規從寬主要涉及三個問題:一是通過企業合規能獲得刑法上從寬處理的正當性依據;二是從寬處理的實質內涵;三是企業合規從寬并非現行法定制度。當前,我國量刑從寬的法定依據主要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那么應當如何理解在審判階段認罪認罰從寬與企業合規從寬的關系?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已經成熟運行的情況下,是否還有必要另辟蹊徑新設企業合規從寬制度?

(一)審判階段企業合規從寬的正當性與內涵

對于第一個問題即合規從寬的正當性,爭議焦點主要集中在合規出罪的正當性。在檢察機關合規不起訴改革試點相關討論中,反對者認為合規整改只能作為涉案企業在犯罪后認罪悔罪態度和補救程度的體現,從而在量刑上獲得寬大處理,但犯罪后果已經形成,合規整改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為出罪事由。支持觀點則認為對于經過合規整改能夠修復被破壞的法益、實現預防再犯罪的目標,并且是基于最大限度的公共利益考量,①參見陳瑞華:《企業合規不起訴改革的八大爭議問題》,載《中國法律評論》2021 年第4 期。在企業通過合規考察、完成自然人與企業責任分離的情況下,可以進行實體出罪。經過此前試點期間正反觀點較為充分的討論和詳細論證,時至今日主流觀點對合規出罪具有正當性已經達成共識,且被司法實務部門所采納和踐行。

而關于合規從寬的含義,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將從寬的核心放在了合規不起訴部分,對合規整改企業的主要刑事激勵措施為作出罪處理,由此出現的障礙是在我國現行法規定下,相當部分犯重罪企業難以被納入改革的范圍。實際上,“從寬”作為《刑事訴訟法》明文表述的法定術語,其范圍遠比“出罪”更廣,如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3 條第2 款第3 項的規定,從寬處罰還包括從輕、減輕或者定罪但免除處罰等內容。此外也有學者指出刑事訴訟中實體從寬的主要形式包括從輕、減輕、免除處罰,以及適用緩刑、管制、罰金等非監禁刑等。②參見孫運梁:《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從寬”的規范解釋》,載《甘肅社會科學》2023 年第3 期。本文認為,在當前合規改革階段檢察機關將不起訴作為主要刑事激勵措施,這無疑體現了對涉案企業的“厚愛”。然而,合規從寬及相關制度作為引入不過數年的“舶來品”,特別是針對合規不起訴理論在本土化過程中必然出現與我國現行法律相抵觸的“水土不服”情況,與其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不如采取小步快跑的模式,現階段主要還是嘗試探索如何將新理論通過解釋使其符合現行法的規定,假以時日,在大量實踐探索基礎上,再考慮通過修改立法的形式完成企業合規的本土化。在這種思路下,審判階段合規從寬的裁判類型模式主要有三種:一是法院審查認為涉案企業經過整改達到合規標準,并認定其不構成犯罪;二是認定構成犯罪但是免除刑罰;三是認定構成犯罪但是適用緩刑制度或從輕、減輕處罰。可以將前兩者稱為合規出罪,最后一種模式稱為狹義的合規從寬。

(二)企業合規從寬與認罪認罰從寬之比較

關于如何理解企業合規整改激勵機制的獨特價值,也即與我國刑事訴訟既有激勵制度有何區別的問題。在我國既有刑事激勵措施已較為完備的情況下,是否還有必要另行創設新的激勵措施?這類問題在審查起訴階段主要體現在對合規不起訴與相對不起訴的區分,而在審判階段則主要體現在企業合規從寬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區別上。有觀點認為企業合規從寬不是新制度,而只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組成部分在單位犯罪中的具體表現。這其實是對企業合規從寬及其與認罪認罰從寬關系的誤讀。從形式上看,二者的確在某些方面存在相似之處,如程序啟動的前提都要求被告人主體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并具有積極的悔罪態度,在結果上都能夠得到從寬處理等,在同一個案件中涉案企業在承認犯罪的前提下,既認罰又有合規意愿進行合規整改的,可以同時適用兩種制度。然而,在單位犯罪中二者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存在顯著區別:

一是制度創設的目的不同。設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背景和原因是基于我國案件基數龐大,如果對不同繁簡和難易程度的案件都不加區別地適用相同的刑事訴訟程序和證明標準,不僅會不必要地延長部分事實足夠清楚,證據足夠確實、充分案件的辦案時長,還可能導致司法人員無法將更富足的時間、精力投入到另一部分更為重大和疑難、復雜案件中,在實質上無法保障案件的公平、公正審理。簡言之,在能夠確保被告人合法權益的前提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直接目的在于提高訴訟效率。而企業合規整改從寬,其直接目的在于通過激勵措施敦促企業進行去犯罪化改造,根本目的則在于推動企業刑事犯罪溯源治理,做實對各類企業的平等保護。①參見《深化典型案例示范指引 推進涉案企業合規改革——最高人民檢察院第四檢察廳負責人就發布第三批涉案企業合規典型案例答記者問》,載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xwfbh/wsfbt/202208/t20220810_570413.shtml#3。可以說,企業合規從寬不僅與提高訴訟效率無關,反而可能因為涉及主體多、整改內容繁復、環節復雜等致使案件辦理周期較長,因此比一般的刑事訴訟案件更加耗時耗力。如果對二者不加區別混為一談,將企業合規置于認罪認罰制度下,誤認為企業合規亦追求案件從快、從簡審理,可能導致整改流于形式,這與合規改革的初衷是背道而馳的。

二是涉案企業主觀惡性及與被告人刑事責任聯系程度不同。在我國,承擔刑事責任是主客觀相統一的結果,既要求行為人在客觀上實施了危害行為,還要求其在主觀上具有故意或過失,且主觀惡性程度對刑事責任有直接影響。傳統單位犯罪往往由單位集體或企業負責人,尤其是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持故意的主觀心態而實施,同時由于可以將公司高管的認識和意志擬制為單位意識,從而認定單位不僅通過自然人在客觀上實施了犯罪行為,在主觀上亦具有犯罪故意。此時,這類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需充分考慮單位責任與自然人責任的緊密聯系狀態,撇開單位責任單獨談及自然人責任是與事實全貌相悖的。

然而,當前企業在社會發展中正扮演著前所未有的重要角色且這種趨勢愈發明顯,姑且不論對涉案企業直接進行刑事處罰能否良好實現刑罰的多重目的和社會治理的遠景目標,如果繼續按照傳統思維將自然人責任等同于企業責任并對企業處以與自然人同等或相當的刑罰,極有可能損害無辜第三人權益、社會公益甚至國家利益。在這種情況下,即便被告人辯稱其實施犯罪是以單位名義并為了單位利益,仍有必要將單位刑事責任與自然人責任相分離,在對單位犯罪中的自然人追究刑事責任的同時,要求涉案企業承擔沒有建立完善的合規管理體系、沒有盡到合理注意義務致使企業運營出現漏洞的過失責任,在企業整改合規后,可以獲得從寬處理。

三是從寬的基礎及從寬的結果不同。認罪認罰從寬的基礎是犯罪主體承認犯罪并接受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而企業合規從寬的基礎則在于涉案企業經過整改已經修復損害、消除犯罪影響、不具備再犯罪的危險。誠然,涉案企業在案發后進行合規整改也是積極認罪悔罪的表現,這正是審查起訴階段試點中有檢察機關將企業合規從寬等同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主要原因所在,但是企業承認犯罪事實并積極補救挽損只是啟動合規程序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因此二者在從寬的基礎上有明顯區別。在從寬的結果上,我國刑事訴訟中的“從寬”處理在實體上主要有三種情況,分別是不認定構成犯罪、認定構成犯罪但是免除刑罰以及認定構成犯罪判處緩刑或在法定刑基礎上從輕、減輕刑罰。認罪認罰從寬主要是指最后一種情況,即犯罪主體承認犯罪事實并接受處罰,由公訴機關提起公訴并提出從寬量刑建議,法院經審查后認定被告人、被告單位構成犯罪并將認罪認罰情況作為從輕量刑的考量情節。而在企業合規從寬制度中,理論上此處所稱“從寬”是可以囊括以上三種從寬情況的,在先前審查起訴階段改革試點中的觀點則更為激進,認為合規從寬的重點在于希冀通過整改合規對涉案企業進行除罪化改造,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民營企業利益并維護社會公益。此外,還有觀點提出可以借鑒域外暫緩起訴與撤回起訴制度,在審判階段檢察機關對認為企業整改達到要求的,經法院同意后還可以撤回起訴。①參見楊宇冠:《企業合規案件撤回起訴和監管問題研究》,載《甘肅社會科學》2021 年第5 期。

需要強調的是,本文所稱企業合規從寬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存在區別,意在強調前者的獨立性,不應將其視為后者的組成部分,但這并不意味著二者是非此即彼的互斥關系,在具體案件辦理過程中,對于既能夠開展企業合規又能夠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可以同時適用兩種制度。

四、人民法院開展企業合規改革的路徑探索與展望

當前,無論何種刑事訴訟程序都無法完全將企業合規從寬制度囊括其中,因而需盡快探索出符合我國實際情況和司法實踐現狀的企業合規,而缺乏完善、可操作的制度設計正是當下制約人民法院開展企業合規的關鍵因素之一。對此,一方面,在檢察機關主導的審查起訴階段合規改革中,如對企業與關聯自然人刑事責任加以區分、引入具有專業知識的第三方作為獨立的合規監管人并建立合規監管人制度、合規整改的具體內容及合規驗收標準問題等,經過試點實踐已經取得成效并趨于成熟,值得人民法院在審判階段主導企業合規改革時借鑒。另一方面,人民法院作為審判機關的獨特法律地位,也決定了其在審判階段進行企業合規改革具有特殊性。如何在現行法框架下構建法院參與企業合規的制度程序,并對未來修改立法時如何將本制度納入基本法規范,是當下法院參與企業合規改革亟需重點關注的課題。

(一)現行法框架下法院進行企業合規的路徑

我國刑事法尚未規定專門的企業合規程序,但相當部分案件已經進入刑事訴訟程序且案件數量日漸攀升。對人民法院而言,在法律尚未修改的當下,思考如何運用現行法規范督促涉案企業進行合規整改顯得尤為迫切。本文認為關鍵在于對審判階段企業合規的啟動條件、合規整改的審查主體以及審查的方式與內容三個問題的準確把握。

1.審判階段合規程序的啟動條件

當前,人民法院督促企業合規整改的司法實踐較為有限,原因之一就在于缺乏可供援引的專門的法規范依據,審判人員既不完全清楚案件符合何種條件時可以啟動企業合規,也對合規程序啟動后具體如何開展、驗收標準及合規的刑法意義等存有疑問。而在以上種種尚未形成制度規范卻又具有緊迫性的現實辦案難題中,應當優先、盡快明確的就是合規程序的啟動條件,這是審判階段法院開展合規改革的當務之急。對此可以從實體和程序兩個方面加以闡述。

在實體條件方面,根據現行法律并借鑒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啟動合規程序的有關經驗,審判階段法院判斷能否啟動合規程序,審查要件主要有三:一是案件是否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企業合規程序不涉及對案件事實的查明,而是在在案證據足以證明案件事實的基礎上對涉案企業進行挽救、改造。審判階段對事實尚未查清的案件,應當在查明事實后再根據案件實際情況決定是否啟動合規程序。二是涉案企業是否自愿認罪,并積極修復造成的損害。這體現了企業在犯罪后的態度,只有對主動配合調查、承認犯罪事實,并積極彌補損失、修復法益的企業,才具有合規從寬的正當性。三是企業是否有合規整改的意愿和能力。一方面,涉案企業在主觀上愿意開展合規程序,表現為其主動申請或經人民法院建議后申請啟動合規程序,否則合規整改過程和效果不僅會打折扣,而且也不符合給予其激勵措施的主觀條件。另一方面,還要求企業在客觀上具備合規整改的能力。合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并非所有涉案企業都有專業能力和財力進行并完成整改,一般來說企業規模越大,整改體系就越龐雜、內容越繁復,所涉及的行業專業性和整改所需費用也越高。對于經營出現困難甚至瀕臨破產或因專業性不足而沒有能力完成合規整改的企業,自然也沒有啟動合規程序之必要。

值得注意的是,從檢察機關試點情況看,審查起訴階段能否啟動合規從寬特別是合規不起訴程序的爭議主要集中在企業規模大小以及單位所犯罪名之輕重兩個方面,有觀點指出合規不起訴僅適用于中小微企業、輕微犯罪企業,而將大型企業、犯重罪企業排除在外。前文已述審判階段企業合規從寬刑事激勵措施不僅僅局限于出罪,還包括定罪免刑、適用緩刑以及判處輕緩刑罰,因此審判階段合規程序的啟動不受涉案企業規模大小和所犯罪名輕重的影響。

在程序條件方面,審判階段啟動合規程序是依企業申請抑或法院依職權決定?一方面,合規整改程序是一種激勵措施而非強制措施,企業合規整改的自愿性與主動性對合規整改能否達到預期效果至關重要,因此應由涉案企業自主決定是否向法院申請進行合規整改,法院可以作出建議。另一方面,在審判階段合規整改程序最終能否啟動,決定權仍在法院。對于在審查起訴階段已經啟動合規考察程序,但是由于整改結果未達到不起訴標準,或者整改尚未完成因超過期限等原因而進入審判程序的案件,無需涉案企業再另行提起申請,可以由人民法院直接啟動審判階段的合規考察程序,涉案企業在前有基礎上繼續進行合規整改,并由法院對整改情況進行考察;而對于在審查起訴階段沒有合規整改的案件,則應當由涉案企業按照自己的意愿決定是否向法院提出申請,法院在收到申請后對案件事實、企業發展前景和社會貢獻等多方面因素進行實質審查,對于符合條件的企業方可開啟審判階段的合規整改程序。

2.審判階段合規的考察主體

關于審判階段企業合規整改的考察主體,毋庸諱言,本階段合規整改的進程應當由人民法院主導,這種主導地位至少體現在三方面:一是由人民法院決定是否啟動合規整改程序;二是由人民法院確定合規整改計劃的具體內容;三是由人民法院對整改是否達到標準進行驗收并按照整改情況確定被告主體是否構成犯罪、是否承擔刑事責任以及承擔何種刑事責任。然而,在審判階段由人民法院主導合規整改程序并不意味著每一件具體事項都需要法院來審查。比如,審理侵犯公民身體健康、生命權案件時,往往由第三方專業機構對被害人的人體損傷程度、損傷致殘程度等進行鑒定;在毒品犯罪案件中,毒品鑒定意見也不是由辦案的審判部門而是在司法行政部門登記并公告的鑒定人和鑒定機構作出,但法院最終有權決定是否對鑒定意見予以采納。

當前,單位犯罪案件不僅涉及的犯罪類型愈發復雜,而且往往具有極強的專業性,這種情況下要求審判人員在短時間內掌握這些法律之外的不同行業領域專業知識并對案件作出裁判是沒有必要也不現實的。在審查起訴階段合規不起訴改革試點中,目前已經達成的共識是應當引入司法辦案人員之外的第三方作為合規監管人對企業合規整改情況進行監管,①但是對于第三方監管人應當由誰來擔任還存有爭議,一種觀點認為行政機關在領域內專業程度更高、更具有中立性,可以防止第三方機構與涉案企業相互勾聯的情況,也有觀點認為應當由獨立的第三方中介機構專業人員擔任合規監管人,并組建其監管團隊。審判階段法院可以繼續采用第三方監管人作為輔助制度,由法院指定的第三方專業機構監督企業進行合規整改,由第三方評估機構按其行業標準對企業整改情況進行初步評估,但法院有權決定是否對該評估結果予以采納。

3.審查的方式與內容

以涉案企業在審查起訴階段是否進行合規整改為區分,法院在審判階段的審查方式應有所不同,對于在審查起訴階段已經進行合規整改檢察機關仍提起公訴的案件,法院可以在已經進行的企業合規整改基礎上,主要對合規整改的執行情況及檢察機關量刑建議進行審查,這類案件中更應當注重公訴機關與審判機關共同督促企業合規的協作,以及合規整改在審查起訴程序與審判程序的銜接。對于審查起訴階段沒有合規整改在審判階段才啟動合規程序的,則主要由法院對合規整改情況進行實質審查。從審查內容看,不同類型案件審查重點和整改方案有所不同,總的來說主要審查被侵犯的法益是否已經修復、損失是否已經賠償,以及整改后的合規體系能否預防犯罪再發生等。

(二)法院開展企業合規改革的立法構想

隨著企業合規改革試點范圍擴展、程度加深,由于企業合規制度具有特殊性,非當前任何一種制度、程序能夠涵蓋,在適用現行法規定妥善處理好既有案件的基礎上,還有必要前瞻性地對可能的立法修改進行展望。隨著企業合規改革的推進,有必要將企業合規制度融入我國刑事法體系,構建并完善我國的企業合規制度。

當前,在檢察機關出臺的有關企業合規改革規范性文件中包含了制度創新和法律條文修改的內容,其中部分與審判階段法院進行合規改革是共通的。例如,最高人民檢察院在2021 年發布的《關于開展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方案》,以及在同年聯合其他部門發布的《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均提出要探索建立第三方監管機制,也有地方在公檢法聯合出臺的文件中規定的,①2022 年8 月,福建省泉州市洛江區人民法院與檢察院、公安局洛江分局聯合出臺了《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協作機制的意見》。可以將合規成果經法院審查后作為審判階段從寬處理和執行階段的依據。在理論方面,大部分立法研究仍圍繞審查起訴階段展開,②參見李玉華:《企業合規與刑事訴訟立法》,載《政法論壇》2022 年第5 期。但其中部分內容在審判階段可以通用,例如建議將企業合規監管期間不計入辦案期限、③參見楊宇冠:《企業合規與刑事訴訟法修改》,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1 年第6 期。司法機關可以向涉案企業提出合規整改建議。④參見李奮飛:《“單位刑事案件訴訟程序”立法建議條文設計與論證》,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2年第2 期。還有學者專門從法院參與角度提出立法建議,例如在罰金刑之外新增禁止令、合規計劃等作為處罰措施和責任承擔方式、⑤參見李偉:《企業刑事合規中的法院參與》,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 年第6 期。將合規作為法定量刑情節并將合規結果延伸到執行階段。⑥參見張琳、王慧玲:《重罪案件涉案企業合規的法檢程序銜接》,載《中國檢察官》2023 年第1 期。此外,已經有全國人大代表在兩會上建議應盡快在刑事法中構建企業合規制度,并提出了由第三方組織進行合規考察、將合規材料作為從寬處理的重要參考,以及企業合規的刑行銜接等具體方案。⑦參見《賈宇代表:建議〈公司法〉〈刑事訴訟法〉盡快構建涉案企業合規制度》,載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zdgz/202203/t20220305_547274.shtml。

在上述內容之外,本文認為立法修改的思路還可從以下三個方面考慮:其一,將企業合規從寬作為獨立制度為其設計專門的程序,抑或將其置于既有刑事訴訟制度程序中。企業合規從寬在創設目的、涉案單位與自然人之間刑事責任聯系程度,以及制度適用的基礎和結果等方面有其獨特之處,無法被我國現行某一種刑事訴訟制度、程序所完全納入。因此可增設專門的企業合規部分,比如在《刑事訴訟法》第五編特別程序中新增企業合規程序作為專門一章。其二,是否有必要將企業合規從寬作為法定量刑情節和出罪事由。當前,對企業合規從寬可以依據的《刑法》條文主要有第37條有關免予刑事處罰的規定、第67 條有關自首、坦白從輕、減輕、免除處罰的規定以及第72 條有關緩刑的規定等。然而,這些一般性規定無法凸顯企業合規的法益修復、損失彌補、公共利益保護以及再犯罪預防等突出功能,而且在企業合規作為新理念新制度,特別是在審判階段改革試點實踐尚不具有普遍性的現狀下,不排除出現辦案人員善于、不敢于,也不知道如何依據當前法律規定對合規整改企業從寬處理的情況,因此有必要將企業合規從寬作為法定量刑從寬或出罪情節,激活本制度在審判階段的適用。其三,如何通過立法促進企業合規法檢協作,以及在審查起訴和審判階段的銜接。一方面,理論上企業合規在刑事訴訟不同環節只是所處階段不同,在審查起訴階段由檢察機關主導,在審判階段則應當由法院決定是否啟動合規程序、是否交由第三方組織對合規進行考察、審查合規是否達標以及是否從寬處理,不存在企業合規在哪一階段更重要,檢察機關和法院也只能在各自的階段對合規進行主導。另一方面,審判機關不得不正視的一個現狀在于,在審查起訴階段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已經取得相當成效,體現在有關立法建議的資料方面,相關文獻不僅在數量上足夠豐富而且在內容上亦已將三年來改革試點經驗充分轉換為制度成果。然而,從這些立法建議的條文表述看,是將檢察機關作為企業合規在刑事訴訟全階段的主導機關,這不僅違背了由人民法院行使審判權的憲法基本原則,在實踐中也是行不通的。對此,人民法院應當加快審判階段合規改革試點工作的步伐,在有關企業合規立法建議的基礎上,抓緊研判法律文件特別是基本法中應當增加法院在審判階段應主導企業合規,以及法檢協作和銜接的內容,使我國企業合規制度得到進一步完善。

余 論

在企業合規改革進程中,人民法院有資格、有權限也有義務參與其中。在現行法規定下,如何將企業合規制度完成從理論到實踐的本土轉化,這就要將本制度理念置于具體條文中作出合理化解釋。更為重要的是,可以預見企業合規將會被列入《刑事訴訟法》的修法計劃,并終將作為基本法律規范在我國落地。當前,已經針對審查起訴階段的企業合規改革形成立法建議的情況下,為了在《刑事訴訟法》修改時能夠更加全面、充分地體現法院職能,加快探索、構建人民法院參與企業合規的路徑應為必然選擇。然而,缺乏充足實踐和研究素材是當前制約法院參與頂層設計的關鍵因素。有鑒于此,需要加快全國法院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的推開,為制度設計提供實踐案例和數據支撐,同時與檢察機關加強協作,特別是企業合規中涉及跨不同訴訟階段的事項,更需要不同部門之間加強配合。這種配合不僅體現在對具體案件合規整改監督的互相溝通,還體現為法律、法規和規范性文件的共商、協調等。此外,人民法院在為立法修改建言獻策時,還應當充分意識到審判階段法院參與企業合規具有自身的獨特優勢和價值,這些職能優勢應當體現在基本法條之中,促進從個案合規到合規治理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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