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姥爺

王宛湘

白洋淀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在流水上行船的姥爺，和他在水上撐船捕魚時發生的事。十年后，當我伏在書案寫一篇關于水的文章時，心頭不免想到姥爺其人其事，他的堅韌與善良。

當時我比現在小了十歲。我跟著姥爺上船抓魚。那時他比現在年輕，姥爺在岸邊經常沉悶，像思考者，皮膚則趨于古銅色。他說：“在岸邊會骨頭發霉，一根根不運動，是要壞的。”我放學回家就陪著他。他坐在自制的木板凳上，抽著煙，和我看著白洋淀的水面，一會抽完了煙，他就把煙掐滅丟到地上，開始編織捕魚的網。我看著他手指夾的煙頭丟在空氣里慢慢暗掉，煙頭的火也像幾塊橘紅色的星星碎屑。雖然姥爺嗜煙，但要做活計，有時他煙都不吸了，只坐在板凳上，始終如一，制作他的捕魚工具。我當初也詢問過他，為什么他一直從冬季制作到夏季，也不厭煩這個工作。他說：“人著急什么也做不好，也包括編織漁網這些小事，細水長流地做事，你才有收獲。”這是白洋淀的流水教給他的一條真理，姥爺都沒上過什么學，話的意思卻很深刻。捕魚工具一直從冬季制作到夏季，工具最后在一個夏天的夜晚做好了。那天月亮圓潤，如一塊剛打磨好的玉石。姥爺站起來，擺擺手叫我來看他的心血，抻著漁網，抻得像直的弦一樣，很鋒利。姥爺像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展示自己的努力。姥爺說打算明天出門去白洋淀打魚。次日，他站到自家船上，像水面上的獵手。我朝他的船望望，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的盼望。他說：“孫兒，你想去就上來。”我聽到他的允許，像一匹興高采烈的小馬奔跑到船板上。

姥爺的船開動起來，船開進荷葉荷花的森林，荷葉荷花都攢動著拂過我們的頭，這一條的水道上就我們兩個，水道相當長，沒有中斷，我們慢慢穿梭，在綠和透明之中。白洋淀現在是清晨，荷葉在水里周旋，像綠綠的霧氣，一層朦朧著一層。白荷花蓄滿了風露，重得飽和，像潑出去的冷牛奶。我撫摸著，一陣涼快，隨即站起身子，穩住腳，仰著頭去折了一支，那支荷花最大最好看，又折了一把蓮蓬。我把它們都插到塑料瓶里，拿著瓶子給姥爺看。他把瓶子放到船下，灌滿了水。姥爺一手拿起瓶子，另一只手的手指間夾著那支白色的蓮花，他說：“這是水里的寶物，因為它們都對人有用。水生萬物，萬物各有其用，我們白洋淀的人都是靠著它們生存下來的。東西跟水一樣干凈，你做事也要干凈，也要對別人有用。你記下這句話，夠你受用。”我點了點頭，眼睛像葦葉上飄忽的露水一樣晶瑩。我們的船朝蓮花更深的地方去了。

我們的船闖入新的水道，跟第一條水道并不相接，船卻像走到綠色口袋里去。在口袋里我們還是沒找到魚，找不到，我失落了。姥爺沒找到魚，但他還沒為抓不到魚操心，我說今天不走運。他安慰我說，肯定會有的，不過現在沒發現。姥爺在綠色口袋里撒網，他的眼神就像結了冰，只是注視水面。姥爺的性格就是堅持，這種特殊的性格是安靜的水聲浸出來的，這種性格在水上捕魚很合適，平靜如水的，風平浪靜的。姥爺的堅持沒白費，他注視的水面流出了玻璃球似的水珠。姥爺的精神與體格在水上變得年輕堅韌，他的血液又回到過去了。姥爺伸出了手臂，他的手下有功夫。他的手開始慢慢向上拉網，不緊不慢，像低聲捶鼓，配合流水的擺動，干凈利落著，把魚都捕上來了。我用眼搜尋，魚一再從水面探出。鱗片閃閃，像套住魚身子的刀鞘。那些打上來的魚是姥爺堅持的收獲。我把捕到的魚都放進水盆里，興致勃勃地問姥爺要不要多捕點。姥爺否定了我的建議，說：“夠我們吃就行，水底的魚不能太少，捕撈要適可而止。”他坐在船上歇了會，從茂盛的荷叢取了一張碩大的荷葉，去了莖，蓋在頭上沉沉睡去。兩張晚霞的臉靠攏，迎接低低的炊煙。我靠著他，那時候我覺得他像海明威所寫的夢見獅子的圣地亞哥一般，有堅韌的力。

還是十歲，我跟姥爺去村鎮的魚市，他做個體魚販。那村鎮像流動的酒宴，七嘴八舌的聲音在人群中熱鬧。我們占了一處，擺了一天，掙了幾十塊。天色晚了，我們收了攤。天色的面容不斷滴雨水，姥爺帶我進了一座古庵，打算躲雨。那里蓮花寥寥，一張一翕，野生的火團縮在庵內開落。我們沒推開門，眼睛未曾看見香燭，鼻子里卻充滿了淡淡的香氣，推開門去看，沒有菩薩。只有一個女孩低聲哭，眼睛紅紅的。姥爺問那女孩怎么了。女孩傷心地說：“菱角沒賣掉，賣不掉，沒有掙錢，回家要挨媽媽打了。”女孩害怕得直流淚。姥爺聽了心軟，發出一聲憐憫的嘆息。然后他沒遲疑，一下把口袋里的賣魚錢拿出，但沒有直接給女孩錢。他說：“小姑娘你的菱角品質好，剩下還有多少，我全要了，你看行不行啊。女孩用手擦自己難過的淚，乖乖地說：“可以，可以。”買了菱角，姥爺又分給我和女孩吃。菱角用水煮熟了，嘗著像放了糖，一顆一顆吃起來，有善良的甜味。看著香燭，我心想，原來不是沒有菩薩，憐憫的菩薩一直守在人間。

云下不成雨了，姥爺和我與女孩告了別，找我們的船回家去。姥爺到綠色荷葉里找我們的船，我站在岸邊等了一會，數著花，聽到一個堅韌的聲音從綠色荷葉里呼喚我的名字，我站在那里回頭，那是我堅韌善良的姥爺。

他的形象至今還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