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恩傳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降后,我似乎已經默化了生活的重復性,甚至有失語之感,真正的自我還未明朗,但某種程度上,生命的銳度已被消磨,呈現出鈍意與晦澀。然而時間在繼續,言說之法也沒有被完全禁絕,詩歌仍是切身經驗與感知的產出。
在閱讀王珊珊的詩歌前,基于慣常印象,我覺得她具有著典雅氣質,新的場域使其烏蒙的鄉土生息逐漸勢弱,而更多具有海島黃昏的靈韻。出乎意料,《衰變與呈現》綻露的脈絡竟依舊有著鄉土之思以及向灰度邊緣發展的潛在情感鋸齒,且并非不是一味的割傷與深邃,王珊珊的詩歌中仍然隱藏著一些新鮮的生活質粒,這是她詩歌的一類基點與框架,在泛化的黑暗里始終保存著光點,在漫長的籠罩中辯駁陰陽的分界。
王珊珊的詩歌,我認為是險急前進的,雖不至于陡仄,語言的走勢卻有時深陷于宿命之間,悲意、陰郁、互斥。不太明朗的色彩介質,似乎正對應她的衰變一說,“一群難以投胎的橙色魂靈”“盡頭被黑暗掩藏”(《春不知》),“她要在夕陽的光影里找回自己”(《黑夜來臨前》),“灰蒙蒙的天/矮于屋頂”(《陰天的傍晚》)等都充彌著雨天、黃昏、夜晚這樣的灰度場景,背景性的構建轉變著她的情緒和表達,對于生活不嫌雜多的關注與感知,讓她形成自己的體系。詩人往往追尋在場,又糾結于是否描寫細微的日常,王珊珊的窗口不是絕對朦朧模糊的,候車、養貓、日落、燒菜等情境,美人樹、蛛雀、藤蘿、藍鳥等動植物,皆入其詩,隨物賦形,散發各自的光焰。
王珊珊的詩歌也包含著對世間之物的獨特理解,她將世界與人相勾連,使生命藝術化得以被塑造和捕捉。一種酢漿草式的生命,小花而有棱,能夠擦拭詩歌的銅鏡。王珊珊在鏡面之中觀立,以悲憫和愛的視角,把萬物投諸己身,或是努力打破時間形成的心理枷鎖,或是反省審視世界的標準,這種物我的互動,讓她詩歌中的生命由低俯而樹立起來,同時也透露出更多除卻釋然的堅定和決絕。“是眼睛在眨還是風在顫抖/泛黃的燈光,本不該如此搖搖欲墜/黑暗中翻開的下一頁/半生崎嶇與平庸已被謄抄”(《窗臺》),禪宗的風幡之辯,在此處,王珊珊依舊回答“心動”,內心之中,她有著平靜的假設,黑暗中的生命在被動中扯進記憶深處,擁有了更真實的溫情與觸感,時間賦予人以痛感和厚度,但也讓人成為萬物中無與倫比的人性的出品,殘缺、遺忘、塌毀,皆會在文字里重塑;“碳十四的衰變需要幾千年/我的一生不過百年/我與你最壞的歷程不過是愛情衰變/直到生命盡頭,碳十四篆刻的愛還剩很多/我對你的愛還有許多,成灰也不變/這只是一種兌現”(《衰變與兌現》),“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王珊珊的愛情觀亦以碳十四的衰變展現出一種山川巨變而不改的果敢和純粹,通常描寫愛情會陷入繁瑣或者俗套中,但王珊珊的詩中新的質粒已然被引入,以碳十四類比愛情或許能夠挑動大眾思維中鮮活的神經。
此外,王珊珊的觀照和思考是延展的。“溫順與暴戾是它的選擇/但反撲養貓人的行為,忘恩/注定被自然譴責/或者有其他答案,假如,養貓的初衷是為了鍛煉一種能力/把活的物體訓練得溫順,最終吃了它,那么虎的野性有待定論”(《養貓記》),養貓是再日常不過的事情,把貓還原為虎,考量其野性,也未曾少見,而王珊珊“反既定軌跡而行之”,結合中國傳統觀念做大膽的倫理假設,延伸出更為殘忍的世俗性狀,同時又回歸到自身經歷,得出人的“放養”之道;而《蛛雀》中“別用人的標準去苛求它們,善惡與是非都不適用/別去咒罵蜘蛛把蛛網結滿屋檐,別去指責麻雀捉住了正在覓食的蜘蛛/它們為了活著,已用盡全力,蜘蛛如此,麻雀也如此”,食物鏈的良序中,動物與人、自然性與人性,王珊珊的體悟有一種漠視升華而來的圓融。總之,她的內省定不是衰變式的,而是兌現與帶有體驗感的,在生長的時空里可以尋找到個體生命胚體的。
需要補充的是,王珊珊詩歌的植根和蔓展,我一開始覺得她已疏離于故鄉,弱化了鄉土情結,但并非如此,她依舊裎心于昭通魯甸,懷念祖母、母親以及父親做的菜,揭開關于地震的傷疤般的記憶,因父親的逐漸蒼老而悵然。自認為,詩人最在意故鄉,這種生命與精神的策源無論何時都將呈現,宿命和還鄉、傷口與療愈,都必須在這片土地上暴露與思索。而且,王珊珊的詩歌不重情感的宣發,整體是下沉的思緒結構,灰調、克制,但有時場景的刻畫又暴露出一些民國美文的余味和小說的矛盾感,在轉折以前,安靜、美好,光澤、硬度和黏度都恰當合適,但“回到戲劇開始之前”就變得跌宕、穿梭,想要包容很多事物。
讀完此組詩,我也必須反思,在漫談詩歌的時候,自己的本質和理想是什么?在異質但又同化的語境中,能夠呈現什么新的內容?以宇宙本體論的觀點,一個自給自足的詩人究竟還能在短暫乏弱的人生經驗中挖掘什么?詩歌很多時候不是在安放我,而是安慰,讓我覺得能夠表達就很好了,但當“流淌于血液的天性會擱淺,我們將去向何方”(《如果天性被擱淺》),失語并非我的選擇,弱化詩歌的力量也不是,或許應該在與世界的無所適從中清醒地吶喊出來,知己心,也知己聲。
本欄責任編輯??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