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退出機制是解決問題的答案嗎？

高德勝，華東師范大學“紫江學者”特聘教授、課程與教學研究所博士生導師，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小學《道德與法治》統編教材執行主編，人民教育出版社版初中《思想品德》《道德與法治》教材主編。出版《生活德育論》《道德教育的時代遭遇》《道德教育的30個細節》《道德冷漠的教育省思》等專著10部。主持多項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一般項目及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著作與研究曾獲國家級教學成果一等獎、全國首屆優秀教材特等獎、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上海市基礎教育優秀教學成果一等獎和其他多項部（省）級優秀成果獎。

日前，媒體上不斷出現各地探索教師退出機制的新聞。相關的新聞還有撤校、并校。撤校、并校以及教師退出機制的呼之欲出，當然有現實的邏輯：隨著出生率下降、適齡兒童減少、生源下降，再按照原來的學校數量、班級規模辦學，不少學校的學生數就顯得缺口較大。在這種情況下，辦學效益就很成問題：與過去相比，投入同樣的經費與師資，培養的學生數量卻大幅度減少了。

這樣的邏輯，其實是有漏洞的。最明顯的漏洞，是過去的學校規模、班級規模是最優的，可以作為衡量標準。

如果將過去的學校規模、班級規模視為最優選擇與衡量標準，那就是忘記了我們的“來路”。我們走的是“窮國辦大教育”的路，即從國力出發，以相對較低的投入來辦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教育，目的在于保證每個適齡兒童都有學上。這一辦學策略，基于兩個基本國情：一個是我們是發展中國家，不可能比照發達國家的標準進行教育投入；另一個則是我們是世界人口大國，學生規模是世界上最大的。

“窮國辦大教育”的一個必然結果是，學校規模大、班級規模大、師生比高。在這一背景下，很多地方出現了“巨型學校”，一個年級幾十個班，學校總人數過萬，甚至是幾萬。班級規模普遍較大，在很多地方，一個班四十幾個人的標準班比例并不高，六十多個人甚至八十多個人的班級也并不少見。國家規定的師生比是1：20左右（城鄉稍有差別），但在不少地方，根本達不到這一比例，翻倍的情況也不少見。

由此看來，“窮國辦大教育”這一現實條件制約下所產生的學校規模、班級規模、師生比不是最優選擇，而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當下教育的諸多問題，包括競爭激烈、內卷嚴重、學生負擔沉重、校外補習變本加厲、學生身心健康狀況堪憂等，都與之相關。拿中考來說，能夠升入普通高中的名額是固定的，但小學、初中卻有那么多學生，若搶不到普通高中（尤其是重點校）的入學名額，就意味著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多數家長都會督促自己的孩子為“戰勝”本班、本校同學與外校同齡人而加倍努力。

過去的學校規模、班級規模、師生比不是最優選擇，更不是衡量標準，看清這一點并不難。既然如此，為什么還有那么多地方熱衷于撤校、并校、裁退教師呢？一個是慣性。幾十年都是這樣的規模與比例，“權宜之計”變成了正常與標準做法，所以學生少了，就感覺不正常。當然，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慣性，而是以經濟的思維方式來看待教育。從經濟的角度看，還以同樣的投入去培養明顯減少的學生不是明智的投資方式。既然學生減少了，那就要減少學校數、教師編以減少教育支出。

被經濟思維主導，就會走向撤并學校、裁減教師。如果我們堅持教育思維方式，面對生源減少這一新情況，就會有不同的選擇。以教育思維來看的話，生源減少，恰是改革教育、提升質量的良機。

如前所論，沿襲至今的學校規模、班級規模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是當時條件下的無奈選擇。現在學生減少了，正好是我們重新思考、調整學校規模、班級規模、師生比的大好機會。

學校是介于家庭與社會之間的一種過渡性機構，既有家庭的自然情感性，也有社會機構的制度性。學校規模的膨脹，尤其是“巨型學校”的存在，并不符合學校規模的要求。學校規模過大，甚至走向“巨型學校”，使學校過于偏向社會機構的制度化、科層化，人員情感性、親近性降低，損害的是學校靠近家庭這一側的自然情感性。對學校規模，教育學是有研究的。從人數上講，具體數字并不那么確定，但卻有一個定性化的界限：學校規模的上限是學校的每一個成員都能認識學校的其他成員。這里的認識不是指能叫出名字意義上的認識，而是指面容熟悉，明確知道對方是本校成員。也就是說，學校大體上是一個熟人社會，而不是班級之外、年級之外互不認識的陌生人世界。在這一規模范圍內的學校，人與人之間是熟悉的、親近的，很容易形成一個情感共同體。有人將這一上限數量化，即800～1000人，學校規模在這一上限范圍內，就比較理想，超出越多，問題也就越多。

至于班級規模，各地規定的標準班，如四十人一個班，本身就是超限的，更不用說六十人以上的超大班級規模了。對班級到底多大教育效果才最好，學術上有很多研究，雖然沒有定論，但一般都落在15～20人之間。如果以此為標準，我們的班級規模還遠遠“未達標”。對很多地方來說，甚至是像北京、上海這些發達地區，都不是撤并班級的問題，而是縮小班級規模的問題。當然，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比如，我們可以在目前的投入水平下，先去探索三十人一個班的班級規模及其相應的教學范式。

與學校規模、班級規模密切相關的是師生比。法律規定的比例在多數地方還未達標，即使達標了，與發達國家相比，這一比例依然是高的。從提升辦學質量的需要出發，師生比肯定還需要往下降。

將學校規模、班級規模、師生比降下來，當然會提升辦學成本。但教育不是經濟活動，不能只算經濟賬。縮小學校與班級規模、降低師生比，辦更為精細的教育，是實現教育高質量發展的必然選擇。

編輯 _ 李剛剛 " " 配圖 _ 陳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