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江路

廬江路是合肥市區一條普通的路，但我們總習慣把它看成一個特殊的“點”。我們叫著“廬江路”，實際上是在稱呼八中隊的一個單獨執勤點，就像呼著班里某位戰友的小名一樣覺得親切。這個執勤點位于廬江路上，于是“廬江路”就成了它的代名詞。那意思似乎是，就因為有這么一個點，我們在合肥千百條路中鄭重地認下了一條路，并把它放在心里一個特殊的位置。

這是八中隊唯一一個處于市中心的執勤點，當你在郊區的隊部大聲宣告：“我去廬江路！”這在當年可是一件讓人特別羨慕的事。個中的緣由不難理解，都是青年士兵嘛，誰不想找個機會到城里去走一走看一看呢？隊部通信員有雙從家里帶來的黑皮鞋，都不知被上市里去的戰友們借過多少回了。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現在，這個執勤點早已不復存在，電臺也早搬遷了吧。但八中隊作為記憶中的中隊、文字里的中隊，仍舊會一直伴隨我們的生命旅程，鮮活如初。這樣說吧，我是中隊之我，是被中隊之手揉搓千百遍后成型的一個泥胎；中隊是我身心所寄之中隊，是一千個“哈姆雷特”中的獨一個，一萬次重游也不會厭倦的秘密花園、心靈河山。打個比方吧，當你還沒來中隊之前，感覺自己的人生都不過是起的物理反應；在中隊待過幾年后，便會覺得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都起了劇烈的化學反應，仿佛脫胎換骨，重生了一次，不再是原先的那個你了。

十幾年前我就在一篇《中隊之戀》的文章中，寫過這樣一個奇怪的現象：“簡單的伙食，繁重的任務，艱苦的訓練，忙碌的生活，曾經迫不及待想逃避的，而今又迫不及待地想重溫。我說不清是為了什么?！睍r至今日，我依然沒有找到答案。只能說，那是前世注定的緣分。

扯遠了，回來再說廬江路。那時的廬江路是條幽靜的路。雖地處市中心熱鬧地帶，卻偏偏鬧中取靜。路并不寬，車亦很少，路道兩邊的小樹垂下綠蔭，讓它看上去安靜又祥和。不知是心里的感覺還是身體的感受，從號稱“安徽第一路”的長江路上一拐到廬江路，即刻便覺得涼快起來了。

廬江路上省電臺大門的門臉并不大。但你順著墻邊向前走上幾十米，就會見到面前又有一個門，比外面的大門更加時尚，里面閃爍著神秘的光。你正待抬腿往里走，卻被一名武警戰士用一個標準的執勤手勢攔住了去路：“同志您好，請出示您的證件！”這就是咱們八中隊的戰友。在這里，你看到衣著考究的編輯記者進進出出，氣度不凡的節目主持人夾著書像云一樣飄過，身為農村娃子的你興許會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心里格外小心而又敬畏起來。

實際上，電臺里上班的老師們對戰士態度都極其友善，一方面緣于他們良好的素質修養，另一方面也是對守衛電臺安全的戰士長年累月辛苦付出的一種敬重。戰士們都很年輕且手腳麻利，禮節周全，人人都是活雷鋒，看見肩扛手提的事沒有不熱心幫忙的，遇到需出力流汗的活更是不惜力氣。這樣的戰士誰又會不喜歡呢？

在電臺執勤，戰士們似乎也被某種東西“電”到了，變得更愛學習起來。這當然是受到編輯記者的無形影響，他們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儒雅氣質，讓慣于使槍弄棍的戰士們暗自向往。許多戰士捧起書本，報了各種專業的函授或自考，還有一些戰士就地拜師，跟著編輯記者學習新聞寫作。借著駐警的一點便利，還真有一些戰士的稿件在電臺播出。當你在收音機里，聽到自己的文章被充滿磁性的聲音深情款款地播送出來，說不定遠在千里之外的親人們也能聽到，想一想，這是多么讓人興奮的一件事！平時替老師們多搬幾件行李，又算得了什么呢？

電臺有一位特別慈祥的李老師，被大家稱作“編外指導員”，深受戰士們的尊敬。那時李老師大約四十來歲，幾乎把戰士當成自己的外甥一樣看待，一有空就愛來到戰士們中間聊天，遇到誰有什么困惑，便設身處地地幫著分析、開導，理著衣襟叮嚀，摟著肩膀鼓勁。他成了許多戰士的忘年交，大家集體愛戴的“老娘舅”。有時跟中隊干部不好說的話，卻愿意一股腦兒掏給他。當然，這些話拐個彎兒，最終還是會巧妙反饋到中隊干部那兒。很多戰士退伍多年了，還和李老師保持著聯系，李老師也牢牢記著他們的名字。

我在郊區的隊部當文書，去廬江路的次數不算多。但偶爾寫點東西，向李老師投過稿，李老師也就記住了我的名字，一見面，他就會笑著打招呼：“來啦，有沒有作品？有就趕緊給我呀！”看他那焦急的樣子，好像面對的是一位特別有名的大作家，生怕約稿慢了就會被別人搶走似的。在他的熱情鼓勵下，戰友們原先不好意思拿出來的稿子，終于鼓起勇氣掏出來了。這些現在看來還很稚嫩的稿子，經李老師精心潤色修改，被純正的普通話通過電波傳向了四面八方。也就因這一點，有的戰友甚至改變了命運軌跡，退伍后被新聞單位和政府部門聘用。大家都把李老師視為人生中有幸遇到的“貴人”。

我也有兩篇散文習作被李老師配樂播出了。原本平常的故事，經播音員演繹和音樂加持，突然間變得熟悉而又陌生，像人群中走失又被找回的親人，讓人一時不敢相認。這真是自己寫的“作品”嗎？我經常會在沒人的時候，悄悄回放廣播錄音，聽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似乎被一種激情鼓蕩著、推搡著，就像拉滿風的小帆船，向著前方攢了勁地沖啊沖。一天，李老師掏出一封信交到我手里，笑瞇瞇地說：“這是河南省的一位聽眾朋友寫來的，托電臺轉交給作者，說是聽了節目挺感動，特地寫信表達對武警官兵的仰慕！”這太讓人意外了，我激動得說話都有點結結巴巴：“這，這……真沒想到，可是我水平太差了……”李老師哈哈大笑，說：“其實只要你付出了真心，就能打動聽眾的心。寫作并不神秘，還是要多寫多練，寫多了熟能生巧，水平慢慢也就提高了，何況武警官兵的故事本身就很感人。”

李老師的鼓勵，增添了我繼續寫下去的信心。后來，我軍校畢業到二支隊當排長，駐地恰在廬江縣境內，繼續我與“廬江”的情緣。廬江是三國名將周瑜的故鄉，縣城還有一座周瑜墓，中隊駐守的地方據說古時曾為曹操的軍馬場，風云際會，江山如畫。在這里站崗放哨、執勤訓練，讓人不由生出諸多興嘆。我草就一文從廬江縣寄往廬江路，這篇稿子經李老師配樂在電臺播出，雖然遠在千里之外的親人們沒有聽到，卻被支隊宣傳股王股長聽到了。很快，我就被選至機關任宣傳干事。

多年以后我再在合肥遇到李老師，他已近古稀之年。從電臺退休多年，身體仍很康健，只是聽力不太好，即便戴了助聽器，聽人說話也顯得有些困難。我心里不免難過，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只好雙手捧杯，以茶代酒，一杯接一杯地相敬，敬萍水相逢的那份難得情意，敬漸漸遠去的那段難忘時光。而李老師一如往昔親切和樂觀，臉上始終洋溢著笑容，聽到提起廬江路的往事，仍會爽朗地大笑。歲月帶走了多少往事，而廬江路的氣息一如兩邊的綠樹一樣，讓我們感到了寧靜和蔭涼。

【作者單位：武警海警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