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許哭

1

“今晚不許哭?！蔽依⒘_大叔并肩坐在休息區的陽臺，俯瞰張燈結彩的歡樂城，大家準備迎接春節倒數。“我像橄欖球員那樣躲過宿管、老師、校醫才跑到這兒，你可別給整眼淚嘩嘩的煞風景。”阿羅大叔憨厚的電子眼發著橙色的微光。它的名字是我給取的，這是一臺出貨已經二十多年的老機器，廠家也不打算修補。

“小杰，你今晚為啥找我？”

如果有塊鏡子，我大概會看到自己臉上的笑容在逐漸消失，“我想你陪我一起聽我老爸說了啥?！?/p>

“他給我留了兩樣東西?！蔽抑噶酥秆g那個監測著我生命指標的微型維生儀，這四年來我一直戴著它?！俺诉@個家伙，就只有一段錄音了。他跟我說，當倒計時來到最后一個小時，錄音就會自動播放?！?/p>

我還記得，父親那時連摸摸我腦袋都像要舉起一個輪胎那么艱難。我以前不喜歡靠近他，但看著那只干枯的手在眼前晃動，我很尷尬，只好不情愿地彎下腰，把頭伸過去?！八哪旰?，你該懂事了?！备赣H虛弱地說。

這幾年，父親的形象越發模糊了，但低沉的嗓音從維生儀的喇叭中響起時，他的動作和眼神一下子從我的記憶深海中浮現。

“杰……”父親長長地頓了一下。“這會兒，你十四歲了吧?？上悻F在的樣子，我瞧不見了，但愿你能體會到我的初衷，還有歉意……”父親的話不太通順，還越說越小聲。

“和你媽媽分開之后，我一直沒有盡到責任。

最近這些日子，你有煩惱，我很痛心。但我相信，你還小，以后一定能改過來，就像翻江倒海的哪吒，最后……”路燈溫柔的淡黃光似乎漸漸變得灼人，將我的臉頰映得熱辣辣的。

那時我并不覺得沒有母親陪伴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家里的元宇宙游戲機房看到同伴被家長扯著耳朵回去吃晚飯的時候，我還沾沾自喜：“老子就沒人敢管?！?/p>

我是父親帶大的，但他整日泡在醫學院的實驗樓，不時還要值夜班。七歲以前，我經?？摁[纏著他，一次次索要新衣服、玩具、網游、新朋友，每一樣事物帶來的愉悅感，都比沉悶的父親強太多3badeb078eb0507be779b30cc1261239abfa1c8639027c3883c837aedf936e64。

父親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給這些生活趣味提供支撐：付錢、充值。

一旦他膽敢停掉網游續費，我有一千個法子讓他屈服：叫他嘗浸泡過涼鞋的牛肉湯、把一大沓他視如珍寶的實驗報告放在煤氣爐上點燃。萬一真到走投無路時，我還有大絕招：當著親戚朋友的面，把腦袋碰在墻上。咚咚的撞墻聲給狠話伴奏：“是你把我媽趕跑的，我要我媽，不要你！”很快他就明白，不可能贏得這場戰爭。

2

阿羅蹦出一句，“哇，看來你小時候是個超級熊孩子。”

我白了它一眼。喇叭再次響起父親的聲音：“如果不做點什么，你就徹底毀了。接下來的事，可能讓你很驚訝。希望你這時不會又鬧頑皮坐在屋頂，不然我還真怕你摔下去?！?/p>

阿羅大叔趕緊拉住我。我又白了它一眼，但我沒放開它的手。

我喜歡爬上屋頂玩，這是我九歲時才發現的興趣。我跟著一只追逐老鼠的花貓爬上二樓屋頂。我對貓沒有興趣，對老鼠也是，但我聽說貓逮到耗子后會把獵物玩弄一番，享受夠獵物的哀鳴后才把它咬死。這種場面可遇不可求。

但我的身手比貓差遠了，當我費勁地從閣樓爬上屋頂后，貓不見了。眼前只有幽靜的院子、拉成斜線的街道。我發現了一個觀看這座城市的新角度。我還記得越過樹梢的清風拂到臉上的感覺。

然而父親的驚叫破壞了這一切，從他的語氣中，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許可以提個條件：一個新的虛擬頭盔。他一口答應了，以至于爬回閣樓時，我還后悔自己的要價提得太低。從此，我越來越頻繁地在屋頂上看風景，直到人們將此當作小區的一道風景。父親終于決心結束這種狀況。

在最后一次對峙中，在鄰居們的指指點點之下，父親一反常態地強硬起來。第一次，我看見父親眼里像燃燒著一團黑色的火，我幾乎認不出他的嗓音：“你不能這樣子提要求?！?/p>

住對面的一個大媽趿拉著人字拖，湊到父親身邊，指斥我的任性。這讓我感到莫大的恥辱，如何保留顏面迫在眉睫。我只覺得腦門一熱，腳尖已經往后蹬。說實話，當我處于失重的恐慌中時，我后悔了，可是我已經身在半空。那兩層樓的高度仿佛比開往上海的高鐵還長，我遲遲未墜到地面。

我也許想哭，也許想喊“爸爸”。

3

“我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备赣H的聲音從我腰間的維生儀響起，仿佛他就在我身邊。

“真是黑色幽默，我花了一輩子去研究電子神經學，能讓從小飽受脊髓灰質炎折磨的患者正常行走，卻對付不了自己體內那一小撮變異癌細胞。”

父親咳了幾下，像有氣無力地吐了口痰?！傲硪粋€黑色幽默是，我發明的新一代電子延髓，竟然最先用在自己兒子身上。”

“你是第一個應用者？”阿羅電子熒光眼閃爍著暗青色，每當它感到驚訝時就會這樣。我點點頭：“以前我也跟你說過，維生儀是配套電子延髓使用的。”

維生儀很輕，起先在特制的皮帶上掛著它，我興致很高，自覺像機器戰警那么威風。可是再好玩的玩具也會膩，還沒出院，我已經摔碗摔碟要扯掉它。

父親沒有理我，他清楚，我的威脅沒有行動做后盾。一旦使勁扯維生儀的線管，我便立刻手腳無力，胸口悶得像要嘔吐。維生儀關聯著體內的電子延髓，扔掉維生儀，等于把命都扔掉了。我不得不接受這鬼東西像嚼爛的口香糖一樣黏著自己。

我第一次嘗到了威脅失效的滋味，這才懂得宇宙中有你不得不妥協的事物。

但，這僅僅是開端。學校里其他孩子開始尾隨我，在給我起綽號的競賽中比拼想象力：天線寶寶、鎧甲勇士……我無法用拳頭反抗，甚至連扯著嗓子吼回去都會讓我大口大口地喘氣。我的聽力忽地提高了許多，好像隔著馬路都能聽到人們的竊竊議論。

“去你的?！蔽腋赣H說，把原來的神經器官還給我。

“ 早丟在醫療垃圾箱里了?！备赣H淡淡地說，“跟一堆腫瘤、斷骨、肝臟組織一塊兒?！?/p>

我絕望地再次爬上屋頂，我不管，我就是要摘掉維生儀。

這回，我選擇的時間在夜晚，也許我對被人指手畫腳感到難為情了。但是，看著夜晚寧靜的街道，我緊緊扳著閣樓窗沿的雙手始終不敢松開。

“小杰，你是時候學會面對生活了?！备赣H抱著雙臂，站在窗旁?！澳阋膊恍枰?，維生儀頂多麻煩你四年。”

“到十四歲那年我就能解脫啦？”

“具體來說，你身體里的電子延髓內置了電池，維生儀倒數到零的時候電就耗光了?！?/p>

“會咋樣？”我隱隱感到一絲不妙。

父親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以下的話：“電子延髓關閉，你全身的神經系統就會不再工作?！?/p>

“然后呢？”

“你的大腦活動、呼吸、血液循環就會?！?/p>

“我會死嗎？”

“會，但這是瞬間發生的。

不用怕，你不會有痛苦，因為那時候，連傳輸感覺的神經都沒了。”

4

“你這回居然沒撒野？”

阿羅沒心沒肺地問。

“你猜怎么了？”我想起就覺得好笑，眼角卻泛起淚水，“我嚇得屁滾尿流，一下躍到老爸懷里。

到我止住哭聲時，老爸的胸口濕了一大片?！?/p>

知道自己只剩下四年命之后，我變本加厲，需要更酷的玩具、更新的衣服、更美味的零食來填充空蕩蕩的心靈。

可是，父親不再事事滿足我了。我已經失去了絕殺牌。雖然我還是會爬上屋頂，但只是為了觀看城市的風景，再也不敢靠近邊沿。有時，父親會站在窗邊，靜靜地看著，也不知是和我一樣在看繁華的都市，抑或只是看我。

老實說，他走的時候我沒什么感覺。很多人哭了，不相識的領導、醫生、病人。但我沒有，我試過強擠眼淚，免得讓自己顯得太突兀，但沒成功。

我唯一感覺到的， 只有孤獨。我開始從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中察覺到人家對我既可憐又厭惡的復雜態度，由此我才更清晰地意識到原來自己處于何等的不幸中。

折磨我的并不是不幸，而是意識到不幸。遠在上海的母親找了一位老師替她來監護我，我每日準時上學、放學，但提不起勁兒。我跟周圍的一切產生了巨大的距離感，仿佛這不是我的生活，而是戲劇里某個角色在按部就班地演出。奇怪的是，盡管我只是被動機械地啃著書本，而且沒有花太多時間，但成績始終維持在上游水平，就像突然開了竅。

小學畢業旅游，我終于來到歡樂城。我被第一場開放演出吸引了，那是童話劇《哪吒》。

我忽然很羨慕哪吒，羨慕他有機會剔骨還父。

報名面試通過之后，我在接下來的一年，頻繁登上舞臺。

“父親，你給我的身軀都還你了。”我提起寶劍將骨肉一片片從身上削下來，丟在地上，“但我留著魂兒，一個新的魂兒。”

每一晚，我都覺得父親就坐在觀眾席上某個角落。

維生儀上的時鐘，提示著時間的流逝。但好奇怪，我反而覺得這種感覺真好。我有時在屋頂上對著空中揮動手臂，仿佛要欣賞時間是怎樣從自己指縫間一點一滴流逝，這跟夜晚都市的風景一樣美。

我掰著指頭數著剩下的日子，四年、一年、一個月、一個星期、一天，每一刻都變得那么珍貴、那么意義重大。原來生命中還有好多事可以做，我卻沒做完。

心靈中的空缺有東西填上了，而且滿滿的。

5

“我還是那句話，你小時候真是個超級熊孩子。”阿羅緩緩地說，“不過你現在變了。要是你父親還在，他鐵定認不出你了?！?/p>

“其實我沒變過，對這個世界，我的渴求沒有絲毫減少。只不過，維生儀的倒計時把這一切過濾掉了?！蔽夷曋鴼g樂城里熙熙攘攘的大街，街上跑過一群準備放煙花的孩子?！皠偛帕锍鰜砬?，我還給宿舍里的草莓澆了水，我冒過一個念頭：不知明年它結的果子甜不甜。”

阿羅把手指戳向屏幕上的播放鍵：“把你爸的話聽完吧?！?/p>

“我不想你就這么毀掉了，”

父親說，“所以我走了一著險棋，要是用好了，說不定你會走上正軌，要是搞砸……我都不敢想象?！?/p>

“之前我告訴你，電子延髓跟兒童的身體交融在一起，會隨著身體發育而被吸收掉，所以四年后，當電子神經中樞電量耗盡之后，將沒法給它充電或更換。

不過，這只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電子神經就跟新型腦起搏器一樣，是不需要更換電池的?！备赣H的話像龍王降下的一個霹靂，令我全身一震。

“再也沒有人會對你千依百順，刻意遷就，但他們也不會對你冷眼相待——誰會跟一個就要死的孩子計較呢？這種微妙的平衡，也許更有利于你學會跟別人相處?！备赣H說。

“真是著險棋呀，爸爸。”

我望著想象中的父親，“一個十歲的孩子，要是被你活活嚇死該怎么辦？”仿佛要回答我的問題，父親說：“如果你像我的話，死亡不但不會把你壓垮，反而會重新激活你，遺傳我的嘛?！彼Z帶自豪，“我就是這樣，發現體內有變異癌細胞后，我反而造出了電子延髓。一年內做的事，過去大半輩子也弄不出來?！?/p>

我把維生儀的屏幕翻過來。

01：20，倒數還在繼續。

“阿羅大叔，”我聲音有點發抖，“我好怕?！?/p>

“那我們到人多的地方一起倒數吧?！睓C器人的幽默感有時讓人抓狂。

“你說，我爸是哄我，好讓我安樂地死去，還是……”我終于憋出了那個久違的粗獷有力的詞，“他媽的真的？”

10、9、8……

我閉上眼睛， 默數到0 的時候，我扯開嗓子，用盡全身之力，吼得如月圓之夜的狼人。直到嗓子快飛出來，我才狠狠地睜開眼睛。

歡樂城的機動游戲仍在轉動，鐘樓還在閃光，月亮依舊皎潔，夜空中煙花璀璨。

我推開定格在00：00的維生儀屏幕，搓著雙手。想來，哪吒看到太乙真人用荷梗給他做的軀體時，也是這般。

阿羅只是靜靜地坐在我身旁。我看著它的眼睛。

沒有光芒的眼睛。

6

我脫口而出： “ 阿羅大叔，這事，你早知道了吧？”

機器人有點不好意思：“你怎么猜到的？”

“你每次吃驚的時候，電子眼總會閃爍青光?！?/p>

它笑了笑：“你覺得，你父親就由著你自生自滅？”

跟阿羅交往的一幕幕涌上心頭。我還以為，自己純粹是幸運，能遇上一位陪伴自己、保護自己的知音。也沒錯，自己確實幸運。

對未來有太多憧憬，我卻聽到阿羅說：“小杰，我明天就到期了。”

我愣住了。就在這時，鐘樓上的春節倒計時指向零點，煙花和歡呼聲一起升入夜空。

“本來四年前我就到期了，是你父親在公司給我續費，讓我多陪你四年?！?/p>

“不，我今年會有壓歲錢，很多很多，我再給你續費，我要你……”我哽住了。

“今晚不許哭?！卑⒘_大叔拍拍我的肩膀，“你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碰墻哭鬧要玩具的孩子了，對嗎？”

迪迦//摘自《科幻世界》2024年第3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