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周揚、周信芳、梅蘭芳(從左至右)在天安門城樓參加開國大典觀禮。
1949年5月28日,上海解放次日,街頭巷尾的報童手上多了一份報紙,那是《解放日報》創刊號。就在第四版副刊的左下角,幾則京劇舞臺的演出廣告頗為吸人眼球——共舞臺由菊壇名家唐韻笙和曹藝斌掛雙頭牌,主演三國故事《逍遙津》;而在不遠的中國大戲院,由旦角名家李玉茹與京昆名家俞振飛掛雙頭牌主演的全本《大英節烈》也如火如荼;最為著名的天蟾舞臺,則由新秀紀玉良、李萬春、李仲林并掛頭牌主演《十八羅漢收大鵬》……在戰爭的硝煙剛剛消去的上海解放后的第一天,大大小小的劇場內弦歌不輟,名家名劇,好戲連臺。一方面,眾多藝術大家的精彩演出給喜歡看戲的上海市民帶來藝術的享受,另一方面,藝術家們也用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藝壇新聲,慶祝著上海的解放。事實上,了解內幕的人都知道,這樣的局面來之不易,離不開中共地下黨組織多年來的精心策劃與周密組織。
“爺爺被譽為戰斗的表演藝術家。他的一生經歷過多次重大的社會變革,卻能夠始終堅持進步,不向黑暗勢力低頭,努力與時代的脈搏一起跳動,積極參與現實戰斗,用京劇舞臺藝術形象激勵觀眾、鼓舞觀眾,把京劇當作戰斗的武器,明確認識到只有把劇中的意志來鼓動觀客,那才是戲的真價值。”在《新民周刊》記者眼前侃侃而談的,正是周信芳的孫女周依霖,恬淡的氣質,白皙的肌膚,立體的五官,眉眼間既有其父周少麟的神韻,一顰一笑之間,更有其祖父周信芳與祖母裘麗琳的神采。少年生活在上海,在祖父母身邊長大,從小耳濡目染的都是京劇藝術,周依霖永遠記得祖父最常說的那句話:“做一個中國人,最重要的就是愛國。”長大以后,游歷世界,最終周依霖還是選擇回到了故鄉上海,與丈夫、著名畫家林學之一起,創辦了“麒藝術中心”,為弘揚周信芳先生的藝術成就與人格魅力,盡一份家人的責任。
正如周依霖所說的那樣,周信芳的一生,始終與時代發展的脈搏息息相關,站在時代的潮頭,勇于探索創新。早在1913年,年僅19歲的周信芳就演出時裝新戲《宋教仁被害》,用京劇的形式抨擊袁世凱的反動行徑。五四運動時,演出《學拳打金剛》,把矛頭指向賣國賊。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演出《洪承疇》抨擊偽滿漢奸。改編《明末遺恨》《博浪錐》,借以揭露國民黨當局的醉生夢死和專制獨裁。周信芳演出《臥薪嘗膽》時,報紙刊登的廣告標題為:“喚醒國民,有益社會,激昂偉大,杰作佳劇”。演出《明末遺恨》“殺宮”一場時,劇中崇禎皇帝以悲涼深沉的語調對其子女說:“世上什么最苦,亡國最苦!世上什么最慘,亡國最慘!”“要知道亡了國的人,就沒有自由了!”一字一句,催人淚下,全場觀眾無不為之扼腕動容,受到了深深的感染。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周信芳積極參加抗日救亡運動。上海成立文化界救亡協會后,周信芳在一次座談會上發表了意見。他認為,京劇界的愛國藝人要同整個文化界的同志聯合在一起,積極投身于民族抗日救亡運動。會上,周信芳還與歐陽予倩倡議,成立文化界救亡協會歌(平)劇部。會議一致同意了這一倡議。幾天以后,成立大會在卡爾登戲院舉行,參加者有數百人。與會者高唱《義勇軍進行曲》,群情激昂,大家一致推選周信芳為歌劇部主任,隨即開展了繁忙的救亡宣傳活動。在這段歲月里,周信芳不僅親身奔赴近郊戰場的前沿陣地,向抗日戰士進行慰問宣傳,去后方傷兵醫院慰問負傷戰士。還積極創作演出了《徽欽二帝》,表現亡國之痛,鼓舞民眾奮起抗爭。隨后又陸續演出了《香妃》《董小宛》《亡蜀恨》等具有民族意識的劇目,將自己的演劇藝術融入了時代的滾滾洪流之中。
也就在此時,周信芳與田漢、歐陽予倩等結為摯友,與左翼人士和共產黨地下組織多有往來。1946年9月20日,周信芳在黃金大戲院后臺,正在化妝準備演出,京劇界的中共地下黨員呂君樵突然來訪,他將一張請柬鄭重地交給周信芳,周信芳接過來一看,只見請柬的落款寫著“周恩來”三字。周信芳非常激動,但并不感到意外,因為在此之前周恩來曾派張穎同志來看望過他,并轉達了周恩來的問候。第二天,周信芳按照呂君樵的囑咐,為安全起見,不坐汽車,步行到思南路107號周公館,這里是中共代表團上海辦事處的所在地。周信芳剛走進門,周恩來就迎了上來,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說:“你看對面就是國民黨特務,今天你要是坐車,目標就大了。你看,復興路口就有特務的車,跟蹤起來很容易。”這一天,周恩來在這里召開各界人士座談會,在會上作了形勢報告,揭露了蔣介石的內戰陰謀,鼓勵與會者在艱苦的環境中堅持斗爭。為了爭取勝利的明天,一定要留在上海,堅持和平民主,堅持進步文化工作。會后,周恩來還特地把周信芳等幾人留下,在一樓會客室請他們吃飯。席間,周恩來與周信芳作了更為深入的交談。周恩來的話深深打動了周信芳。抗戰勝利后,周信芳目睹國民黨治國無方,民主無望,曾一度對前途悲觀,打算出走香港。聽了周恩來的報告后,打消了這一想法,決心留在上海,繼續從事進步文化工作。

1948年,郭沫若(左二)、田漢(右二)與許廣平(左三)、周信芳(右一)、馮乃超(右三)、于伶(左一)等人在魯迅墓前。
1948年年底,中共上海地下市委文委考慮到解放戰爭形勢發展的需要,打算建立一個黨的外圍組織——劇影協會。經過反復研究,決定由熊佛西、陳白塵、黃佐臨、劉厚生、呂復、吳琛等六人組成核心小組,具體領導影劇界迎接上海解放的工作。劇影協會的主要工作,包括廣泛聯系戲劇工作者,宣傳解放戰爭的勝利形勢和黨的政策,做戲劇界上層人士的工作,印刷和散發宣傳品,對戲劇電影各相關單位、團體進行調查了解,開展護廠護校運動,組織迎接解放的演出等。
隨著淮海戰役的勝利,解放軍渡江南下已勢在必行。面對形勢的變化,不少知名京劇演員都遇到了去還是留的問題。這一時期曾有不少人來向周信芳游說,向他宣傳“共產黨來了沒有出路”的論調,并許以優厚的待遇加以誘惑,但是這一切都沒能使周信芳動心。當然,革命力量也在爭取周信芳。當時,中共上海地下市委文委通過聯絡人吳小佩向劇影協會核心小組傳達指示,要他們派人去同在京劇界享有赫赫聲望的藝術大師梅蘭芳、周信芳兩位先生正面接觸,坦率談心,做好工作。劇影協會六人核心小組經過商量,決定由戲劇教育家、當時擔任上海市立實驗戲劇學校校長的熊佛西擔當此任。
據周依霖介紹,當熊佛西與夏衍一行來到周信芳家拜訪時,周信芳親自把他們迎到樓上的書齋。熊佛西開始以“談戲”為名,但周信芳一下子就猜出了他們的來意。他鄭重地說:“作為一名京劇演員,觀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請放心,我決不跟國民黨走,堅決留在上海迎接解放!”當熊佛西說起他們還要去拜訪梅蘭芳,周信芳馬上打電話聯系梅宅,并陪同他們一起拜會了梅蘭芳,同樣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熊佛西后來向核心小組報告說:兩位大師都請他鄭重地向黨組織轉達:“請黨放心”,決不離開上海,愿為新中國服務。
上海解放那一天,周信芳的老友姜椿芳從北京回來,隨解放大軍進城,第二天就去看望了周信芳,兩人格外激動。姜椿芳還通知周信芳和梅蘭芳一起去參加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周信芳高興地答應了,并說:“蘭芳那兒,你不用去了,我去告訴他。”說話間喜形于色,不能自已。隨后周信芳就到上海人民廣播電臺廣播,表示他對上海解放的喜悅之情。梅蘭芳則率劇團在上海南京大戲院連演三天,熱情慰問解放上海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指戰員,周信芳一同參演《打漁殺家》《大名府》。

周信芳與妻子裘麗琳看孫女跳舞。
1949年9月,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在北平隆重舉行,周信芳作為特邀代表赴京籌備并在大會上發言。10月1日,三十萬群眾齊集天安門廣場,舉行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開國大典”。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的周信芳被請上天安門城樓觀禮。這意味著千百年來被視作“賤業”的戲劇演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與中國戲劇史上演員所獲得的最高社會地位,站在城樓上的周信芳感受到了人民當家作主和藝人翻身的自豪感。正如周依霖所說的那樣:“爺爺一直被視為文藝界進步力量的代表。”
事實上,1948年中共地下黨組織文委成立劇影協會,不僅要做戲劇界上層人物的工作,更要聯系廣大的戲劇工作者,其宗旨就是對京劇這一“國粹”加以保護,以便在上海解放后,人民群眾依然能夠獲得京劇藝術帶來的美的享受。除了對梅蘭芳、周信芳藝術大師等做工作外,相關的政策和行動也紛紛出臺。在1949年5月28日《解放日報》創刊號上刊登京劇演出廣告前,5月25日,隨著解放軍第三野戰軍進入上海市區,華東軍區政治部宣傳部所屬的華東平劇團也隨軍入城。26日,劇影協會組織人民宣傳隊在電臺進行慶祝上海解放廣播,并陸續到街頭和工廠演出;由京劇界組織的人民宣傳隊為慶祝解放特別創排了五個節目,到申新五廠、國棉一廠等處演出。其中有一個節目是《升官圖》,由江南名丑劉斌昆主演。這說明,經過劇影協會的工作,一些著名京劇演員已被吸收和動員到迎接解放的隊伍中來。
5月28日那天主演《大英杰烈》的著名旦角演員李玉茹畢業于北平中國戲曲學校,在校期間已經是學校出名的“四塊玉”之一(其他三塊玉分別是侯玉蘭、白玉薇和李玉芝),多年來曾為馬連良、周信芳等名家“挎刀”,在上海京劇界甚有名聲,并定居下來。在上海解放前夕,也有人勸她去臺灣,幸好她當時的摯友、劇作家曹禺特地來到李玉茹愚園路寓所看望她,告訴她不要聽信外邊的謠言。李玉茹聽了曹禺的話,堅定地留了下來,并堅持演出。后來她在回憶中把自己當時決定不走的情況說得很直白:“不斷有人來催我去香港或者臺灣,甚至有一個朋友寄來了飛機票,并且安排了人來為我收拾行李。我沒有走,一是那么多底包(戲班里的底層演員)指望著我跟他們一起唱戲掙飯吃,二是我的媽媽和女兒都在北京,當時通訊中斷,我怎么可能扔下她們自己離開……”就這樣,李玉茹每天走過堆著沙袋、筑著工事的馬路到中國大戲院演出,在京劇舞臺上迎來了上海的解放。

1949年,周信芳在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上發言。
據馬長林先生撰文回憶,當時借口演出,邀約名家赴臺的情況不少。1949年,李萬春兄弟等人組成的永春社在天蟾大舞臺舉辦了一場大合作,不僅角兒多、陣容齊,而且戲碼過硬,先后演出《翠屏山》《鐵籠山》《三岔口》等戲。這時,臺灣方面忽然來人邀請永春社去演出,開出的價格還不低。面對誘惑,去還是不去?李萬春和他的兄弟李桐春經過一番商量,最終達成一致:臺灣看京劇的觀眾或許不少,但從上海去臺灣路那么遠,以當時的局勢,去的人多了,萬一“崴”在那兒可怎么辦?再則大伙兒都拉家帶口,很多人的家眷都在北京。家里妻兒老小,依靠何人?這些都是實際問題。最終商量的結果是李萬春、李慶春帶一部分人留了下來。
上海解放了,不僅京劇演員得到尊重,京劇演出照樣盛行,而且受眾面更廣了。5月28日,就在上海解放后的第一天,遵照周恩來的指示,上海市文教接管委員會副主任、文藝處處長夏衍與軍管會文教接管委員會委員、文藝處副處長于伶,對梅蘭芳、周信芳等一一登門拜訪。31日,上海市市長陳毅在夏衍陪同下看望梅蘭芳。一個星期后,6月5日上海文化界舉行上海解放后第一次盛大座談會,梅蘭芳、周信芳等出席。
1950年,上海解放一周年,在籌備慶祝會時,有不少解放軍子弟兵說:“看梅蘭芳是祖輩就有的心愿,但那時沒有條件看。”文化局領導將解放軍戰士們的這一心愿告訴了梅蘭芳。梅蘭芳當即表示:“我應該唱一出,給為解放上海而努力的戰斗同胞們聽聽。”但是,26日當天晚上,梅蘭芳在中國大戲院有戲,戲票在兩個月以前就賣完了。當時有人提出是否放在5月26日白天演,但是解放軍戰士們都住在江灣,徒步到市區,時間上也不合適。最終,梅蘭芳先生表示:“我可以在中國大戲院唱完,下了臺不必卸妝,坐了車子到大禮堂接著再唱。”就這樣,5月26日晚上,梅蘭芳在中國大戲院演完《霸王別姬》后,戴著滿頭的珠翠,同全身披掛戲裝的“霸王”一起,從戲院后門出來,坐進汽車,前往江灣。這一場景,第二天成為慶祝上海解放一周年的特別新聞被傳頌。
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的周信芳被請上天安門城樓觀禮。站在城樓上的周信芳感受到了人民當家作主和藝人翻身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