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羨慕你，真的

富大人

4月下旬不冷不熱，一件T恤加一件速干薄外套，就可以應付所有的天氣。小雪決定把年假休了，回老家一趟。這樣隨后的五一假期就可以全身心窩在自己小屋里，哪兒都不去了。

過年她沒有回家，去東南亞玩了8天。在熱帶的海邊她也尊重傳統，給親戚們拜了年—雙方都有點敷衍，鏡頭里大家臉上有一點笑意，但不多。大概重要的節點不回家，一個人在外浪，人們并不覺有流露稱贊或是羨慕的必要。相反，還會責怪你：有些人，總是只顧自己。

小雪能隱隱感到親戚的不快，他們中的好幾個一向自視甚高，平日里喜歡指點迷津，評論起任何人任何事都算得心應手。有時候決定和這個人親近一點，有時候決定和那個人疏遠一點，主動權一直抓在手里。如果得罪他們，那接下來的幾年里，你的風評都會很差。話語權這個東西，你如果不爭取，那就一直被人攥著。

小雪沒有要動話語權的意思。反正往來也不多，總的來說，大家對她還算客氣。雖然她也沒有什么成就，但是從十八線混到一線，也還算順遂。讀書沒有求人，自己考出去的，工作自己找的，收入過得去，小房子買好了，家里基本沒出啥錢。手里還有點存款—她有儲蓄的習慣，低物欲，清瘦，著裝干凈得體，喜歡自己做點好吃的，家里窗明幾凈，一切井然有序，不管哪個角度看，都算得上當代生活楷模，可擊敗99%的年輕人。

除了單身這一點，多多少少落人話柄。今年她31歲，和奶茶妹妹是同齡人。身邊沒有合適的，也沒有熱心人牽線。家里也一樣，普通內向家庭，既不怎么會說話，也沒有啥可靠人脈。

一個人沒有什么不好，小雪無所謂。但父母不這么認為。壓力源隔三岔五就能迎面遇上。熟人那么多，常常喜事連連，擺酒迎親滿月一條龍，小雪父母除了隨份子、做人情，自己這邊廂毫無動靜，這讓他們無法冷靜。

“人還是要有個家庭”，“過了三十五，就是高齡孕婦，最好是有個孩子，我們都還能幫著你帶，再往后就精力跟不上了。”都挺有道理，沒有反駁的基礎。小雪平靜聽著，跟激烈的人不一樣，沒有對峙感。父母說過幾次后，也討個沒趣。

前一陣，三妹家的孩子鬧婚變，差點燒了房子，幾家人在屋里拳打腳踢，小雪爸爸去拉架，扭到胳膊，歇了好些天才緩過勁兒。雞飛狗跳，最后離了。這件事也讓小雪父母有了一點新的想法，年輕人太彪了。得虧還沒有孩子，要不然才真是作孽。小雪可不能攤上這種情況。但他們家小雪不是這樣的人，她一向都穩。父母想了想，又像得到了寬慰，老兩口有時互相打氣：好飯不怕晚。

小雪到家第二天，去二姑家吃飯。他們家的女兒要訂婚了，對象是本地的公務員家庭。獨生子，肉眼望去，沒有什么明顯缺點。姑姑也比較滿意，之前同事推薦過一位醫生，她也是滿意的，但是女兒嫌人家矮，短胳膊短手夏天看起來格外滑稽。什么高學歷、高收入，在這小葫蘆娃形象面前都灰飛煙滅。姑姑拗不過，只能作罷。不過他們家行動力一向迅猛，馬上又托人物色了新的人選。

表妹比小雪小5歲，兩人沒有什么交集。她從小嬌憨，唇紅齒白，胸無大志，做做指甲，畫畫眉，刷刷手機，一天就過去了。家務活當然不干的。現在上著班，姑姑還會去送中午飯。“外賣能吃到什么好東西？”像一直被收納在母親腋下長大的人，沒有壞心眼，也沒有見過世面。不過總的來說，也不虧，估計至少還有二十年這樣的好日子。姑姑4月剛退休，還挺能發揮余熱的樣子。

吃完飯，小雪說初中同學王良約了她喝茶，先走了。王良大伙都熟悉，當年的尖子生，放榜的時候總是盤踞在前五的位置，但那一年高考前拉肚子，第一天沒考好，最后進了一所師范大學—家里說沒必要復讀了，當老師挺好，實在不行，以后還可以考研。畢業后她沒有考研，直接去了三中。三中也是挺好的學校，老師這個職業終究也是有點濾鏡的。大家的了解到此為止。小雪稍微多知道一些，知道她打算辭職，但是不知道她婚也離完了。所以見面時聽王良輕描淡寫，她著實有些吃驚，又有點佩服她的高效。

房子對方沒要，車子開走了。在這里房子不怎么值錢，男方家里還有兩三套。離婚的主要原因是王良喜歡上了另外的人，男方也一樣，但是群眾們只知道男方出軌，而不知道女方也一樣。所以，這個婚離得干凈迅速，全程都比較文明。男方有明顯的虧心感，表示以后有什么難處盡管找他，永遠是朋友balabala。

小雪想知道她接下來怎么走。王良搖頭說，沒有計劃，但她有一種預感，一切要從零開始。喜歡的人已經有了疏遠的苗頭。他猶豫了。二十幾歲的人，猶豫是正常的。

“我也不想在這里教書了，但也沒有啥地方可去。”

小雪勸她先不要辭職，捋順一下線頭再說。

“你說我有機會去你們那樣的公司嗎？”王良忽然的提問讓小雪不知從何說起。她是得到時代紅利的人，2014年畢業，沒有考研直接就業，2020年低點買房。一個高度自律的互聯網社畜，人生經歷簡單蒼白，但也確實沒有踩過坑。王良比她更果斷，也比她更志在必得。不管從哪個角度說，她都是更應該發達的那一個。

但是她被摁在了這里，而小雪懵懵懂懂走到了更廣闊的地方。

想了想，小雪說內部可以推薦，但是公司龐大，她說不上話。除非有比較大的把握，盡量還是不要“雷厲風行”。“你要不試試其他，做一些代價不大的副職，比如平臺帶貨，有一些據說零粉也可以開起來。”

王良喝了一口茶，沉默了幾秒。她說她回頭想想。

小雪心里松了一口氣。她想聊一點別的，但是又因為嘴笨，不知道如何開啟，想了一會兒，她說你知道我表妹嗎，她要訂婚了。王良顯然對這個忽如其來的表妹沒有什么興趣。她說哦，小時候最愛吃西瓜子的那個嗎？小雪點了點頭。

“你呢？”“我什么？”

“你對象找好了嗎？”“沒有。”

“一直都沒聽你說起過。”“嗯。”“為啥？”“不知道，運氣一般吧。”“你不用擔心，你現在這樣挺好的，我羨慕你，真的。”

王良眼睛里有了一點星星感，小雪可能也有。她們各自都知道，對話已進入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