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畔，吳城往事

朱英豪

那是一個中午。停車場里，一輛掛著鄂A車牌的越野車機箱蓋上，兩只澳洲玄鳳鳥耷拉著腦袋待在透明的鳥籠子里，顯然快睡著了。雖然外面有著各種各樣不易分辨的鳥鳴聲，它們好似在家里一樣無動于衷。

“哎，我們特地為它們跑來吳城，卻發現忘了帶鳥繩了。要不然會把它們放出來飛一飛的。”車里的女主人嘆了一口氣，同時瞟了眼正坐在副駕駛座上酣睡的丈夫。

從我們停車的地方往回走大概二三十米，就是那段著名的水上公路的盡頭，前方兩個巨大的廣告牌在向往這邊開的人招手：世界濕地，候鳥天堂。

在抵達這里之前，我已經和幾輛渾身是泥巴的車打過照面—它們是剛從“江南大漠”玩泥沙回來的越野車隊。在靠近吳城的一個叫作松門山的小島上，枯水期全都是沙子，最近幾年被當地文旅包裝成了遠近聞名的“江南大漠”。

如果讓一千五百多年前生活在南北朝時期的山水詩人、當時著名的“戶外玩家”謝靈運目睹這些景象，他一定有些發懵。“攀崖照石鏡，牽葉入松門”，這是謝靈運路過此地時，留下的一首著名詩句。前半句指廬山，后半句就是松門山。

西晉南北朝時，贛北長江沿岸的水澤還不叫鄱陽湖，而是彭蠡湖。大約在400年，即東晉后期，長江主洪道移至如今九江—湖口一帶。江水阻擋了贛江的排水，還倒灌入贛江下游平原，才逐步形成今天的鄱陽湖。這位謝詩人，正好生活在鄱陽湖形成時期的起點。

根據水文專家提供的鄱陽湖歷史不同時期的地圖，能看出在南北朝時代，松門山還是贛江下游平原上隆起的一座丘陵，如今以松門山為界限的鄱陽湖南北湖，南面水體還沒完全發育成型。正因如此，謝靈運所看到的松門山，還是一座風光迤邐、枝繁葉茂的山峰。與松門山一同受長江水倒灌影響的還有當時的海昏古城，它于公元425年沉沒。因為海昏侯墓的重見天日，相信大家對它并不陌生。

“吳城楚尾也，而吳頭枕此”，穿過鐫刻曾國藩這副楹聯的牌樓，一座高聳的望湖亭在修水和贛江的交匯處得以重建，一層展廳里陳列著歷代文人墨客登臨此處留下的墨寶和詩句。

從詩句里，我看到的是兩類過客的情緒宣泄。一類是為官失意者，如謝靈運、李白、蘇東坡、解縉等。他們大抵都是從北往南路過吳城，被貶官到南方“苦寒之地”就職。“八月渡長湖，蕭條萬象疏……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在《南康望湖亭》里，被貶謫惠州的蘇東坡感嘆自己想回家終老。另一類則為凱旋而歸者，如平定寧王之亂的王陽明、最終殲滅太平天國船隊的曾國藩。

除去宦游和軍旅，另一類吳城非常重要的旅行者，或經停或客居，卻是只悶頭做事，鮮有把吳城入詩入畫的。他們是那些南來北往、到此地互市的商人。

大致從康熙年間開始，更準確地說，自平定三藩（1681年）和鄭明之亂（1683年）后的1680年代始，歷經康雍乾嘉道五朝近200年，吳城迎來了“桅檣蔽日，互市者相踵”的黃金時期，直至咸豐年間海輪盛行，民船運輸多被放棄。1680年的康熙年縣志首次記錄了吳城“六坊”地名，成為除縣城外唯一被單記坊名的地方。要知道，同時期的南昌府，也只有十個坊名而已。而在這六個坊里，分布著四十多座大小不一的地方會館，茶樓酒肆更是不計其數。

由南向北行的路線，更能從水路商埠的角度刻畫吳城的高光時刻。在修水河碼頭畔重建的、被稱為江西會館的萬壽宮里，陳列著一份迄今為止最早的有關吳城會館的記載—《江西吳城八閩會館碑記》。上面所標注的年份恰好是1682年，不得不讓人感嘆，勤奮的南方商人們，真是無利不起早。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更是敏銳地從地理地形角度，觀察到了江西和粵閩之間的親密關系：比起和北邊的行省，江西和位于其東南的廣東和福建交流甚多，受到西方影響的廣州和汕頭比起九江（此處應該是形容長江流域）來和江西在貿易關系上更密切。

在我吃早點的葉氏早餐店邊上，有幾塊旅行指路牌，分別指向吳城僅存的三處古建筑：幾步之遙的天主教堂和吉安會館，以及稍遠的武寧會館。

主持編撰《永樂大典》的內閣首輔解縉南下時，曾在鄉人集資修建的吉安會館逗留過幾日。這座精美建筑如今只剩一個看起來修復得還不錯的外立面。一旦走進去，則空空如也，連戲臺也被拆掉了。

勤奮的荷蘭商人也不遑多讓。早在清朝建政之初，就有荷蘭使團穿越大半個中國到北京覲見順治帝。他們一行400人在吳城稍作停留，連畫帶寫，把它記錄在當年的旅行日記里。

順治十三年（1656年）“4月25日，我們來到了泊有很多船只的鄉鎮吳城鎮。韃靼人和中國人在此處渡鄱陽湖以前，都要向河神獻祭。這個鄉鎮位于著名的贛江左岸，鎮長約需步行一個小時。鎮里有一條整潔、美觀、居民眾多的街道，街上滿是商店，賣著各種商品。瓷器非常多，比在南昌還容易買到。當地居民告訴我們說，那些瓷器是從景德鎮城運來的。該城在本省東邊，距離此地四百里，瓷器都是在那里燒制而成的。”

與中國人相反，約翰·紐霍夫整理的《荷使初訪中國記》里對吳城鎮的描繪，是它首次出現在西方文獻里的文字記錄，記錄者是一位商人兼旅行家。值得留意的是，紐霍夫通過這樣的一種書寫方式，帶出后面更加重要的一個西方人感興趣的主題—景德鎮和它的瓷器制作工藝。吳城，就這樣以一個比南昌還要方便的瓷器碼頭集散地的形象，出現在西方人的視線里。

兩百多年后，荷蘭遣使會的傳教士再次來到吳城。今天，我們還能看到當年他們生活的痕跡—一幢教士們居住的青磚配樓，即前文提及的“天主教堂”。借助老照片，我們可以想象一下整個教堂區被毀掉前的模樣，和教士樓邊上一棵三百多年的香樟樹上掛著的銅鐘被敲響時的情形—這口精致的大鐘如今陳列在萬壽宮展覽館里，篆刻著遣使會的銘文、制造年份（1898年）和鑄造者。

葉氏早餐店里，店主陳大姐在給一個穿著城管制服的男人數錢：案子上碼放著10個一元一小堆的硬幣，看壘得差不多時，她把手放上去感受是不是持平。男人告訴我，是用來給孩子買零食的。看來，他身上的制服，和他所做的事情—履行一個好父親的責任，并無關聯。我在這里吃了兩天早餐，看到好幾位中老年人都用現金結賬。

陳阿姨三十多歲時，碰上吳城國營貯木場解散，只能自謀出路。她當時年輕，心里很是慌了一陣子。她一臉白凈，一看就不屬于這里百分之七八十的漁民群體。再一問，是專門做木材放排工作的。后來我從萬壽宮里一位百歲老人何緒廣的口述視頻獲知，貯木場曾經是吳城最大的國營企業。

過去在江西，每年上游雨季砍伐放出的單排，長途水運流放聚集吳城鎮，解散后重新扎成吃水很深的大排，過鄱湖，入長江，順流而下，最遠至上海，費時數月。木排可由多達12層的大圓木疊起，長過120米，寬過15米，人稱“過江龍”。木排通常分頭排、尾排和生活排。生活排上鋪木板，建有棚屋供排工居住和堆放日用食品等，多張排連綴起來，仿佛一個浮動的村莊。

閑坐在女兒早餐店的陳媽媽，今年八十多歲，一雙手滿是繭子，過去是貯木場做扎排的女篾工。幾十年后，隨著砍伐禁令出臺、水電站的擴建，水路運輸式微，偌大的中國已經罕見放排場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面是10年前在緬甸的伊洛瓦底江，當時正處于緬甸政府開始考慮禁止出口柚木但政令未出之時，江面上經常能看到上游放排下來的巨大柚木排，邊上坐著看起來還很小的孩子。

先是咸豐以來水路貿易被海運和鐵路取代的衰落，然后是1990年代停止放排，再下來的2021年，吳城人最后的經濟支柱—打漁也被叫停了，為了配合生態治理，鄱陽湖流域采取了“十年禁漁”，吳城兩千多戶漁民只好把幾代人打漁的家伙全都上交給國家，成為展覽館里的文物。

開江湖小館的老徐告訴我，因為禁漁，很多人都離開了吳城，去外地謀求發展。整個鎮子只剩下老人和讀書的孩子。只有到了清明、春節之類的假期，人才會多起來。這里過去有一兩萬人口，現在估計只有兩三千。

老徐自己也是個老漁民，自嘲因為這些年不打漁，臉都變白了。在他看來，打漁雖然辛苦，但還是能掙到錢的。鄱陽湖里什么魚都有，只要肯干就能被犒賞。現在守著鄱陽湖，他開的餐廳里的魚都得從省城調，包括我當天點的一盤“黃丫頭”。

因為挨著藥材之鄉樟樹，他兒子現在在新疆販賣藥材。老徐回憶，過去樟樹的藥材也都是放排到吳城，然后換大船去南京武漢。現在的吳城，除了萬壽宮里的展覽館，看不到太多和漁業相關的痕跡。我問老徐，船被報廢后心情如何。邊上的妻子馬上答道，那是多年經營的家啊，難受。

無論濕地觀鳥、水上公路、大漠越野，還是稻蝦種養，都和生態息息相關。導游對著一群觀眾說，自從吳城搞旅游以來，我不知道酒店是不是賺錢了，但我看到鎮里的飯店肯定掙到錢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有一大群黃蜂飛進了萬壽宮，它們在那艘大船邊上嗡嗡作響，揮之不去。后來我進去看展，沒再理會。等出來的時候，我去出口處那間文創商店里逛了逛。當我拿起一個保溫杯時，發現整個杯子都是黏滑的。邊走邊心里納悶，當看到阿姨腳底下那個簸箕里躺著厚厚的一層黃蜂的尸體，我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人類剛剛用殺蟲劑取得了勝利。

除了謀殺，難道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嗎？為什么在這樣一個自然環境優美的湖泊邊上，我們人類還是沒有別的辦法，為這些可憐的黃蜂讓出一點空間？

展廳的最后一個單元是展示如何還鄱陽湖一個更加健康的生態，這讓我想起同是2022年，前后相隔3個月，同是鄱陽湖，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新聞。當年6月，媒體報道江西省水產科學研究所在鄱陽湖都昌松門山水域監測水生生物資源，發現一尾身長23厘米、重47.4克的鳤。時隔近10年，中國最大淡水湖鄱陽湖重現鳤魚，表明該物種種群數量有望逐漸恢復。但3個月之后的9月，鄱陽湖就迎來了地裂般的大旱。

展覽館的結束語倒是很直接：“過去賣魚，現在賣景”。鎮里奉勸村民們轉變觀念，跟上時代步伐。歸根結底，如果一切只不過是生意，而不是發自內心地愛護大自然，我們最后也會像那些黃蜂一樣，消隕于這場以奔向目的地為導向的疾行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