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衛所制度原本為明代創建的一項軍事制度,但經過明初至清前期近四百年的演化與發展,對中國社會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因衛所制度而形成的文化遺產涉及政治、經濟、歷史、地理、軍事、文化、建筑、思想等多個領域,是非常重要的歷史文化遺產。衛所文化遺產內容極其豐富,包括遺址遺存類、文獻資料類以及思想文化類。保護衛所文化遺產,須厘清其價值邊界,可從三個方面辨析和把握:其一,突出主體“核心”,注重協同“一體”;其二,既要重視“有形”,更要重視“無形”;其三,不宜過于“泛化”,不可忽視“零散”。
關鍵詞 衛所制度 文化遺產 構成體系 價值辨析
衛所文化遺產是一項極為重要的歷史文化遺產,緣起明代衛所制度。衛所制度是由明代創設、延續至清前期的軍事駐防、屯墾制度。明代承襲元代軍戶建制,并進一步擴大和改制,以衛、所的形式組建軍事單位,從全國范圍內征調男丁充實軍伍,組織起一場浩大的軍事移民(大部分是漢族),自沿海到內地,從腹地到邊疆,均以衛所鎮戍,意在寓兵于農,守屯結合。清初延續衛所建置,至康熙、雍正年間大規模裁撤,歸并州縣。由明迄清,運行近四百年的衛所制度對明清時期的政治統治、邊疆防衛、民族關系,乃至經濟文化、地方治理、社會結構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長期以來,學界主要關注衛所制度的建置、軍制、軍屯、軍戶、賦役、移民、治理等方面,衛所遺址遺存尚未得到學界的普遍關注和整體重視,有關衛所文化遺產構成形式、內涵特征、文化意義亦無過多闡釋,缺乏系統的整理、總結和分析。有鑒于此,筆者擬探討衛所文化遺產構成方式,辨析其價值邊界,進一步詮釋衛所文化遺產的歷史脈絡與文化內涵,以期引起學界共鳴,推動衛所文化遺產的傳承、保護與開發。
一、衛所制度概述
明代以衛、所為單位編制國家軍隊行伍和地方軍政機構。“明以武功定天下,革元舊制,自京師達于郡縣,皆立衛所。”(P2175)各省設衛不等,少則十余衛,多則二十余衛,甚至三十余衛(含行都司)。按所處地域分,有“沿邊衛所”“沿海衛所”“內地衛所”“在內衛所”之稱(P135-150)。沿邊、沿海衛所負責塞防、海防。“內地衛所”又稱“腹里衛所”,是指分布于內地諸省的衛所。“在內衛所”則是指駐守京師(南直隸和北直隸)的衛所,明朝后期調撥各省衛所旗軍組建京營和班軍,以及打造九邊重鎮。按功能區分,又可分為防御型衛所、交通型衛所、漕運型衛所、稽查型衛所、儀式型衛所、護陵型衛所等。具體建制上,以是否兼理民政,可分為軍民衛所(實土衛所(P259-263))與普通衛所(非實土衛所)。軍民衛轄土治民,并非純粹的軍事機構,具有實土衛所性質,多位于土司周邊及未設州縣的邊疆/邊區地帶。這些地區府縣體系尚不完備,只能以軍政代領。
除了鎮守防衛,屯田是衛所的重要職能之一。“天下衛所軍卒自今以十之七屯種,十之三城守”(P3184),且耕且守。不過,由于所處地形和土地歸屬等原因,衛所屯田往往并不連成一片,或附于周邊府縣,或分布于偏遠“夷界”,形成了軍田與民地犬牙交錯的情況。而衛所的建立,相應的即是大規模的衛城、所城,乃至眾多屯、堡、寨等興建起來。“凡天下都司并衛所城池,軍馬數目,必合周知,或遇所司移文修筑,須要奏聞,差人相度,準令守御軍士或所在人民筑造,然后施行。”(P636)修筑衛所城池在明代成為一種制度,由此開啟了中國城市史上一個新的發展時期(P76)。伴隨著城鎮興起的是交通匯集與商貿發展。現在西南地區的不少市、縣、鎮駐地便是在明代衛城、所城營建基礎發展起來的。
衛所駐防軍士,并非直接將鎮守之地的民眾征調入伍,而是從全國各地軍戶中抽取男丁,劃撥異地戍守。不同于前代的軍事屯墾移民,明代衛所屯戍人口更較穩定和長期。明代按役分戶,將戶籍分為軍、民、匠、灶等,規定世代承襲,不得脫籍。衛所軍士隸屬軍戶,子孫需世代從軍。明代軍戶人口眾多,“以天下通計,人民不下一千萬戶,官軍不下二百萬家”(P569)。軍戶竟占明代全國人口1/5強,僅次于民戶。明廷還規定衛所軍士需娶妻生子,正軍服役,軍眷隨同,且應有軍余在營生理。因而,以一衛之正軍與軍余、余丁以及家屬(保守以4口計)等到衛所駐地生根,至少有二萬余人(第一代)。但這不是靜止的數據,因為軍戶家庭結構會發生變化,子孫繁衍,還有后續官方的兵源補充、人員派駐,衛所人口會不同程度地增加。這些衛所軍士大部分是來自于長江中下游地區及南、北直隸的漢族,奔赴萬里他鄉,落地生根,世代駐守。久之,“他鄉”變“故鄉”,形成龐大的漢族移民群體。這一龐大的漢族移民群體,是經由沿海到內地、從內地到邊疆的形式“轉換”而來,調整了中國各地區的人口結構,擴大了漢族的分布空間,促進了民族互動與交融。另外,自明代中期起,衛官腐化、屯政廢弛,軍士相繼怠耕脫籍,邊地“民逃夷地”頻發。明廷遂改行募兵,衛所漢族移民進一步“民化”,融入當地社會,形成“夷漢相間”的交融局面。清初出于穩定政局考慮,因循明朝舊制,保留衛所建置。至康熙、雍正年間,清廷大規模裁撤衛所歸并州縣(僅存漕運衛所),衛所制度正式退出歷史舞臺。
二、衛所文化遺產構成與形式
衛所文化遺產內容極其豐富,是一項兼具多元維性、多類層次、多重結構的文化遺產。其構成大體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一是遺址遺存類,二是文獻資料類,三是思想文化類。
(一)遺址遺存類
明朝在全國各地修筑衛城、所城,以及各類軍事設施等,形成了規模宏大、類型豐富、數量眾多、地域廣泛的軍事古跡建筑群。如因衛所而產生的城鎮、衙署、墻垣、關隘、驛站、道路、汛堡、屯卡、哨臺、炮樓、聚落、廟宇、碑刻、印信等,還有駐防軍士的兵事器械、軍戎服飾、操練工具、營房場地、生活器具、工程設施、墓券碑銘,等等。
譬如湖廣施州衛,“領千戶所三,軍民千戶所一,宣撫司三,安撫司八,長官司三,編戶三里”,“有軍兵四千六百七十九人”。嘉靖中,又設支羅百戶所。施州衛城建于洪武十七年(1384),城周九里有奇,高三丈五尺、厚一丈二尺,有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城門有樓(如北門拱辰樓、南門安遠樓)。建有施州衛軍民指揮使司衙署、經歷司衙署、鎮撫司衙署,及左千戶所、右千戶所、中千戶所、大田軍民千戶所衙署,還有各百戶所駐防屯地等。衛城修筑了串樓、警鋪、女墻、甕城、關公祠、旗纛廟,以及施州衛學、施州倉、施州馬驛。因鄂西土司遍布,為便于控戍,共設十四關:五峰關、東門山關、石乳山關、梅子關、銅鑼關、老鷹關、深溪關、散毛關、土地關、野貓關、勝水關、虎城關、野熊關、野牛關等。施州衛雖經雍正六年(1728)裁撤,但遺址遺跡猶存。從目前田野調查和考古探查來看,施州衛遺址遺存比較有代表性的如:西門(西順門)城門及墻垣,中千戶所百戶印,大日如來佛銅像,以及各類衛官的墓券碑銘等。現今,這些遺址遺存或被列入各級文物保護單位,或置于各級博物館保存,人民可以從中感受到施州衛興衰的歷史余溫。
除大田所由漢、土軍士組成,施州衛軍士多來自長江中下游地區,“惟屯籍系明初調撥京省等地的軍隊”。這些漢族移民從明初遷入鄂西萬山之中,“介荊梁之會……溪洞軍民錯居”,世代繁衍生息,久之形成了眾多聚落。今天鄂西眾多地名中曰“屯”曰“堡”者,多半與施州衛相關。如恩施市屯堡、軍寨、朱砂屯、安樂屯,利川市的團堡、元堡、木棧屯、孫家堡、南坪堡,以及帶有衛官姓氏的楊家坪、冉家院子、丁寨、梅坪、蔣家壩等,這些地區皆是施州衛屯戍的重要活動區域,構成了特色的地域文化形態與多樣的人文景觀。
明代共設置了300余衛、3000余所,湖廣施州衛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分布于全國的眾多衛所,它們的遺址遺存不盡相同,各有特色。如控扼西北的甘肅岷州衛,經略西南的貴州平壩衛,鎮守邊關的云南騰沖衛,鞏衛京畿的天津衛,屏翰江南的江蘇徐州衛,以及負責漕運的江西九江衛和承擔海防的福建鎮海衛,這些衛所皆有相應的遺址遺存,形制構造、建筑類型、文化特點不一,體現出豐富的歷史文化遺產屬性。
相比于以衛所城堡為核心形成的單個類遺址遺存,位于湘黔邊區的邊墻則是比較特殊的一類帶有衛所文化痕跡的遺址遺存(P94)。明清時期,湘黔交界的“生苗”叛服不常,為穩固統治,安定社會秩序,明清兩朝曾先后在湘黔邊區修筑邊墻,基于衛所屯堡/營哨結構布施防務。明代的邊墻為夯土構筑,“舊日邊墻上起王會營,下止鎮溪所,繞水踰山統三百余里。……后天啟中,起自鎮溪所,至喜鵲營止,添墻六十里”,共計380余里,今已不見其形,但圍繞邊墻修筑的眾多營房、關隘、哨臺、炮臺乃磚石結構,尚有零星殘存,有些營哨建制至清代時依然沿用。明代邊墻廢棄后,清代又于嘉慶年間重修邊墻,“自三廳由乾州交界之木林坪,至中營所轄之四路口,筑圍墻數百十里,其界畫嚴矣”。清代修筑邊墻110余里,雖然里程數較之明代要短許多,但以磚石構筑,且除實體的防衛墻,“又度險扼沖,籌設屯堡,聯以碉卡”,增添了一千余座邊防設施。今天湖南湘西地區尚有部分清代邊墻殘垣,還有分布于湖南、貴州兩地的關隘、營地、汛堡、屯卡、碉樓、哨臺、炮臺、關廂、關門等邊防設施等遺址遺存,加之沿線苗族、漢族、土家族、侗族等多民族互動互嵌互融,構成了獨具特色民族史地屬性的軍事古跡建筑群。類似的還有湘黔滇驛道、明代北方長城沿線的九邊重鎮,皆是由沿線眾多衛所承擔經營和鎮戍,這些遺址遺存大都集中連片。現今,不論是湘黔邊墻,抑或是湘黔滇驛道、九邊重鎮,為提升特色與價值,皆以不同主題打造文化遺產,“衛所”屬性相對弱化。但毋庸置疑,“衛所”才是這些文化遺產的核心元素。
(二)文獻資料類
文獻資料具有雙重的文化遺產屬性:一是古籍文獻的歷史價值(版本),二是所記所載的內容價值。有關衛所的文獻,首推《武職選簿》。“所謂《武職選簿》,是記載明代京內外各衛所職官襲替補選情況的登記簿。”(P4)明代實行武官世襲制度,武職人員承襲時,朝廷需要對其任職資格進行嚴格審查,合格者方準告襲。《武職選簿》主要以時間為軸,記載武職的姓名、年齡、出身、籍貫、職銜、從軍原因、襲替情形、征戰事跡、職位升降,以及調遷、軍功、獎懲、優給等內容。除這些內容外,《武職選簿》還收錄了與武選密切相關的貼黃、功次簿、零選簿、審稿、堂稿、誥敕等,堪稱中國古代武職襲替資料大全,是研究明代武官世襲制度最為重要的第一手原始資料(P12)。質言之,《武職選簿》的古籍版本和所記內容,均是衛所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
國內《武職選簿》,主要收藏在北京的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選簿103冊,武選簿10冊),另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藏有一些選簿殘本(選簿7冊,去除2冊與大陸重復,合計5冊),總共118冊。流失海外的《武職選簿》乃是復制件,其中日本東洋文庫藏有13冊選簿抄本,美國威丁堡大學湯瑪斯圖書館則藏有這13冊選簿抄本的影印件,所載內容皆不出國內所藏。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遼寧省檔案館將所藏《武職選簿》整理、影印,編入《中國明朝檔案總匯》,于2001年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選簿的利用價值不僅僅在于可以研究明代衛所及其武官世襲制度,其豐富的內容還可以用來研究明代的少數民族、人口遷徙、鄭和下西洋、靖難之役、武官家族變遷等諸多重要問題。”[2](P32)誠如所言,基于《武職選簿》還可對歷史移民、邊疆史地、民族人物、族群交融等議題進行深入研究。
有關衛所的另一類重要文獻即是衛所軍戶家族所撰述的族譜。族譜的史料價值與重要性無需贅言。不過,因衛所的制度結構屬性與社會組織方式,衛所軍戶家族撰述的族譜就有著極為特殊的歷史意義。其一,反映明清社會演進的總體狀況。數百萬衛所軍戶與軍眷從千里之遙遷入,之于所駐之地的人口結構、文化習俗、社會建設、族群關系、地方治理等方面皆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其二,反映明清民族交融的歷史實證。明代將數百萬漢族移民派駐邊疆/邊區之地,在遷徙、融入與“民化”的過程中,族際交流不斷增多,民族互動日漸頻繁,既有“夷變漢”,亦有“漢變夷”,此類情形在軍戶家族修撰的族譜中均有切實的記載,更進一步強化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記憶。其三,反映明清軍戶家族的生活實態。族譜乃“一家之史”,軍戶家族修撰族譜時,會將祖先事跡、從軍經歷、承役情形、職銜獎敕、科舉功名、姻親情況、社會業績、名譽聲望等一一著述,或翔實,或簡略,是反映明清各地基層民眾生活的重要資料。除了族譜,還有大量未被充分利用的衛所軍戶家族的墓志、神榜,既豐富族譜所記之內容,又可與族譜互為印證。
相比衛選簿和族譜等衛所文化典籍較為集中的著述和專載,諸多正史、政書、野史、雜史、別史、方志、游記、筆記、小說,以及反映衛所區域生產生活、交流往來的地契、文書、賬目、書信、宗教科儀書等,乃至一些“文本”資料(譬如民間故事、神話傳說、歷史記憶、傳統節日、宗教儀式)中的衛所資料信息雖相對散雜,但內容蘊含亦十分可觀,可為傳統文獻之重要補充,同樣是重要的衛所文化典籍。不過,目前這方面的整理工作尚比較初始,仍需學界同仁的傾力耕耘。
此外,還有一些看似與衛所無關,但卻包含了大量與衛所相關的文獻資料,亦不可遺漏。明清的一些司法性文獻如《軍政條例》《大明會典》《諸司職掌》,甚至像《蒲陽讞牘》《?辭》等一類地方性的司法文獻,皆是體現衛所的重要文獻資料。譬如《?辭》,乃是明末崇禎年間北直隸大名府浚縣知縣張肯堂處理民、刑事案件的判牘(P745-795)。因浚縣境內有諸多衛所屯地,軍、民雜居,因而《?辭》記載了不少衛所軍戶與州縣民戶之間的爭端和糾紛,呈現了軍戶與民戶互動的社會實態。
(三)思想文化類
衛所制度并不僅僅是一項軍事制度,出于眾多衛所的實土、邊塞、海防屬性,因而又蘊含著重要的國家統治智慧,是現今邊疆邊境管控、海洋海疆防護、民族地區治理的重要思想遺產。
與內地衛所是比較純粹的軍事組織相比,西南地區的衛所多是軍民衛,具有實土、準實土性質,東北、西北的衛所則是羈縻衛所,進而演化出衛所土司(P412)和土司衛所(P595)的特殊組織結構。軍民衛統轄之眾,不僅有來自全國各地的軍士及軍眷,又有所駐地區的民眾,既管軍理民,還兼領土司。因而,衛所(羈縻衛、軍民衛、土衛、土所)、州縣、土司構成了明清國家主體治理體系,深化了中國古代政治統治的圈層結構,形成了“多重型結構”的“多重型天下”(P323),體現了傳統中國的制度彈性和多樣的統治方略。衛所的軍民屯墾、軍管型政區的制度方式,為現今的國防戍邊、兵團建設提供了重要參照。
同時,衛所、州縣、土司治理結構互嵌,互為依存,協同發展,實現了從區域的整合到國家的統一。軍民衛“轄土治民”的特點,已經超越了其“軍事”屬性,一定程度上將州縣與土司、土司與“生界”之間的“隙地”連接,彌補了州縣、土司所不及,不論是“內地的邊緣”(P121),抑或是“徼外的夷地”,都不同程度地實現了國家直接或間接的統治,提升了中央王朝的影響力。行至明末,“隙地”逐漸消解、衛所移民“民化”,再至清朝康雍年間衛所歸并州縣,統一多民族國家日益鞏固,為今日之國家統一與民族團結局面奠定了基礎。
更為重要的是,龐大的衛所漢族移民群體遷徙和融入,對于明代人口的時空分布乃至地域文化的發展都產生了重要影響(P308-328),延續近四百年的衛所制度在明清歲月中成為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和鞏固的“無形遺產”。自秦漢以來,漢族不斷發展,逐漸形成了凝聚核心(P6),明代衛所漢族移民猶如點、線般自明初至清前期在邊疆民族地區輻射穿插,軍民雜處、漢“夷”交錯,構成起著凝聚和聯系作用的網絡,雖隔萬里,卻依然飽含家國天下的邊陲記憶。明代衛所制度初步創建了“大范圍、廣縱深、長時段”的民族結構、民族文化、民族社區多層次多維度的互嵌,將各民族納入到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發展軌道,從而奠定了多民族聯合成的不可分割的統一體基礎,即中華民族共同體。“在增強我國各民族凝聚力的過程中,明代實行的衛所制度曾經起過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P91)衛所漢族移民的加入,不僅改變了當地的民族構成,更促進了漢文化在偏遠地區的傳播,增強了邊疆對中原的向心力。一言以蔽之,運行近四百年的衛所制度,在消除民族隔閡、實現民族交融層面創造了重要的歷史基礎。
衛所漢族移民還為邊疆/邊區帶來了豐富的漢文化,各民族文化相互吸收借鑒,促進了中華文化繁盛。一方面,衛所軍士雖多是漢族,但他們往往并不是來自于同一個省份和地區,不同籍貫軍士的遷入,隨之而來的是不同的地方/民族語言、文化習俗、飲食、節日、宗教信仰進入衛所駐地,不同類型的漢文化在同一個省份匯集、傳承,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漢文化區域。譬如現今云南騰沖的文化繁盛,與明代建置騰沖衛、遷入多省籍軍士密切相關。騰沖衛下轄六所,其中“左所自廣南衛所調,官軍多江南、山、陜、湖廣籍;右所自金齒中左所調,多江南、河南、湖廣籍;中所自大理衛調,多江南、浙江、山西籍;前所自洱海衛調,多江南、山東、湖廣籍;后所自楚雄衛調,多福建、江南、湖廣籍;騰沖所系守御千戶所改設,多土人,亦間有江南、山、陜、湖、川等處籍”。騰沖衛漢族軍士長期與當地的傣族、佤族先民同生共息,江南漢族古風依然綿延,形成了邊地獨特的語言文化。“滇南風俗大概相同,亦與中土不異。明初開滇,江南徙戎者多駐牧其地,故金騰人多金陵軟語,宜其風俗有吳下風荊楚歲時記也。”類似的還有廣西的“軍話”特性及對境內各族語言的影響(P138-139)。現今桂林方言與湖北方言高度相似(如前后鼻音不分,n、L相混,無卷舌音,聲調分類簡單等),這與明初大量湖廣籍漢族移民調入桂北地區屯戍有關。
另一方面,數百萬衛所漢族移民的遷入,引發了民族文化交流的新局面。長期以來,漢文化是主流文化、強勢文化,能夠在保留自身文化特點的同時,對周邊族類亦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不過,當衛所漢族移民進入“四面皆夷”之區時,情況則大不相同。誠如嘉靖《貴州通志》所言:“貴州土著蠻夷族類實繁,風俗亦異,大抵標枝野鹿,淳樸猶存。各軍衛徙自中原,因沿故習,用夏變夷,胥此焉。恃彼至愚無知者或反見變于夷。重以江右川湖販商流徙罷役通逃多為奸詐,誘群酋而長其機智,而純樸浸以散矣。”但不管是“漢變夷”還是“夷變漢”,衛所漢族移民與各民族的長久交流與互動,于細微處交織起一幅幅民族文化融合的圖景,形成諸多“互相類似”“難以區分”的現象,文化共性十分突出,型構了西南少數民族紛繁復雜的文化脈絡,成為川渝滇黔桂五省(市)民族文化遺產類型眾多、資源富集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衛所文化遺產價值辨析
衛所文化遺產有如此廣博的價值內涵,何以把握重點,厘清價值邊界,從而進行系統的保護,就顯得十分重要。若按文化遺產的價值屬性評判,衛所文化遺產具有歷史、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教育、建筑、社會、精神、藝術等多重價值,彼此互為交叉,各有顯現。因此,須明確主題,聚焦核心,確定范圍,但又不宜泛化,從整體上促進衛所文化遺產的傳承與保護。
其一,突出主體“核心”,注重協同“一體”。衛所文化遺產包含眾多,涉及廣泛,但價值的主體核心應是“軍事鎮戍”“政治統治”“文化交融”,且三者“三位一體”,缺一不可。不可否認,明代設立衛所制度,其本意是推行一項軍事制度,所以,衛所文化遺產的顯性價值多體現在明代的軍事制度、軍屯制度、驛道交通和明代軍事建筑(屯防、關隘)方面。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衛所的作用和影響已遠遠超過了其制度本身。譬如,軍民衛、沿海衛所、沿邊衛所、沿疆衛所的立足根本在于軍事性,但經由一定時期的發展,政治統治作用愈加明顯,更不用說眾多衛所囊括的龐大漢族移民群體以及有關人口、戶籍、土地、賦役、社會等方面。又因軍、民有別,漢、土異制,衛所豐富了傳統中國的治理體系與治理結構。順應地,還應看到,沒有衛所“政治統治”“文化交融”的延展,“軍事鎮戍”無法長期孤立存續。而衛所的“政治統治”“文化交融”又是圍繞“軍事鎮戍”而展開的,三者形成和產生的影響是建立在“協同互構”的基礎之上。因此,如果單純突出某一方面,衛所文化遺產的價值皆是不完整的。
其二,既要重視“有形”,更要重視“無形”。歷史文化遺產猶如打開過去與現在邊界的一把鑰匙,保護歷史文化遺產,就是保護中華文化之根,更是實現“文化強國”的根本保證。衛所帶來的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均十分豐富。衛所文化遺產的“有形”,一方面是眾多衛所遺址遺存所體現出的明清特色民族史地軍事古跡建群,以及反映明清衛所歷史活動的諸多文化典籍;另一方面則是數百萬漢族移民在增進國家認同、促進民族團結、穩定邊疆安全過程中形成的“無形遺產”。因而,“有形”和“無形”的結合,才是衛所文化遺產整體性的保證。“有形”文化遺產較易衡量,“無形”文化遺產卻是較難估量的。衛所雖已“逝去”,但其影響卻不能泯滅,屢屢“重現”今朝。位于西南邊陲的云南永勝縣就是一個較為典范的例子。500多年前,明代在滇西金沙江畔設置瀾滄衛(駐地永勝縣),經歷數百年變遷,既留下了“有形”的瀾滄衛城、清水古驛、上江渡、關防等古跡,更留下了“無形”的特色飲食、服飾、工藝、傳說、戲劇等,還有穿越時空的“他留人”。現今,永勝縣修建了“中國永勝·云南邊屯文化博物館”,以對瀾滄衛文化遺產進一步保護。
其三,不宜過于“泛化”,不可忽視“零散”。誠然,衛所文化遺產體現出的價值眾多,內涵廣泛,有關衛所的“物”無處不在,但不能把什么“果實”都往衛所文化遺產這個“籃子”里裝,不可“泛化”衛所文化遺產,弱化其文化遺產特色。如衛所“衛—千戶所—百戶所”軍防建置中有屯堡(多為百戶所駐地),但屯堡并不一定皆屬衛所,歷代諸多軍防中不乏有屯堡產生。換言之,屯堡確為衛所遺址遺存的一部分,但不是所有屯堡皆屬衛所遺址遺存。能夠認定和歸屬為“衛所文化遺產”的,必須是衛所制度建立和運行過程中產生的“物”。與此同時,因衛所制度產生的影響歷史深遠,衛所分布地域極其廣泛,體現出的遺產類型眾多,凡是衛所制度建立和運行過程中產生的、與衛所直接有關的,都可以納入進來。比如,現今的諸多明清軍事要塞、城堡、關隘,還有因衛所設立而產生與演化的文化形態的文物保護單位、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文化走廊、歷史街區,以及各級各類博物館藏品,皆可視為衛所文化遺產資源的重要一分子。不能因它們的“零散”分布,而將其排除在外。在保護文化遺產資源過程中,“枝葉”和“主干”同等重要。
遺憾的是,雖然衛所制度在中國歷史上占據著重要的歷史地位,文化遺產資源頗為豐富,但至今未能引起重視,以衛所文化為主題的博物館甚少,將“中國衛所制度”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工作尚未進入官方籌備計劃。2015年,湖北、湖南、貴州三省聯合申報“中國土司制度”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而作為監控土司的衛所也不該被忽視,應積極借鑒“中國土司制度”入選的經驗,整合全國衛所文化遺產資源,聯合多省多地,以“中國衛所制度”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推進衛所文化遺產的傳承與保護工作,夯實“文化強國”路徑。
(責編:唐越)
The Systematic Composition and Value Analysis of Weisuo Cultural Heritage
Chen Wenyuan
Abstract? The Weisuo system was originally a military system founded in the Ming Dynasty, underwent nearly 400 years of evolution and development from the early Ming dynasty to the early Qing Dynasty, and has exerted extensive and far-reaching influence on Chinese society. The cultural heritage formed by the institution of the Weisuo System involves politics, economy, history, geography, military, culture, architecture, ideology and other aspects, making it a crucial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legacy. The cultural heritage of Weisuo is extremely rich, including not only sites and remains, but also documents, materials, thoughts and culture. To protect the cultural heritage of Weisuo, it is necessary to clarify its value boundary from three aspects: first, emphasizing the "core" of the main body and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integration" of coordination; Second, we should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 "intangible" as well as the "tangible". Third, we should avoid excessive "generalization" while not neglect the "dispersed."
Key words? ?Weisuo system Cultural heritage The Composition system Value analysis
作者簡介:陳文元(1989- ),男,湖北蘄春人,貴州民族大學民族學與歷史學學院副教授、民族史博士,“中華民族共同體與多民族文化繁榮發展”高端智庫特聘研究員,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民族歷史與文化遺產、歷史人類學。
基金項目:本文為貴州民族大學2023年度“中華民族共同體與多民族文化繁榮發展”高端智庫專項課題“貴州省打造民族交融互嵌典范的問題與對策調查研究”(項目編號:GZMUSK【2023】ZK0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