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集體經濟必然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嗎？

［摘"要］"新型集體經濟是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重要驅動路徑。基于“競爭性-共享性”的理論框架，對粵西田村的個案進行分析發現：并非所有類型的新型集體經濟都能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只有競爭性、共享性均較強的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才是推進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有效載體。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實踐機制體現為多元主體參與機制助推集體經濟起步發展，市場經營決策機制助推集體經濟持續壯大，經營收益共享機制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在發展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過程中，嵌入市場經濟體系構成發展集體經濟的前提條件。同時，能人引領與村民全方位參與發揮了關鍵作用，激發了村莊內生動能。開放式產權結構、復合型治理結構、多元化產業結構確保了集體經濟競爭性。按勞按資分配相結合的差異化分配、按村社成員身份參與的普惠性福利分配體現了新型集體經濟的共享性。從政策層面而言，要從挖掘村莊能人、把握村莊資源稟賦、保持集體經濟競爭性和共享性等方面協同發力，確保新型集體經濟能夠有效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

［關鍵詞］集體經濟；共同富裕；競爭性；共享性；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

［中圖分類號］""F32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0461（2024）05-0063-10

一、文獻回顧與問題提出

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農民農村共同富裕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重要內容。然而，“促進共同富裕，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仍然在農村”［1］。近年來，發展新型集體經濟成為推動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重要驅動路徑。習近平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八次集體學習時指出：“要把好鄉村振興戰略的政治方向，堅持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性質，發展新型集體經濟，走共同富裕道路。”在宏觀政策指引下，學界從以下三個層面對新型集體經濟與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關系展開了探索。

第一，新型集體經濟驅動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內在機理。建立在土地集體所有制基礎上的產權制度改革與股份合作確保了村民的財產權利，同時能夠從制度和程序上保證分配正義［2］。同時，新型集體經濟進一步推動了村內民生保障體系建設，通過收益公平分配、文化權益保障等形式促進了村民物質與精神共同富裕［3］。第二，新型集體經濟驅動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具體模式。從主要經營主體來看，大致可將新型集體經濟分為政府扶持型、組織引領型、市場激勵型三種主要路徑［4］。從經營對象來看，可以將新型集體經濟模式分為農旅融合型、飛地抱團型、生產服務型、聯企共建型、電子商務型五種類型［5］。第三，新型集體經濟驅動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發展邏輯。集體經濟組織、農民主體地位、土地制度、基層治理四個主范疇是影響新型集體經濟發展的關鍵要素［6］。從經營手段來看，要進一步盤活集體“三資”和擴大產權開放性，優化內部治理結構［7］。從更好發揮集體經濟的共富效應來看，要進一步健全集體經濟組織收益分配制度，通過收益分配原則制度化、資產管理透明化等途徑，既保證集體經濟健康發展，實現“富裕”，又保證收入分配的合理性和平等性，實現“共同”［8］。

既有理論研究成果為我們認識新型集體經濟賦能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一般化機理、集體經濟的發展邏輯及優化路徑奠定了良好的基礎。但已有研究缺乏類型化視角，多為通過案例解析集體經濟促進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一般規律，僅有少數研究注意到新型集體經濟所以能夠促進共同富裕，離不開村社自主性、內源性發展、分配正義機制［9］。但是否所有的集體經濟都必然能夠促進農民農村共同富裕？回到學理層面，迫切需要回答能夠有效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新型集體經濟必須具備何種要素。正基于此，筆者將在“競爭性-共享性”的理論框架下，結合對粵西田村的個案剖析，嘗試解析“何種類型的新型集體經濟才是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有效類型”。本文的經驗材料來源于筆者及研究團隊2023年8月在粵西田村的駐村調研，其間采訪了鄉鎮干部、村干部、村集體經濟組織負責人、在村企業負責人、村民等，獲得了大量一手材料。遵照學術慣例，文中所涉具體地名、人名等均進行技術化處理。

二、新型集體經濟類型化：基于“競爭性-共享性”的理論框架

如何認識新型集體經濟促進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內在機理，還需要從理論層面對新型集體經濟的要素特征與共同富裕內涵間邏輯關系加以認識。因此，新型集體經濟類型化是我們厘清這一問題的基礎。

（一）“競爭性-共享性”：理解新型集體經濟的框架

通過發展集體經濟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實質是要處理好共同富裕內涵的“做大蛋糕”與“分好蛋糕”這對核心關系［10］，歸根結底是要求新型集體經濟保持競爭性與共享性。

1競爭性與“做大蛋糕”

“做大蛋糕”要通過集體經濟總量增長、更有效率地發展來實現。新型集體經濟是具有市場競爭主體屬性的經濟組織，其主要運作機制必須遵循經濟規律特別是市場競爭機制開展生產經營活動［11］。因此，可以將新型集體經濟的發展屬性概括為“競爭性”。對新型集體經濟的“競爭性”可以從產權結構、治理結構、產業結構三個維度來加以考察。

首先，傳統農村集體資源只能在村域范圍內配置，具有封閉運行的特征。在市場經濟高速發展與城鄉融合背景下，封閉性農村集體產權難以對接市場、資本、技術等要素。部分新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以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為契機，出資組建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或農民合作社，與資本、技術等要素合作［12］。因此，開放式產權結構是新型集體經濟保持競爭性的必然要求。其次，治理結構作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運行的內在機制，其有效性與合理性直接影響經營績效［13］。村集體作為聯結村民與外部社會的關鍵主體，具有獲取村莊集體經濟發展所需要的土地、人力等情感、資源、權力優勢，因而在新型集體經濟經營中居于核心地位。政府能夠為集體經濟組織發展提供必要的政策與財政資金支持。市場主體能夠提供現代市場競爭所必需的智識、資金、技術、銷售渠道等要素。同時，為了保障成員對集體資產控制權，必須通過機制設計強化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投票權、決策權和監督權［14］。通過有效的經營監督決策機制設計，可以有效規避村干部、下鄉資本侵占村民集體利益。所以，最為理想的模式應該是“集體主導+村企合作+政府支持”復合型治理結構。最后，產業結構直接決定集體經濟經營利潤。在現代市場經濟體系下，第三產業獲利程度遠高于第一、第二產業。單一產業結構缺乏靈活性，不利于集體經濟可持續發展。因此，新型集體經濟理應構建多元化產業結構。

2共享性與“分好蛋糕”

“分好蛋糕”則強調共同富裕中的“共同”，對應的是集體經濟發展過程中的“共享性”。集體經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推動共同富裕，取決于農民農村從集體經濟發展中的獲益程度。因此，在共同富裕背景下，共享性是發展集體經濟的核心價值要義［15］。一方面，農民因在村集體經濟組織中從事勞動，可以獲得工資收入。集體產權制度改革后，農戶憑借入股土地、資金等，可以獲得經營、分紅收入。我們可以將這類憑借勞力、個人資本等而獲得的收入看作集體經濟發展帶來的“特殊性分配”。這類收入與農戶個人投入直接相關，總體上與集體經濟發展趨勢高度相關。另一方面，新型集體經濟壯大后可以依法提留公積公益金、村莊建設資金，用于老人福利、關注弱勢群體、公共文化設施建設、人居環境整治等，我們可以將村民獲得的這類公共服務與公共物品看作集體經濟發展帶來的“普惠性分配”。集體經濟發展過程中的“特殊性分配”與“普惠性分配”不可或缺，前者能夠調動村民積極性、激發村民主體性，為“做大蛋糕”而努力；后者能夠關注弱勢群體，縮小經濟發展所帶來的貧富差距，從而進一步提升村民作為村莊一員的歸屬感，感受到農村發展所帶來的關懷，體會到社會主義的顯著優勢，逐步達致物質和精神層面的共同富裕。

（二）新型集體經濟的四種類型及其特質

如上所述，新型集體經濟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關鍵在于其所具備的競爭性、共享性這兩大功能要素。而一旦框架得以建立，多樣性事實只是不同要素的不同組合所導致的產出［16］。因此，在“競爭性-共享性”的理論框架下，可將新型集體經濟劃分為四種類型。如表1所示，第一種類型：基于“強競爭性-強共享性”的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這一類型集體經濟自身市場盈利能力較強，同時注重聯結村民，通過入股分紅、發放福利等多種形式帶動農民農村發展。第二種類型：基于“弱競爭性-強共享性”的弱能均衡型集體經濟。這類集體經濟雖然獲利程度較低，但卻屬于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共有，常見于中西部農村地區村集體將水塘、公共建筑等出租給他人，獲得固定租金收入，并將這部分租金由于村內集體活動、逢年過節向村民贈送禮品。第三種類型：基于“強競爭性-弱共享性”的精英主導型集體經濟。這一類型集體經濟獲利程度較高，但村民、村莊并不能因集體經濟發展而獲益，例如沿海地區常見的村干部與經濟能人把持集體經濟，用于為自身謀取私利。第四種類型：基于“弱競爭性-弱共享性”的弱能失衡型集體經濟。這類集體經濟自身市場盈利能力很弱，同時不向村民分紅，不將資金用于村莊整體發展，常見的如中西部地區空殼集體經濟組織。

（三）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有效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類型

顯然，以發展新型集體經濟來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內含著以下幾大顯著特征。第一，新型集體經濟經營必須以市場利益為取向，作為自負盈虧的市場主體，必須通過資產開發、資本積累、集體資產增值等來不斷壯大集體經濟。第二，新型集體經濟組織必須構建開放式產權結構，積極吸納資本、技術等要素。采取市場化的運作模式，避免以往村干部依靠個人關系與管理經驗，最終導致高額集體債務等情況。新型集體經濟組織必須形成穩態的產業結構，提高利潤的同時降低經營風險。第三，共同富裕是新型集體經濟組織的價值旨歸。因此，新型集體經濟組織實則承擔著“做大蛋糕”與“分好蛋糕”的雙重使命。一方面，要通過集體經濟發展實現集體資產增長，保證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存活下來；另一方面，新型集體經濟不能以盈利作為唯一取向，更要帶動農民融入到集體經濟產業鏈條中來，帶動農戶參與產業鏈條而獲益。同時，新型集體經濟組織要通過資產增長來強化公共物品和公共服務供給，加大對老弱病殘等弱勢群體的照顧，促使全體村民因集體經濟發展而獲益。可見，以集體經濟來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蘊含著效率與公平、發展與共享［9］的辯證哲理思維。

弱能失衡型集體經濟也可稱之為“空殼型集體經濟”，無法推動農民農村共同富裕。弱能均衡型集體經濟盡管較為公平，但由于獲利程度太低，無法成為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有力載體。精英主導型集體經濟也可稱之為“精英俘獲型集體經濟”。自21世紀初DIYA"DUTTA［17］提出“精英俘獲”概念以來，“精英俘獲”用于解釋具有權力、信息、資源等優勢地位的少數人強占本應屬于多數人的資源，導致援助項目效益偏離既定目標。在少數能人經營主導下，村集體經濟盡管總體效益較好，但農民卻無法通過參與而獲利。農民會因不斷擴大的貧富差距、少數能人不當謀利而產生疏離感，削弱對村莊社會的認同，與農民農村共同富裕背道而馳。因此，綜合來看，只有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既能不斷做大集體經濟總量，確保有著實現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堅實物質基礎，又能通過吸納村民參與經營、普惠性分紅等多種措施帶動農戶廣泛獲利，因而是推進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有效載體。

三、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有效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粵西田村的案例

不同于量化研究，案例研究更為看重案例的典型性。羅伯特·K·殷［18］指出，解釋性案例研究可以拓展人們對事件因果關系的認識，在案例研究方法的選擇上，單案例研究主要用于確認或挑戰一個理論。因此，結合上述理論分析，本研究通過對粵西田村個案的深度剖析，更能說明相較于其他集體經濟類型，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才是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有效載體。

（一）多元主體參與機制助推集體經濟起步發展

田村地處粵西Z市W縣平原地區，總面積679平方公里，耕地面積1"69723畝。全村共有581戶，3"390人。2015年以前，該村青壯年幾乎全部外出務工，在村村民以分散種植三華李、甜柿等作物為主要收入來源。該村集體經濟有名無實，負債20余萬元。2015年，當地鎮政府多次動員在珠三角經營企業的村民ZZB回村擔任村支書，改變村莊落后面貌。ZZB正好也有利用多年經營創業經驗回報桑梓的想法，于是當年回鄉并順利當選為村支書、村主任。

1以個人示范帶動集體經濟起步

ZZB認識到該村地理位置優越，距離最近的高速公路路口僅4公里，但由于缺乏旅游配套資源開發，到村旅游的多為散戶，且到村觀光后便走，更加未能通過住宿、娛樂等帶動村民收入增長。ZZB借助鎮政府投入的5萬元，自身投入50萬元發展民宿和農家樂。但多數村民持懷疑態度，僅有3戶參與。借助于交通位置、得天獨厚的自然風光，民宿和農家樂取得良好收益，次年每戶便分紅8萬元。

2擴大經營主體并壯大產業規模

村民受利益驅動，紛紛發展農家樂、民宿、商店、照相館等。但鄉村旅游主導型村莊的發展會使得村莊逐步由熟人道義轉向失序化的狀態［19］。村民逐漸開始價格戰、街道攔客，導致村民間時常大打出手。更為重要的是，產業同質化嚴重，村民收益紛紛下降。2016年底，ZZB會同4名鄉賢，共出資500萬元成立了集體經濟性質的國高旅游產業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國高公司）。其中，村集體占股80％，4名鄉賢共占股20％。國高公司對田村進行了產業結構重組，出資建設了大峽谷景區、農耕體驗基地等20余個項目。村集體經濟組織對民宿、農家樂進行了規范，嚴厲打擊搶客、漲價等破壞村莊形象的行為。整體而言，這一時期村集體經濟有所壯大、村民收入有所增加，但尚處于分散經營狀態。

（二）市場經營決策機制助推集體經濟持續壯大

前期多元主體參與已帶動不少村民在物質上實現富裕，但ZZB認識到，村莊發展存在以下幾個問題：一是產業結構單一，抗風險能力弱；二是村集體面臨無地可開發的困境，村莊進一步發展受限；三是貧富差距擴大，部分殘疾、經營能力較弱者收入低。于是，ZZB進一步改組村集體經濟組織，重組經營模式，擴大經營規模。

1“農戶+村集體+公司”運營模式

為了解決上述困境，田村積極探索“農戶+村集體+公司”運營模式。2017年，ZZB聘請資質機構對村集體所有的山林、田地、水塘等資產進行全面作價評估，同時成立由村民參與的村內資產評估小組，對村民的土地、房屋、果樹、水塘等全部作價入股。在ZZB勸說以及前期經營示范下，共有523戶加入新成立的新型集體經濟組織。其中，ZZB對原成立的國高公司作價100萬元入股，成立了新的國高公司，整體上村集體資產占股比例為20％，村民占股70％，原有鄉賢能人共占股10％。

2優化經營決策機制

ZZB自覺無法再管理新的國高公司，為了規避以往村干部兼任集體經濟組織負責人所帶來的能力不足、憑借個人喜好決策等風險，國高公司成立了董事會、監事會、股東代表大會“三會”作為新的治理結構。田村選舉產生了董事會。董事會共計15人，由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公推公選產生。為了充分利用鄉賢、企業家經營經驗與關系資源，其中4個席位由4名原始鄉賢股東常任。村內日常經營決策必須經由董事會決定，重大事項需要召開股東代表大會。監事會成員由15名普通村民構成，負責監督公司財務、經營決策。

3建立多元化的產業結構

國高公司以民宿、農家樂、景區旅游等作為主要收入來源。在國高公司組織下，農戶通過勞動務工、土地、資金入股成為集體經濟組織運作中的一環，避免了以往無序競爭。但很快國高公司董事會便認識到旅游業增長幅度放緩，必須適時拓展產業結構。于是，2018年，作為集體經濟組織的國高公司通過召開股東代表大會，多次討論決議，最終出資成立了新富農業產業園、海味餅業有限公司、超順家私廠，為村集體經濟增加不少收入。2022年，田村集體經濟組織便收回了前期所有投入，累計盈利2"000余萬元。

（三）經營收益共享機制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

共同富裕要求公平的利益分配，是在消除兩極分化和貧窮基礎之上形成差距合理的普遍富裕［19］。田村通過建立合理的經營收益共享機制，一方面尊重村民的差異化付出，確保村民所得公平，保證集體經濟發展活力；另一方面通過福利性支出，縮小貧富差距，確保全體村民走向共同富裕。

1按照要素資源享受差異化收益共享

村民享受到的第一輪分配主要是按勞分配，村民根據勞動力付出、技術工種、年齡等各種要素獲得務工收入。例如，在景區從事保潔、設備維修每月可分別獲得2"000元、3"500元。對于田村村民而言，村集體經濟組織解決了就業問題。在旅游旺季，周邊村民均可以過來賺取務工收入。對于自家入股經營農家樂、民宿的農戶，村集體經濟組織與農戶按照五五比例分成純利潤。此外，年底按照股本享受分紅收入。每年年底，國高公司會與村民、村干部、公司董事會協商分成比例。按照正常年份而言，一般會將利潤的30％用于分配，10％用于福利支出，20％用于村莊建設，其余部分則繼續用作公司經營發展。2023年，村民人均年收入已由2015年的12萬元增長到47萬元。

2按照成員身份享受普惠性收益共享

對于該村356名缺乏資金、閑置資源的村民、老年人、殘疾人等，則統一配置無風險的人頭股并享受年底分紅。田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收益范圍并非限于入股成員，未入股但戶口屬于本村的村民，仍舊可以無差別享受到大病救助、貧窮孩子入學資助等集體福利。65歲以上老人憑借戶口身份，可以免費到“長者食堂”就餐，通過集體經濟組織出資到村內衛生室可以享受免費醫療服務。村集體經濟組織每年投資用于綠化道建設、人居環境整治，村民可以享受到優質的人居環境與便捷的服務設施。此外，村集體經濟組織每年出資舉辦游神、人龍舞等民俗活動，極大地豐富了村民精神世界。

四、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有效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內在機理

田村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之所以能夠有效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離不開嵌入現代市場經濟體系這一重要前提、ZZB這一能人引領以及村民廣泛參與這些常規要素。更深層次地從新型集體經濟的類型比較來看，競爭性、共享性是田村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能夠持續發展壯大，并帶動田村村民共同富裕的核心要素。

（一）嵌入現代市場經濟體系是發展新型集體經濟的前提

改革開放后，農村集體經濟發展所需要的各種生產要素都來源于市場，農村集體經濟的發展必須遵循市場規律［20］。簡言之，集體經濟要想長遠發展，必須脫離對財政資金的依附，走出內循環，成為現代市場經濟體系中的一環，真正成為自負盈虧的主體。實際上，這也正是弱能失衡型、弱能均衡型集體經濟長久以來無法壯大的根本原因。田村通過土地股份制改革、捕捉市場機會這兩大關鍵舉措，在現代市場經濟體系中找到了自身位置。

一方面，土地股份制改革為發展集體經濟、融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奠定基礎。土地是新型集體經濟得以發展的核心資源要素。《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村土地承包法》規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有權依法承包由本集體經濟組織發包的農村土地”，“承包方承包土地后，享有土地承包經營權，可以自己經營，也可以保留土地承包權，流轉其承包地的土地經營權，由他人經營”。而分散的小農戶無法有效對接市場，這種結構性困境使得億萬農民整體上成為“弱勢群體”［21］。田村聘請專業資質機構將村集體、農民土地折價入股，實際上是通過土地股份合作制方式將農民土地集中起來。通過土地股份制改革，村集體經濟取得了發展民宿、農業等產業所必需的土地資源要素。通過“統一經營+農戶入股”的方式，避免了以往無序競爭，提升了產業發展的規模效應。另一方面，捕捉市場機會為發展集體經濟、融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提供契機。商業機會對于產業發展至關重要，是產業經營持續保持競爭性的首要條件。基于村莊資源稟賦，準確識別和把握市場機會是有效發展新型集體經濟的前提條件［22］。由于田村自然景觀在當地早有名氣，距離高速路口較近，甚至能夠成為整個Z市“后花園”。ZZB準確認識到了田村作為W縣腹地的獨特區位優勢，確定了“以旅促產”的商業思路，因而能夠迅速將田村集體經濟發展壯大。

（二）能人引領與村民參與能夠激活內生發展動能、確保集體經濟公共性

學界普遍認為農村集體經濟存在發展資金短缺、缺少優勢產業帶動、發展模式困惑等問題，需要有頭腦、懂經營、有情懷的能人帶動［23］。從更深層次而言，集體行動理論認為，“關鍵群體”在集體行動的達成中發揮著關鍵作用［24］。在田村集體經濟發展初期，ZZB這一關鍵能人憑借村支書這一政治身份優勢，能夠起到動員農民、組織農民的作用，即迅速起到“破冰”作用。在ZZB的引領下，田村集體經濟組織得以成立。在村集體經濟遭遇村民無序競爭、獲利程度不高等結構性瓶頸情況下，ZZB及時引入4名鄉賢能人，吸納外部資金，并運用這些鄉賢能人的企業管理經驗，對村內產業重新進行開發規劃，極大地促成了田村新型集體經濟的初次變革。在中期面臨產業結構不優、無地開發、貧富差距擴大的情況下，ZZB對村集體、村民資源性資產、經營性資產進行全面作價評估，帶動村民積極探索“農戶+村集體+公司”運營模式，助推集體經濟進一步成長。同時，ZZB深諳市場經營規則，懂得適時放權，將經營決策、監督權力交還給董事會、監事會、股東代表大會，從而保證田村新型集體經濟能夠長遠穩定發展。ZZB這一村莊能人在不同時期、不同位置發揮著引領作用。可以說，正是關鍵能人的引領性賦能，帶動了田村新型集體經濟逐步成長壯大，能夠成為賦能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有效載體。

一旦過分強調能人引領，新型集體經濟組織難免走向精英主導型集體經濟模式，最終喪失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作用。因此，強調村民參與是解決這一困境、推動新型集體經濟內源性發展的另一重要機制。同時，從村民參與來看，村民是推動村莊發展的能動性與主體性力量［9］。在田村集體經濟發展初期，需要充分動員村民參與土地確權確股、土地資源集中、人力物力投資。沒有村民的廣泛參與與積極支持，田村集體經濟便無法積聚產業經營的基本要素。集體經濟發展讓大量村民分享了產業鏈與價值鏈的增值收益，從而進一步激發了村民參與積極性。為了確保集體經濟長遠發展，田村通過選舉村民代表進入董事會、監事會、股東代表大會，既能充分保證發揮村民智識，又能通過廣泛參與調動村民積極性與主體性。正如田村村民ZDF表示：“不像以前吃‘大鍋飯’那會兒，現在我們每個人都對村里經濟發展說得上話，我們是真正感受到集體經濟就是我們每個人的錢袋子。”在集體經濟利益分配階段，田村通過制度設計保證了每一位村民參與其中，確保了集體經濟的公共性，真正彰顯了集體經濟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本質特征。

（三）競爭性是“做大集體經濟蛋糕”，助推共同富裕的關鍵

已有研究基本忽略了新型農村集體經濟可持續發展在促進農民農村共同富裕中的關鍵機制與重要作用［15］。按照農業農村部數據，截至2020年底，沒有或者有集體競爭性收入但低于10萬元的村級組織總共占比為669%，而其中大多數均為借助項目制，利用與地方財政“共建項目庫”方式實現創收［25］。一旦失去財政支持，便迅速破產甚至是留下巨額地方債務。因此，新型集體經濟要生存下來，并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除了需要做好股份制改革、積極對接外部市場經濟體系外，關鍵需要做好內部經營，也即保持新型集體經濟的競爭性。

開放式產權結構對經營活動至關重要。“村干部+農戶”的主體結構一方面受到資本限制，無法擴大產業規模，另一方面容易受制于村干部個人能力素質，導致村集體經濟發展受限。新古典經濟增長理論和內生增長理論認為，合理的生產要素投入是經濟增長的前提。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無法通過內部動員獲取稀缺的管理、資本、技術等要素，只有通過開放式的產權結構，才能提升資源配置效率［7］。在田村集體經濟起步后，ZZB敏銳察覺到小作坊式集體經濟的局限性，迅速引入4名鄉賢，成立新型集體經濟組織——國高公司。在這個過程中，引入市場主體迅速為村集體經濟積聚了500萬元資金，使集體經濟不再受制于資本限制，能夠迅速對村莊產業進行重新規劃。缺少村民大規模參與，無法獲得擴大村集體經濟所必需的人力、土地等資源。以ZZB為主要領導的國高公司選擇進一步將產權向農民開放。通過引入專業資質評估機構對農民土地、山林、池塘、房屋等資源進行評估，并對愿意入股的農民賦予相應股份。通過“農戶+村集體+公司”股權模式，將農民動員到集體經濟經營中來，進一步擴大了田村集體經濟規模。

復合型治理結構對于新型集體經濟運營至關重要。一方面，明晰了治理主體。在田村集體經濟發展早期，ZZB和4名鄉賢憑借智識和產業投資發展經驗，迅速為村莊帶來了新的產業規劃，使田村由簡單地經營農家樂、民宿走向了更深層次的旅游觀光、付費體驗等經營項目。此時，集體經濟規模較小、利益相關方較少，5人尚可進行管理。但隨著全村更多村民入股，5人無法管理規模龐大的集體經濟。ZZB適時進行改革，建立董事會、監事會、股東代表大會“三會”作為新的治理主體結構。另一方面，明晰了治理程序。引入市場資本主體盡管能夠優化資本、勞動力與土地等要素配置，但容易導致農民農村被工商資本反噬［26］。但在田村“農戶+村集體+公司”運營模式中，村集體及農戶共占股90％，鄉賢能人僅占股10％。在決策層面，凡事關集體經濟發展的事務，均需進入董事會討論。在董事會中，經村民選舉產生的均為有公心、懂經營的代表。董事會常設席位又能保證鄉賢能人始終在決策層面發揮作用，確保集體經濟始終保持市場競爭能力。復合型治理結構設置能夠保證村集體、村民在發展方向、利潤分配等方面占有絕對話語權。同時，又能夠充分調動鄉賢能人活力，使其為了自身利益而努力做大新型集體經濟。按照董事會章程規定，村集體經濟每季度財務收支均須公開，董事會必須及時回應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質詢。

多元化產業結構能夠促使新型集體經濟持續保持競爭力。縱向的產業鏈條完善與橫向的工農業產業功能拓展能夠完善產業結構，提升產業綜合競爭力和產業發展韌性［9］。2015年，田村以民宿、農家樂作為發展村集體經濟的突破口，很快便擴大經營主體，開發了大峽谷景區、農耕體驗基地等20余個項目，進一步拓展了產業結構。2018年，田村已經打造完成集三華李和藍莓采摘園、民宿、美食街等于一體的文旅商業綜合體，健全了旅游產業功能配套設施。通過“以旅帶文”的產業結構，帶動了田村農業發展，創造了更多的就業崗位，增加了第一產業的經濟附加值。在前期“一三產業融合”的基礎上，田村國高公司進一步出資成立了新富農業產業園、

海味餅業有限公司、超順家私廠共3家公司。通過將廣府月餅、實木制作工藝等轉化為工業產品，依托當地豐富的觀光客源帶動產品銷售。正是通過多元化的產業結構，不斷降低了經營風險，增加了經營利潤。

（四）共享性是“分好集體經濟蛋糕”，助推共同富裕的保障

共享性是新型集體經濟賦能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關鍵要素。然而，各參與主體對集體經濟資源占有和支配存在顯著差異，如何構建激勵相容的利益聯結機制，使主要參與主體獲得相應利益，又能兼顧村莊公共服務需求、照顧弱勢群體，成為實現共享性、保證多方共贏的關鍵。田村集體經濟組織將差異化和普惠性收益共享模式相結合，確保成員能夠共享新型集體經濟發展收益，平等獲得村集體經濟組織提供的各項公共服務。

一方面，按勞按資差異化地共享集體經濟收益。分配正義是建立在機會均等基礎之上的差異化分配原則，這種分配原則有利于實現社會最弱勢群體的利益最大化［27］。具體到村莊場域范圍內，分配正義是要保障全體村民平等地享有參與村莊經濟社會發展的權利和機會，在此基礎上讓發展成果最大限度地惠及村域范圍內的弱勢群體［28］。村民根據體力、年齡、工種等要素，按勞獲得基本收入。例如，在景區從事設備維修每個月可以獲得3"500元收入，在建筑工地從事小工、泥瓦匠每天可以分別獲得150元、250元收入。為了充分帶動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照顧弱勢群體，田村集體經濟組織規定優先雇用股份較少、年齡較大、收入較低的人群。田村三華李合作社招聘的農業產業工人多為在就業市場喪失競爭優勢、家庭占集體經濟股份較少的群體。此外，每戶根據入股集體經濟組織的股份不同，年終可以享受到差異化的紅利分配。差異化的收益分配模式充分調動了村社成員積極性，激發了集體經濟組織發展活力。

另一方面，按村社成員身份參與的普惠性福利分配。過去在大部分地區，集體經濟分紅權利長期虛置，集體經濟無法成為推動農民共同富裕的載體。田村從制度上構建起了“歸屬清晰、權能完整、流轉順暢、保護嚴格”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農村集體產權制度，從制度上保證農民共享集體資產收益。2017年，田村確立了《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資格界定辦法》，明確規定了集體經濟組織成員依法享有的各項權利，并將清產核資后的集體資產均分給3"390人，同時規定“生添死減、五年修正一次”。每個人憑借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身份，便可以無差別地獲得集體經濟組織分紅。此外，村集體經濟組織定期走訪慰問孤寡老人，村里老人、小孩均可以享受到大病救助、上學資助。此外，居住環境和硬件設施是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重要彰顯，主要體現為村容村貌、交通、居住條件等［29］。政府財政資金往往以項目制形式下達，具有難申請、用途管制嚴格等特征，難以完全匹配村莊動態化、個性化發展需求。田村每年都會提取集體經濟收益的10％用于福利支出，20％用于村莊建設，自主推動農村發展。通過提取公積公益金用于村莊基礎設施建設和公共服務，不僅能夠有力地提升村民生活質量，從物質和精神上滿足村民共同富裕的要求。反過來看，公共設施完善和環境美化進一步促進了田村集體經濟發展。例如，2021年該公司拿出30萬元用于村內鵝卵石綠化道建設，不僅美化了村內環境，更能吸引外地游客前來消費，進一步帶動集體經濟增收。

五、結論與討論

以新型集體經濟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實際上內含著雙重題義，即要在“做大集體經濟蛋糕”的同時，同步“分好集體經濟蛋糕”。理論分析與田村實證研究發現，只有競爭性、共享性均較強的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才能在推動集體經濟發展壯大的同時，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以此形成正向良性循環。具體而言，田村通過土地股份制改革和把握市場機會，為將集體經濟嵌入現代市場經濟體系奠定了前提條件。在田村發展集體經濟過程中，ZZB這一能人引領與村民全方位參與發揮了關鍵作用，激發了村莊內生動能。在具體推動田村新型集體經濟逐步發展壯大過程中，注重從開放式產權結構、復合型治理結構、多元化產業結構三個維度協同發力，確保了新型集體經濟始終保持競爭性。按勞按資分配相結合的差異化分配與按村社成員身份參與的普惠性福利分配，共同構成田村新型集體經濟共享性的重要體現。這一利益共享模式既能調動村民積極性、主體性，使村民為做大集體經濟，實現共同富裕而努力，又能兼顧村莊弱勢群體，將貧富差距控制在合理范圍，同時通過公積公益金助推農村建設，促進新型集體經濟進一步發展壯大，真正體現了農民農村共同富裕所內含的“發展性、共享性和可持續性相統一”這一特征［28］。

具體到政策層面，本文提出如下建議：第一，要充分挖掘村莊能人，鼓勵經濟能人競選擔任村干部，帶動村集體經濟發展；第二，要深入推行“一村一品”，充分利用各村資源稟賦，找準自身在市場經濟體系中的位置與獲利點，以市場而非行政意志為導向確立產業方向；第三，充分調動村民積極性、主體性，深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第四，在發展新型集體經濟過程中，始終圍繞競爭性、共享性這兩大要求發力，將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建設成為推進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堅強載體。筆者發現，不少地區在推進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建設中，存在對能人的過度依賴、區位優勢難以復制等問題。正因為此，本文尚屬于一項探索性研究。如何推動競爭共享型集體經濟制度化轉型、構建持續激勵相容的利益共享機制等，本文都尚未涉及，這也成為接下來深入研究“新型集體經濟助推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重要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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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the"New"Type"of"Collective"Economy"Inevitably"Boost"the"

Common"Prosperity"of"Farmers"and"Rural"Areas？

——Based"on"the"Theoretical"Framework"of"“Competitionsharing”

Cao""Yinshan

（China"Rural"Research"Institute，"Central"China"Normal"University，"Wuhan"430079，China）

Abstract："""The"new"type"of"collective"economy"is"an"important"driving"path"to"promote"the"common"prosperity"of"farmers"and"rural"areas."Based"on"the"theoretical"framework"of"“competitionsharing”，"the"analysis"of"the"case"of"Tian"Village"in"the"west"of"Guangdong"shows"that"not"all"types"of"new"collective"economy"can"promote"the"common"prosperity"of"farmers"and"rural"areas"and"only"the"competitive"and"sharing"collective"economy"is"an"effective"carrier"to"promote"the"common"prosperity"of"farmers"and"rural"areas."The"practical"mechanism"of"the"competitive"and"shared"collective"economy"to"promote"the"common"prosperity"of"farmers"and"rural"areas"is"reflected"innbsp;three"aspects："the"multisubject"participation"mechanism"promotes"the"collective"economy"to"start;"the"market"management"decisionmaking"mechanism"promotes"the"collective"economy"to"continue"to"grow;"and"the"operation"income"sharing"mechanism"promotes"the"common"prosperity"of"farmers"and"rural"areas."In"the"process"of"developing"the"collective"economy"of"competition"and"sharing，"embedded"market"economy"system"constitutes"the"prerequisite"for"developing"the"collective"economy."At"the"same"time，"the"leadership"of"capable"people"and"the"allround"participation"of"villagers"have"played"a"key"role"in"stimulating"the"endogenous"momentum"of"the"village."Open"property"rights"structure，"compound"governance"structure"and"diversified"industrial"structure"ensure"the"collective"economic"competitiveness."The"differentiated"distribution"according"to"the"combination"of"labor"and"capital"distribution"and"the"inclusive"welfare"distribution"according"to"the"status"of"village"community"members"reflect"the"sharing"of"the"new"collective"economy."From"the"policy"level，"it"is"necessary"to"make"concerted"efforts"from"the"aspects"of"tapping"village"talents，"grasping"village"resource"endowment，"maintaining"collective"economic"competitiveness"and"sharing，"and"ensuring"that"the"new"collective"economy"can"effectively"promote"the"common"prosperity"of"farmers"and"rural"areas.

Key"words：collective"economy;"common"prosperity;"competition;"sharing;"the"collective"economy"of"competition"and"sharing

（責任編輯：張麗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