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文為畢飛宇工作室第41期小說沙龍討論紀實。本期沙龍由龐余亮主持,畢飛宇、周衛彬、易康、王夔、單枚、王銳、劉春龍、李檣等作家、評論家,圍繞短篇小說《天臺跑馬》,從小說的人稱選擇、內容結構、語言風格、敘述邏輯等多角度進行解讀與點評。
易康(作家):《天臺跑馬》這篇小說,在語言上,作者的語感較好,特別是在小說的前半部分體現出一種語言的張力,但在網絡語言的運用上,我覺得最好能謹慎一點。結構上,小說敘事角度的轉化比較頻繁,糅合了魔幻現實主義和法國新小說的寫法,對于短篇小說來說可能不是很合適。形式上,小說缺少推動情節的動力,這一點可能是小說的不足之處。其實小說的內容可以復雜,但形式應該簡單一點。
劉春龍(作家):當我看到第一句話“你見到了黑馬。你不相信會有黑馬”,當時就從這句話想到了三個疑問。一是黑馬說的是黑色的馬嗎?顯然不是。二是黑馬居然會出現在天臺上嗎?三是黑馬是不是指從某一個比賽當中殺出的角色?我覺得一篇小說從開頭就讓人產生了這么多想象,是很可貴的。
這篇小說在三個方面可以繼續改進。一是應該有更多的背景交代和鋪墊。比如有一句話“一如多年前的母親”,我們搞不清楚母親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三個人會存在怎么一種感情的設計。二是情節之間應該有一個沖撞。比如奔馬和輪滑,你輪滑不來,我就奔馬到你那兒去,三個人之中不能老是只有一個女兒的身份在自說自話。三是一些常識性的理解偏差要修改。比如桑葚不是樹,而是果;再比如梅雨天的蚯蚓不是被雨打出來的,而是主動出來的,等等。
龐余亮(泰州文聯主席,泰州作協主席):這篇小說成功的地方在于作者看到了他同一輩的這些人,這是年輕作家應該關注到的。很多作家寫的都是宏大敘事、歷史敘事、家族敘事,其實沒有力量撐起來,但這個小作家知道自己的分量,他只寫自己熟悉的那些人的喜怒哀樂。
我覺得有一個人物形象可能是被忽視的,就是小俊。作者可以設置一個點,比如給黑馬取一個名字,就叫黃易或者小俊,一下就串起來了。
王夔(作家):其實我看到這篇小說的時候,第一句話就讓我很驚訝。因為就我個人的閱讀能力和范圍來看,讀一兩百篇小說才會看到使用第二人稱的。第二人稱對寫作者來說難度已經很大,這篇小說又是以第二人稱“你”來寫第三人稱“他”,主角并不是第二人稱,更是加大了創作的難度。
單枚(作家):這篇小說最好的一點我覺得就是它第二人稱的敘事。借用龐主席經常說的一句話,作者是有野心的,他是有追求的,他對寫作是有一種責任感的。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覺得這篇小說語言表達上有些“腳不著地”,這種語言風格不是所有讀者都能夠接受的。不過這篇小說對核心人物的描寫,我覺得還是成功的。作者把這個人物的追求寫出來了,“追夢人”的形象寫得還是蠻有視覺沖擊力的。
王銳(作家):我看到這個題目的時候,就覺得這個題目很好,給我們一個想象的空間。這個作者很有膽量,敢用最難寫的第二人稱,但完成度不是很好,用別的更容易駕馭的人稱,可能會表達得更好一點。
周衛彬(泰州文聯藝術指導中心主任):我剛開始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感覺挺驚艷的,但是作者到結尾時把文中好的點都丟掉了。評判一部小說的好壞,主要就是看作者能否把故事講述得完整、扎實,這篇小說最大的問題就是結構不完整。
具體來看,我認為如何用好“天臺跑馬”的意象很重要。天臺跑馬和體育場輪滑可能是用來闡釋狹窄的現實空間中理想主義的破滅,而敘事者的父親、男朋友成了這種理想主義的化身。但因為缺少細節鋪墊,人物塑造不夠豐滿;相對來說作者還是依靠理念在寫,這些人物就成了“虛構的理想主義”。在作者一廂情愿的邏輯之下,他很難抵達人物內心的沖突和掙扎,這會導致人物的立體感與真實感的消失。比如說黃易去做營利性的買賣,貼補他的輪滑事業,這個地方是不能概述的,因為那是他委曲求全的時刻,也是他內心最煎熬的時刻。同時,作者的“文氣”過于充沛,太華麗的語言和小說整體的煙火氣是脫節的。
如果要修改的話,初學者可以借鑒戲劇性的小說結構。一開始我們可以設置一個激勵事件,例如敘事者(“我”)的男朋友(黃易)遇到困難,她要去請求父親來幫助她的男朋友,以“遇到困難—解決困難”為主線展開,甚至“我”和黃易也可以作為一條線。再比如那匹馬我覺得寫得蠻成功的,但如果讓它走出天臺,寫出它的前世今生乃至于它的未來,讓它與敘事者要形成一種對應關系可能會更好。結局就可以是敘事者騎著馬離開了,脫離了父親和男朋友的控制成為獨立女性,最終她和馬同樣獲得了自由。
李檣(《青春》雜志社主編):這篇小說的語言很好,可以看出作者頗具語言的能力和才華。另一方面,這篇小說也是一篇有超現實主義感覺的反主題敘述,“天臺跑馬”這個意象很有意思。
但是把這篇小說讀下來,我認為還有很大的改造空間。最大的問題是小說的結構,這就涉及新人寫作的控制力問題。作者想說的太多,在短短七千多字的小說中寫了太多的人物和人物關系,導致結構過于復雜,讓人抓不到側重點。文中有很多人物關系需要梳理,比如“我”和父親、“我”和母親、“我”和黃易、黃易和“我”的父親等;還有一個我覺得突兀的人物,就是小俊。這篇小說是要描述父親、黃易這兩代男性追求自由的放蕩不羈的靈魂,還是要重點去寫“我”和母親這兩代女性付出情感、犧牲自己人生的祭品式的命運?這是一個問題。
再談談小說中出現的大段關于現實場景的描寫,在我看來這些場景的文學性是不成立的。對文學書寫來說,真實的不一定是正確的。現實中實實在在發生的東西,你把它復刻到語言中來,也不一定成立。文學作為一門藝術,并不是對生活現實的簡單復刻,而是要挖掘出與我們的人性、情感相通的打動人的細節。尤其是短篇小說,更要有這種穿透力和張力。比如《哺乳期的女人》也就六千多字,但你看到結尾時,會有那種一盆水當頭淋下的感覺,這就是短篇小說應當追求的情緒。
霍祥先(《天臺跑馬》作者):其實我寫這篇小說沒有什么目的,而是帶著一個疑惑。因為看到一個教練帶著一群孩子在學輪滑,還罵小朋友。當時圍觀的人很有趣,有的家長很支持,有的家長很反對。支持的家長認為可以通過這種方式,鍛煉小朋友的性格;反對的家長覺得怎么能這么對我家孩子,就把小孩子帶走了。我覺得這個事情很有趣,這個教練也很有趣。所以我就是帶著這種疑惑,去嘗試寫這篇小說的。
我最初的想法是寫一個硬幣的正反面,黃易和“我”父親互為參考物,但因為能力問題完成得不是那么好。關于人稱的問題,和我之前跟聾啞人一起工作過的經歷有關。因為他們只能用手語,但是我不懂手語,所以我們跟他們交流的時候默認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信任,我相信你表達的是我理解的那個東西。我覺得這個問題也很有趣。
李檣老師提到了結構失控的問題,我自己也很困擾。我并沒有想寫得那么復雜,但確實感覺好像這個角色想說話,那個角色也想說話,我就都想把他們記下來。怎么樣把故事寫得更精簡更集中,可能是我未來要努力思考的問題。
畢飛宇(中國作協副主席,江蘇省作協主席):我很喜歡這篇作品,這個作者身上有一種英雄主義的氣概,他選擇了一個很艱難的方向在往前進。他很愛文學,也愿意冒險,寫了一篇好的小說,作者創作的方向、勇氣和精神我非常喜歡。
回到這個作品,我現在就重點談一下人稱和隱喻這兩個問題。第二人稱是可以寫的,比方說很多書信體的小說,七八封書信可以完成一個故事。書信體是可以用的,可這個時候的短篇是建構在書信體這樣一個特定的文體上的。實際上如果我們去翻看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我們會發現存在大量的人稱轉換,而只要它人稱一轉換,就給讀者閱讀帶來了障礙,但這種障礙是有意為之的。福克納的目的就是要給我們障礙,告訴我們進入任何一個文本和進入任何一個生活一樣,都不容易。
人稱是小說里面一個非常重要的點。古典主義小說都是第三人稱,直到這個世界出現了一個叫弗洛伊德的人,他告訴我們,只有“我”才是真實的。如果“我”根本不知道“他”,“我”怎么能有理由去寫“他”呢?所以等現代主義興起之后,“我”替代了“他”,第一人稱取代了第三人稱。不過第一人稱也存在問題,它最大的問題就在于無法進入小說描寫對象的內心世界。“我想”“他想”都是可以的,唯獨不可以“你想”。
第二人稱是專制的人稱,是暴力的人稱,是孔武有力的人稱。我們在罵人的時候用得最多的就是“你”。第二人稱非常剛,它不柔和。當然“你”在書信體小說里面也可以柔和,“你好嗎,寶貝”也是可以的,但這種柔和不是第二人稱的主調。
這篇小說擰巴就擰巴在,隱喻和第二人稱并不搭配。這篇小說用的是第二人稱,既然采用了第二人稱,那么小說內容就應該簡單粗暴地呈現出來;但是小說恰恰又用了大量的隱喻,于是兩者之間就有種擰巴的感覺。第二人稱是可以用的,但是第二人稱一定不能和隱喻并用;如果你一定要硬用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覺得極其危險。
第二人稱小說除了書信體以外,以它為主體寫成功的很少。這是小說的歷史,也是小說的常識。你可以不服氣這個歷史,你也可以不服氣這個常識,你可以試,但也要做好失敗的準備。人稱其實是由你的敘事角度決定的。敘事角度確定下來以后,也相應地呈現出一個文本的美學形態。這篇作品的敘事角度和美學形態沒有處理好,但我依然覺得這種嘗試極為寶貴。
這篇小說最有意思的一點是馬蓄養在樓頂上,我覺得這是真正“有小說”的地方。小說跟生活不一樣。生活到處都是生活,每天都是生活;小說是寫生活的,但有些地方有小說,有些地方沒有小說。現在的問題是,“樓頂上的馬”本可以生發無數的想象,但它被作者扔掉了。我無數次說過這句話,許多作者已經站在了小說的門口,卻忘了推門。
我們寫東西的人一定要明白一個道理:七千字做不了什么,寫不了多少生活,不管是自己的生活,還是父親的生活。自己的生活是第一空間的,父親的生活是第二空間的,母親的生活也是第二空間的。由一個第一空間和兩個第二空間構成一篇小說,你做不了什么。既然做不了什么,你不如把它寫得有意思一點,它才像一個短篇。我就特別想問作者:馬能不能滑輪滑?如果馬不能的話,人可不可以手腳并用滑輪滑?如果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是用兩只手滑輪滑,因為他腿不好,所以只能手腳并用一起滑。作者都不用說什么,讀者會替你完成你內心的夢想,替你在腦海中把“馬”補充好。七千字不是一個長篇,你想完成多少現實生活,短篇做不到。你想把生活寫得扎實,不如干脆當它不真實,不真實可能留給讀者的更真實。
我剛剛完成了一個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改得很辛苦。其實在改的過程當中,小說被推翻過好幾次。這個作者如果有理想,我教你怎么修改:留下一兩句話,其他全部重寫。好的創意有了,好的方向有了,與其寫二十個不及格的短篇,不如寫一個好的短篇。
注:實錄中涉及的作品內容為修改前的作品,與本刊刊發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別。為保持現場研討原貌,相關敘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山東大學本科生曾艤靈整理。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