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杰佛里·阿徹

凱莉總是搭便車回學校,但她從來沒有和父母說過,她知道他們是不會同意的。
她的父親會在開學第一天將她送到車站,她便一直在站臺閑逛,直到確認父親已經返回,她便徒步幾英里走到高速公路上。
凱莉選擇搭便車回斯坦福大學而不是乘巴士或火車,有兩個原因。一年往返十二次,她可以節省一百多美元,她的父親被自來水公司解雇后便難以負擔這個費用。無論如何,為了確保她能上大學,父母已經做了足夠多的犧牲,她不想再給家庭增加負擔。
凱莉喜歡搭便車的第二個原因是,她畢業后想成為一名作家。在過去的三年里,從薩利納斯到帕洛阿爾托的短途行程中,她遇見了一些有趣的人,這些人總是樂于和一個不太可能再見面的陌生人分享他們的經歷。
有人大蕭條時期在華爾街當郵遞員,還有人在卡西諾戰役中獲得銀星勛章。她最喜歡的一位是和羅斯福總統釣了一整天魚。
凱莉對于搭誰的車也有一套黃金準則。卡車司機是首先排除的,他們腦子里只有一件事。其次是載有兩三個年輕人的車。她也會避開大多數六十歲以下的司機,尤其是開跑車的人。
第一輛減速的車上有兩個年輕人,讓人警惕的是,后座上還有幾個空啤酒瓶。凱莉堅定地搖了搖頭,他們看起來很失望,輕浮地噓了幾聲之后,就繼續上路了。
第二次停下的是一輛卡車,但她繼續走著,甚至沒有抬頭看司機。司機最終開車走了,厭惡地按了一下喇叭。
第三次是一輛皮卡,一對夫婦坐在前排,看起來為人正派。但她注意到有一只德國牧羊犬躺在后座上,看起來有一段時間沒有進食了。凱莉禮貌地告訴他們她對狗過敏。好吧,她其實只喜歡自己家的可卡犬黛西。
然后,她看到一輛戰前款式的斯蒂龐克汽車緩緩向她開來。凱莉對著迎面而來的汽車微笑著豎起大拇指。車子放慢了速度,停在路邊。她快步走到副駕駛門前,看到一位老先生側過身來,把車窗搖下去。
“你要去哪里,小姐?”他問道。
“斯坦福大學,先生。”凱莉回答。
“我會路過前門,上來吧。”
凱莉沒有猶豫,他符合所有要求:六十歲以上,戴著結婚戒指,談吐得體,彬彬有禮。上車后,凱莉坐在皮座上,她唯一關心的就是能否對這輛車或這位老人有更多了解。
老人看向左邊,準備出發。凱莉仔細打量了他一番,頭發灰白,面色蠟黃,仿佛陳舊的皮革,唯一讓她不滿意的是他掛在嘴角的香煙。他穿著開領格子襯衫,外面套著一件燈芯絨夾克,手肘處有塊皮補丁。
她的導師曾無數次告訴她,要想成為一名作家,就必須擁有一些生活經驗,尤其要善于向他人學習。老人看起來并不像能使她增長閱歷的人,她只有一種辦法——去發掘。
“謝謝您能停下來,”她說,“我叫凱莉。”
“約翰。”他回答,然后把一只手從方向盤上移開和凱莉握手。這只粗糙的手使凱莉想到農場工人。“你學的什么專業,凱莉?”
“現代美國文學。”
“學習這個的人可不多,”他說,“但現在時代變了,我以前在斯坦福的時候,校園里可沒有女性,即使是晚上。”
凱莉很驚訝約翰竟然上過斯坦福大學。“您取得了什么學位,先生?”
“叫我約翰,”他說,“年紀大已經夠糟糕的了,我不想再被一個年輕姑娘提醒了。”凱莉笑了笑。“我和你一樣,學文學。馬克·吐溫、赫爾曼·梅爾維爾、詹姆斯·瑟伯、朗費羅,但我退學了,沒有取得學位,至今我仍在后悔。”
凱莉又看了他一眼,好奇這輛車能否掛上三擋。正要問他為什么退學時,他說:“我想問一下,現在的美國文學巨匠有哪些?”
“海明威、斯坦貝克、貝婁和福克納。”
“你有喜歡的嗎?”他問,眼睛一直盯著前面的路。
“有的。我十二歲時讀過《憤怒的葡萄》,我認為它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之一。‘有一個自古以來就被證明的小小事實:鎮壓的結果必定徒然加強被鎮壓者的力量,使他們團結起來。”
“這句話我有印象,”他說,“但我最喜歡的是他的《人鼠之間》。”
“‘做一個好伙計不需要太聰明,”凱莉說,“‘在我看來,有時候倒是恰恰相反。一個真正精明的人是很難成為好人的。”
“我認為你一定不會掛科。”約翰笑著說。這給了凱莉發問的機會。
“你離開斯坦福大學之后做了什么?”
“我父親想讓我去他在蒙特利的農場工作。我在那里經營了幾年,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離開了,在塔霍湖當導游。”
“那一定很有趣。”
“的確。那里女工很多,但薪資很低。因此,我和朋友埃德決定在加利福尼亞海岸沿線收集生物標本,但也并不是很賺錢。”
“你試過尋找更穩定的工作嗎?”凱莉問。
“沒有,我也不能假裝做過。好吧,至少在戰爭爆發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在《先驅論壇報》找到了一份戰地記者的工作。”
“哇,那一定很刺激,”凱莉說,“能夠親臨戰場,把戰況報道給國內的民眾。”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離戰場太近了,結果背上挨了一槍,不得不被送回美國。所以我失去了報社的工作,還有第一任妻子。”
“第一任妻子?”
“我忘記提卡羅爾了嗎?”他說,“我們在一起十三年。之后,我娶了格溫。說實話,卡羅爾很不容易,她給我生了兩個好兒子。”
“那么,你傷愈之后發生了什么?”
“我開始和一些戰后擁入加利福尼亞州的移民一起工作。我自己也去過德國,所以我感同身受,對他們深表同情。”
“從那之后你就一直在那兒工作?”
“不,不。當約翰遜總統決定全面發動越南戰爭時,《先驅論壇報》給了我之前的工作。他們似乎找不到太多愿意前往越南戰場的人。”
凱莉笑著說:“但至少這次你活下來了。”
“好吧,如果不是中央情報局同時要我為他們工作就好了。”
“我可以問問你為他們做了什么嗎?”凱莉看著老人進一步問。
“我為《先驅論壇報》撰寫關于越南的報道,同時要讓中央情報局知道戰場實況。我有一個只有中央情報局知道的優勢。”
凱莉本想問是什么,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約翰就回答了她正想問的問題。
“我的兩個兒子——小約翰和托馬斯——都在前線服役,所以我能得到其他記者得不到的消息。”
“《先驅論壇報》一定很重視你。”
“恐怕并沒有,”約翰說,“上級一發現這件事就把我解雇了。他說我為中央情報局工作,背離了新聞工作者的職業操守,成了為政府工作的人,更何況我還拿了兩份薪酬。”
凱莉聽得入了迷。
“老實說,”他繼續道,“我無力反駁。我對越南戰場上發生的一切大失所望,甚至開始懷疑我們是否還占據著道德的制高點。”
“那你這次回去之后做了什么?”凱莉逐漸覺得這趟旅途精彩極了,比得上遇到同羅斯福總統釣了一整天魚的人那次。
“回家后,”他繼續說,“我發現我的第二任妻子和別的男人同居了,但我不能怪她。我并沒有單身很久,隨后我便同伊萊恩結婚了。凱莉,我只能確定地告訴你一件事,三位妻子對任何男人來說都綽綽有余。”
“那你接下來做了什么?”凱莉注意到他們快到斯坦福了。
“伊萊恩和我去了南方。在那里,我為報紙撰寫文章,只要他們愿意發表。但不幸的是,我又給自己惹了麻煩。我同埃德加·胡佛爭吵,拒絕和聯邦調查局合作,并告訴他們我同馬丁·路德·金和拉爾夫·阿伯內西會面之后就會得出結論。這讓胡佛非常生氣,企圖給我貼標簽。但這次他未能得逞,便讓美國國稅局每年對我進行審計,以此作為報復。”
“你見過馬丁·路德·金和阿伯內西?”
“當然,還有約翰·肯尼迪。愿上帝保佑他。”
聽到他真的見過肯尼迪,凱莉突然有了更多想問的問題,但校園里的胡佛塔正在越來越近。
“你的生活太精彩了。”凱莉說。可惜這段旅途即將結束。
“我擔心我可能講得比實際發生得要精彩,”約翰說,“但是,一個老人的回憶并不總是可靠的。你以后要做什么呢,凱莉?”
“我想成為作家,”凱莉說,“我的夢想是,五十年后,在斯坦福大學學習美國現代文學的學生也會知道凱莉·拉格蘭這個名字。”
“這沒有什么不對的,”約翰說,“但希望你允許一個老人提個建議,不要太急于寫偉大的美國小說,而是在坐下來動筆之前,盡可能多地去了解這個世界和世上的人。”他把車慢慢地停在大學門口,補充道:“我向你保證,凱莉,你不會后悔的。”
“謝謝你送我,約翰。”凱莉說著下了車。她快步走到駕駛室一側,在老人搖下車窗時向他告別:“你的生活經歷真是太有趣了。”
“我也很喜歡和你聊天,”約翰說,“只希望我能活得更久一些,能讀到你的第一部小說。尤其是你提到你很喜歡我的作品,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第一次讀到我的作品時只有十二歲。”
(羽驚林摘自《譯林》2024年第1期,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