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1947年薩特在《什么是文學》中提出“文學介入”理念,同時也首次將這個哲學理念引入文學領域。詩歌的介入性,其實就是一種詩學倫理精神。它是道德的,也是宗教的;是烏托邦的,也是形而上的。正因如此,詩歌的“介入性”存在時代敘事的彼岸性。作為讀者,我支持詩人在詩中的介入行為;作為詩人與批評家,已是踐行者。英國批評家阿諾德推崇詩歌批評力量的介入,他說現代詩人的創造如果要具有很大價值的話,其中就必定包含巨大的批評功夫,否則它將會成為一樁比較貧乏和生命短暫的事業。
介入的詩觀自古有之,比如杜甫、蘇東坡、龔自珍、錢謙益等古代先賢就是杰出代表。古往今來,當一批具有純詩潔癖的詩人群起反對介入詩學時,仍有強勁聲音為介入精神辯護。時代敘事孕育詩學創造力,創造更高詩學價值觀,促使人類文明、社會公序、公平正義、詩歌倫理等融合進化,從而有力推動介入詩學的力量。二戰后英國詩人奧登說過,世上所有詩歌加在一起,無法從煤氣室里救出哪怕一個猶太人。奧登道出詩歌“無力”的歷史困境與現實困境,但是我們不能因為詩的“無力”性,而速寫詩的“介入”的功能與意義。布羅茨基不堅持詩歌的社會公益與人文使命,但他指出詩的另類功能:挽救靈魂健康。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介入偉大的惡,介入時代之痛,這種痛是向善向美的,向死而生。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也是自我中持有的他性:惡的意識。策蘭則在詩中介入另一種時代之痛:戰爭、死亡、自由、苦難、流亡、靈魂等。策蘭稱詩為“瓶子里的紙條”,它即道出介入詩學的彼岸性。介入的最高境界是一種詩性穿越,穿越歷史記憶,穿越廢墟神話,穿越宗教種族,穿越時代之痛。
張閎在《介入的詩歌》一文談及詩歌介入的難度與可能性,他說介入的難度來自詩藝與生存之間的客觀性,并且指出介入還需要道德的力量,需要美學的力量。他認為介入的道德,首先是對于語言的道德,而介入的美學則是通過介入的道德實踐才能實現其倫理價值,我認同張閎的觀點。新世紀以來,一批詩人仍在堅持介入的詩學理想,這種詩學理想類似于我曾撰文提倡的憂患意識與幽暗意識。這種雙重意識在中國大地上深刻表現為巨大的鄉愁,最大的癥結表現為消費主義過度擴張與鄉村城鎮化工業化的敘事困境。1965年,阿赫瑪托娃與以塞亞·伯林談話時,伯林對她說鄉愁是所有痛苦中最為高尚的痛苦。
法國詩人阿拉貢說:“歷史上每個偉大時代都有自己的偉大詩人。他們是他們當下社會的表達者,而且是變革的喉舌,在那個社會環境里,這種變革已經成熟,但其他所有的人卻尚未察覺。在人類旅途上豎立路標的詩人起的這種作用是最崇高的、最重要的作用,在一切時代又最易使其蒙難。”是的,詩人注定在自我放逐中成為時代先知、時代敘事者,他敢于背負苦難,樂于傳播詩學正義。談到這里,現回到文章起點,我的介入詩學觀,即可視為詩性正義的延伸與抵達,試圖在時代敘事中通過介入來揭示個體與時代的關系,言說與救贖,以及詩人最真實的疼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