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下（組詩)

谷禾

晴空下

我記起更多的植物，

在瘋狂地舒展枝葉，

瘋狂地開花，瘋狂地把果實，

掛上最招搖的枝頭。

那些灰斑鳩、麥溜子、螞蚱、

蝴蝶、黃蜂、布谷、云雀、

癩蛤蟆，從麥地深處沖出來，

集合到鞋帶粗的田埂上，

組成了盛大的合唱團。

天空藍得不說一句話，

幾朵閑云，忘了風還在吹。

父親們匆匆趕去就近的集市，

大路上回響著他們雜沓的腳步，

而揮汗如雨的女人，漸漸地

消失在蕩漾的金色麥浪深處。

這時候，所有草都多余，

細草間的野花也是累贅，

村莊如棋子，拱守著

大地的棋盤，直到小學校

鐘聲敲響，三五成群的孩子

如脫籠的麻雀，嘁嘁喳喳

穿過麥地，向盡頭的家中

飛奔而去。在他們身后，

是草捆掩映的母親。

鳥兒和蟲子散入草叢，

月光的小紅馬，一聲聲地

踩著露水的清澈蹄音。

至于去到集市的父親們，

還要等天黑透了，才頭頂

星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

忙碌的日子

忙碌的日子多么好！

比黎明更早地醒來，

披著夜色的衣裳穿過每條街巷，

遇到落葉就撿進籮筐里，

遇到起更早的人就問候一聲。

去到村外的原野上，

開始一天的勞作，

哈出的寒氣、白霜和汗水，

很快把你變成了天生的勞作者，

這時的效率也是最高的，

太陽從頭頂，垂下一束束煦光。

也不知道白天是怎么過去的，

它那么短，幾乎只在彎腰

抬頭之間，就不見了影子。

等你踏著夜色歸來，從野外

背回青草、果實和野花，

鞋幫上還沾著露水的大海

和星星的碎屑。

沒有一棵樹是丑陋的

它們扎根在那兒，一棵挨一棵——

高大的，矮小的，繁茂的，病弱的，

開花的，掛果的，茍延殘喘的……

它們待在那兒，如同古老的，

不肯搬遷的家族，為見證而活著，

裸根抓緊大地。對面的另一棵樹，

才從石縫里分娩出新芽。我見過

獨木成林，也有眾樹綿延成廟宇。

被閃電劈開的樹，根須也被斬盡了，

骨頭飛散風中，露出死的猙獰。

另一棵樹臨水照影，恍惚窺見了前生，

忽然飛起的渡鴉，帶來未卜的兇兆，

石頭從峰頂碎落，回歸自然的倫理學。

沒一棵樹是丑陋的，譬如紅柳、

野棘、駱駝刺，風剝光的胡楊，

枝葉盡無，殘軀成石，也是絕地風景。

唯我們不像樹，沒有根須扎入大地深處，

立于方寸，永不向風雨折腰。

西坑村

這么美好的村子，為什么

以坑名之？一個坑字，枉負多少

花香和橘紅。隔著竹林

茶樹，三兩聲雞鳴

打破了嶺上虛靜。你尋訪的

目光望向矮墻，卻不見

引吭者的身影——它隱身何處？

走入卵石巷，手撫夯土墻

越過青灰瓦楞的光線

恰好落上你的肩頭，那一抹微光

也由此生出了意境

舉目即“云端覓境”，“云想”開敞

獨不見背包客的身影，是否

他們去了更深的山谷

相約在天黑后，才帶月荷鋤歸來？

而露臺臨淵，遠眺山谷

如歸心，如鶴影起舞，抬手可摘星辰

俯瞰，則見萬家燈火

若此刻云起，你已在云深不知處

當此時，可以伏欄入定

也可做回五柳先生，面向群山朗誦

任風吹云亂，西坑村一再抬升

元月二日夜，夢見老友

江一郎和我的岳父朱洪雁先生

夢見老友江一郎，我記起他

電話號碼，一直留在我手機里，

仿佛我與他，并不陰陽兩隔。

這會兒撥過去，還會響起

爽朗的笑聲、粗重的喘息嗎？

唉，我愿他還好好活著——

在他的縣城，每天曬著暖，

一點點變矮，回歸嬰兒狀態，

從襁褓中，對著我呵呵傻笑。

多么好——死亡不是燈滅，

而是變小，向后轉，退著走開。

我怎么夢見他，還有我的岳父

朱洪雁先生，他奉夫子，

喜美食，惜羽毛，樂善好施，

有高古之風，以耄耋之齡，

趕在入冬前，回到了曠野安身。

隔著堆壘的新土，他聽見

熟悉的風聲，和雨聲——

親人們的腳步，一點點去遠，

而我們，從此再聽不到他了。

他活著時說過，走的關頭

就走利索一點兒，不要拖累

孩子們，更不要拖累別人。

這心愿，真的實現了，

我想，這該是他最大的慰藉——

在黑夜，在白天，他的女兒

拒絕離開他生前的房子，

卻依舊難再相見，即使在夢里。

哦，下雪了，白茫茫的，

除了凸起，他駐足的地方，

也變得模糊起來。留在

雪上的深淺腳印，就好像

他昨夜踏雪離去的存證——

他是去了喜歡的另一地方嗎？

“五七”祭日，我去墳上

看他，給他燒紙，磕頭，

以古老的儀式，作遲滯的告別。

回到家，從抽屜里，瞥見了

他遺留的藥片，在燈下

依舊閃著，塵世的苦光。

今夜，我同時夢見他們，

而他們并不相識。想及白天

經過雍和宮，那些八百歲

老樹，春來將繼續枝繁葉茂，

卻沒有人能永生。我悲切的心，

才漸漸地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