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夏陽
母親在擦拭我的書柜時
總是無比滿足——
她相信是她用汗水一點一點地
壘起了面前這一堵書墻
包括供我念書
用她不理解的觀念灌注我
然后一點一點地,將我推向遠方。
她摩挲過每一本書的封面
又將它們放回原處,仿佛已經讀完
并感受到我讀它們時的快樂
或憂傷,盡管她
不認識書中的任何一個字。
我找來小學課本,從一年級開始
幫她認讀——
讀日月水火,山石田土
讀春夏秋冬,唐詩宋詞
她高興得像個孩子。
她一邊讀一邊抱怨,說腦子
像粉筆擦,讀過一遍之后就被擦掉
一下子忘了。我知道
對于快七十歲的母親來說
這遠比她在地里侍弄莊稼困難得多。
我用家鄉話朗讀并錄下課文
再微信發送給她,這樣
她就可以反復練習
我的發音以及我的抑揚頓挫——
我驚訝于自己朗讀時的清晰、有力。
下班回家,常常看見她
坐在陽臺的矮凳上讀書的樣子
那般專注,那般莊重
內心一定充滿了光和喜悅——
除了找回童年那缺失的一課
她更多是通過學習來閱讀我,試圖去
了解那個對于她有點隔閡的世界
而我又何嘗不是呢?
勃萊說,愛在倒水聲中聽見。此刻
我在讀書聲中聽見。
它仍矗立于海邊高地,那里
是鹽場生活區。幾條長腿
有力地扛起一只鼎的巍峨與莊嚴
又如一座漏光燃料的
發射塔,空有一身水意和
由高度造成的壓力差
往我們日漸匱乏的話題里
輸送源源談資——
上世紀六十年代大海嘯發生時
沸騰的海水涌上堤岸
除了水塔,沒有什么高出
這場滅頂之災
一位退休的老鹽工爬上塔頂
從海流中打撈出兩名溺水的女孩
那時暴雨如注,天地間
仿佛置身于蒸騰的鍋爐之中
為了躲避風雨
他們藏身在水塔斜起的背風面
而腳底,就是洶涌、咆哮的海水
——水塔搖曳成孤島。
漫長的忍耐,伴隨著饑餓、寒凍
驚恐,還有絕望……
三天過后,洪水退去
歷劫水塔,由此晉身為七級浮屠
在眾人的仰視中不斷升高
那位救人的老鹽工是我的祖父
如今已逝去多年
附著于塔身的那些道德金粉
早就隨風飄散——
只有水塔還立在原地,像一個時代
風干的標本,遺忘在人們
偶爾抬起的視線里。
困囿于一種封閉——我需要水和空氣
也需要抵御內卷的通透性
那似乎是娛樂,思想,也包含了膨化的
自由,當然還有
因為額外而獲得的精神嘉獎——
那天我跨過一座天橋回家
在轉角而下的樓梯上
看見了異木棉果(有別于街頭常見的
已經上升為圖騰象征的木棉花)
那是一種隱秘果實:
白色果球撐開,比拳頭還大
毛茸茸的云的意象
懸掛在夏天濃密的枝葉間
如同一個個白色的巢
它有輕盈的羽毛以及纖弱的鳴叫?
它會不斷地膨大嗎?由于
吮吸了天地間的靈氣。
我為這隱秘的遇見而感到欣喜
我喜歡異木棉果,這蓬松的禮物
就像一首完美而自足的詩
它內部緊致成一個堅硬的核,但我
還是希望它再松軟一些——
那樣才有張力和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