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面粥

龐棟

這天，于洋下班后來到菜市場，想給父親買些愛吃的菜，他打電話給父親，問他想吃點兒什么，父親就讓他去老陳糧油店買幾斤玉米面。

于洋今年二十三歲，他記得，早先父親不愛喝玉米面粥，可這幾年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每天都要喝兩碗。他在電話里問：“爸，我剛才看到有個攤位賣的小米很新鮮，要不要換換口味？”

“家里還有小米，你在家也吃不了幾頓飯，就不用買了，如果有玉米面就給我帶一些來。”父親說。于洋平時吃住在單位，只有雙休日才回家。既然父親喜歡喝，就給他買得了，于洋走進了老陳糧油店。

老陳一看到于洋，就熱情地打招呼：“小伙子，來給你爸買玉米面吧？我在老家種了十畝玉米，今年大豐收，粒粒飽滿，前幾天我回老家剛磨的，讓你爸嘗嘗，他肯定喜歡。”老陳邊說邊打開面口袋。于洋探頭看了看，玉米面色澤金黃，看上去很不錯。

于洋進了家門，看到父親正看著窗外，臉上略有愁容。他問：“爸，您怎么了？”父親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

在于洋進門之前，父親已經做好了飯，父親吃了幾口就不吃了，于洋也不餓，就草草吃了幾口說飽了。父親盛好一碗玉米面粥，放到了于洋面前，說：“在講故事之前，你先把這碗粥潑我臉上。”

于洋嚇壞了，他看著父親問：“爸，您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錯了？”

“你哪里都沒做錯，是我錯了，別人都說惡有惡報，可我這個壞人怎么會有你這么個好孩子呢！”父親說到這里，竟然哭了。

“爸，您為什么這樣說自己？”于洋記得清楚，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每天忙完工地上的活回到家又是洗衣服又是做飯，只要于洋喜歡的，他都會買給于洋。于洋雖然沒了母愛，可厚重的父愛彌補了一切，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幸福里。

父親搖著頭，說：“我就算有一千個好一萬個好，也不能證明我是一個好人！”說到這里，父親端起那碗粥，狠狠地潑向自己，粥順著他的臉頰流淌著，他說：“因為二十多年前那個畜生一樣的我，曾把一碗同樣的粥潑到了你奶奶的臉上！”

“奶奶？”于洋自從出生就沒見過爺爺奶奶。愣怔片刻，于洋趕緊用毛巾去擦父親的臉。父親卻把毛巾奪過去，扔到了一邊。然后，他講起了往事——

父親名叫于大海，祖籍是魯西北的于家村。小時候，他父親去外地販牛，被壞人攔路搶劫丟了性命，從那時起他就跟母親相依為命。

于大海的母親天生癡傻，基本的飯菜都不會做，她只會熬玉米面粥，可熬粥的火候從來沒有合適的時候，要么糊要么生。每當于大海想跟別的小孩一起玩時，他們都不跟他玩，說他是傻子的孩子，跟他一起玩，也會變成傻子。這些話對于大海幼小的心靈造成了不小的傷害，因此他盡量不和娘同時出現在眾人眼前。娘雖然傻，卻深愛著兒子，只要一會兒見不到于大海，她就四處尋找，她嗓門大，聲音能傳很遠。因為厭惡她，于大海就躲著不應聲，他覺得外人瞧不起他，都是因為自己有個傻娘，他認為只要擺脫她，就會得到別人的尊重。

于大海十幾歲時更加叛逆，和娘生活在一起，他感覺很憋屈。十八歲那年，村里的人開始流行買自行車，看著年齡差不多大的人都買了，于大海也想買，于是他向娘要錢，可是娘哪有錢啊，于是他給人家拔草搬磚，只要給錢就干，兩個月后他終于湊夠了錢，喊上一個朋友直奔城里自行車店。他剛買車子還不會騎，回來的路上，就由朋友騎著，他坐在后車架上。

回到村里，娘因為找不到他，正在大街上喊他的名字，見他來了，她擺動著不協調的身體向他跑去。他厭惡地說：“你回家吧，我還要練騎車呢！”可是她不走，大海走一步她就跟一步。他沒想到，騎上去后自行車竟然左搖右擺難以控制，一下就摔倒了。娘急忙沖過去扶他，他看到她就煩，怒斥一聲：“你起開，不用你扶我！”

娘愣住了，他爬起來繼續學著騎，半天下來終于學會了，可是這期間他摔了四五次。他高興地回了家，他累了，躺在炕上就睡著了。睡夢中，他忽然聽到“砰砰”的聲音，他走到院子里一看，頓時傻了，娘竟用錘頭砸著自行車，每砸一下便嘟囔一句“讓你摔俺兒！讓你摔俺兒！”

看著被砸變形的自行車，于大海瘋了般沖了過去，一把將她推倒在地，怒喊道：“你這個瘋子！你這個傻子！”看著于大海，娘手足無措，她不明白兒子為什么哭。為了哄兒子高興，她從鐵鍋里盛來一碗玉米面粥舉到兒子眼前說：“不哭不哭，喝粥喝粥！”

于大海拿過粥碗，兜頭潑了娘一臉。此刻，于大海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怨恨，因為這個被砸壞的自行車徹底爆發，他摔碎手里的瓷碗，哭著跑出了家門。他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聽完父親的講述，于洋呆住了，他沒想到父親的內心深處還藏著這樣一個故事。

父親此刻已淚流滿面。于洋不知該怎么表達自己的心情，他問：“您離家之后，再也沒有見過奶奶嗎？”

父親說：“沒有，離開家后，我就想，永遠不要再回去，無論將來怎樣，我都不要回去，我一路北上，餓了要口飯吃，渴了就要口水喝，不知走了多少天，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直到有一天我發高燒，實在撐不下去暈倒在街頭才停下腳步，當我醒來時，我發現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房間雖然不大，卻很干凈，也很溫馨，一個姑娘見我醒來走到我的身前，她正是你的媽媽。”

父親稍作停頓，繼續講述。

父親暈倒在街頭后，母親春妮從路邊經過發現了他。父親本來就瘦，忍饑挨餓的日子使他更加瘦弱，母親是個善良的人，背起他就回了家。姥爺是個赤腳醫生，也是個善良的人，經過父女倆的照料，于大海康復了。

春妮問于大海是哪里人，怎么會暈倒在街頭。于大海不愿談起家庭，就說自己家鄉遭了水災，父母亡故，他出來逃難，現在無家可歸。春妮跟家父一商量，就收留了于大海。后來于大海才知道，這里是天津地界。為了報答春妮和她的父親，他來到附近的工地打工。春妮的父親覺得于大海人不錯，就把閨女許配給了他。兩年后，于洋出生了。

于洋聽到這里，內心五味雜陳。父親說：“你出生后，我更加愛咱們的家。那個時期的我，不想也不愿回曾經的家，在你十幾歲時，我開始想念曾經的家，想回卻不能回。”

“爸，我明白您的心情，您只要愿意，我陪您回那個家。”

“二十多年了，不管城市還是農村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算能回去，我還有什么臉面去面對家鄉父老以及你的奶奶呢？”父親說到這里，哭出聲來。

“爸，人們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您只要回去，鄉親們和奶奶都會接納你的。”

父親太思念那個家了，他說他這幾年每次都買老陳的玉米面，就是因為老陳是老家那邊的人，他每天喝粥就是想回味曾經家鄉的味道，可是喝了很多，都沒有奶奶熬的粥的味道。在于洋的勸說下，父親終于鼓足回家的勇氣。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坐上長途汽車，踏上了歸鄉的路。

路上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和現代化村莊，跟于大海離家出走時天差地別。

過了好長時間，他忽然看到了那棵歪脖子棗樹。他記得真切，這棵樹有兩三百年了，小時候經常來這里玩，還摘上面的棗吃，順著這棵樹向南有一條小路，那條路直通于家村。想到這里，他叫司機停車，拉著兒子下了車，直奔老棗樹而去。

于大海來到了老棗樹前，他摸著它，凝望著它，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向南的那條土路變成了柏油路，他想走上那條路，可雙腿像是有千斤重，于洋攙著父親，這才走出那一步。

父子倆順著路一直走，可是走了很久卻沒有發現那個村子。于大海左看右瞧，按說早就該到于家村了，怎么沒有了？

就在這時，一個學生從這里經過，他攔住學生，向學生打聽，那學生說：“前幾年建設新農村，把于家村和趙家村合并了，都遷到了那里！”

于大海向學生指的方向一看，是一棟棟二層小洋樓。他萬沒想到，貧窮的老家變得如此美麗。父子倆繼續趕路，沒多久終于到新村了。

路邊有一個超市，一個小伙子在里面忙碌。于大海進去問：“小伙子啊，向你打聽個人，你知道王鳳蘭家怎么走嗎？”

“王鳳蘭？”小伙子聽了，疑惑地搖了搖頭。

于大海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不對，在他們家鄉有個習俗，女子嫁人后就很少被人喊名字，通常被稱為某某的媳婦或者某某的娘，母親雖然叫王鳳蘭，可是這小伙子不一定知道她名字，他便又問道：“她精神不太好，有些癡傻，現在七八十歲了……”

就在于大海繼續問的時候，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來買煙，當看到此人的面容，于大海心里猛的一戰，仔細一看，更加確認了，他就是和自己一起去買自行車的于糧。

“于糧——”于大海脫口而出。于糧聽到喊聲才注意眼前這個“陌生人”，當他看清于大海時，不敢相信地說：“你，你——大海？”

“對，我就是大海呀！”于大海太激動了，在他的記憶里，村里別的伙伴都不跟他玩，只有于糧不討厭他，和他是好朋友。于大海一下抱住了于糧，淚水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兩個老友久別重逢，于糧既驚又喜，他拍著大海的后背說：“你這么多年去哪里了，怎么一次也沒回來！”于洋被眼前的一幕所感動，站在一旁擦起了眼淚。

于大海說：“這些年的事兒我抽空再跟你講，咱們村都搬來了這里，我娘呢，她的家在哪里？”

這話一出，于糧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帶你去看看她吧。”

于糧帶著于大海和于洋來到了村尾一個三間房的小院里，這里像是很久沒人住過了，雜草叢生。于糧推開房門，于大海走進去一看，頓時呆住了，一個破桌子上擺著一張滿是灰塵的遺像，而那遺像正是滿頭白發閉著雙眼的母親。

于糧說：“你走后的日子里，嬸子每天都出去尋你，可是找了多天也沒找到，后來有人跟她說不用找了，你不會回來了，嬸子像是聽懂了，她默默地回了家，鄰居聽到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整晚，等有人再看到她時，她白了頭發眼睛也失明了，村里人同情她，大家隔三岔五給她送吃的，她哪里也不去就坐在大門口，說是要等你回來，說你一定會回來……五年前，全村搬遷，村委考慮到她眼睛不好，就給她在這兒蓋了三間平房，她把你小時候玩過的玩具一件不落地拿到了這里，我見她身體越來越差，就給她拍了張照片，怕你哪天回來時見不到她，也好把照片當個念想，唉，沒多久嬸子就走了。”

于大海膝行到桌子前，把遺像捧在了懷里，泣不成聲。

過了很久，于大海起身看看娘住過的地方，木頭床上擺著老舊的被褥和破了洞的衣服，在靠近窗戶的地方有一個木箱子，里面擺滿了他曾經玩過的彈弓、木頭槍還有小人書。而木箱子下面正是那個母親砸爛的自行車。金黃色的玉米面依舊裝在甕子里，這時不知誰家熬了玉米面粥，一股股香氣飄進了于大海的鼻子里。

家鄉的玉米粥依舊香甜，可母親的身影卻難以再見。于大海熬了一鍋粥，盛了一碗帶到了母親的墳前，他把玉米面粥祭奠給母親，他先是跪著，后來又趴在了那土丘上，想盡可能地貼近母親，可即便身體靠得再近，他與母親也已陰陽兩隔，不在同一個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