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倌斗知縣

劉龍飛

一

嘉慶二十年春節剛過，直隸保定府北部幾個縣的田間地頭，突然出現了從京里來的官差，吆喝著重金買牛，而且口口聲聲只買黃牛。可奇怪的是，有黃牛的人家都說自家的牛被人用火燎了皮毛。官差去看，果然如此，無奈只能去更遠的地方買牛了。

話說，保定府南部有一地名叫定州。這一日，牛倌孫老實甩著鞭子，趕著自家的老黃牛剛進了家門，就見院里站著一個年輕后生，手持熊熊燃燒的火把，不是別人，正是孫老實的兒子孫生。

孫生見黃牛進院，就把火把向牛身上戳去。

孫老實手疾眼快，一鞭子抽掉了孫生手里的火把，罵道：“它是個啞巴，勤勤懇懇為咱們家拉犁駕車十來年，你為啥要燒它？”

孫生叫了聲爹，說起其中的緣由。

原來去年，也就是嘉慶十九年，京西宛平縣大旱，又鬧起蝗災。百姓們推選代表，去宛平縣衙求見縣令陳風水，請他上奏嘉慶帝陳述災情，要求賑濟。

當時，陳風水連連搖頭，文縐縐地回道：“朱夫子有云，餓死事小，名節事大。做臣民的，就要替皇上著想，替君分憂。當今皇上已經五十有四，近幾年更是體弱多病，所以，我就求求大家，多多忍耐，可不能去煩他老人家，拜托拜托！”

代表們再三央求，陳風水就是滿嘴要為嘉慶帝著想，死活不肯上報災情。代表們無奈，決定進京告狀。陳風水聞訊，立即派人把他們“請”回各自家里，隨之下令關閉縣境，封鎖災情。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春節剛過，嘉慶帝下旨親耕。原來清朝皇家有祖訓，每年二月二，皇帝要去先農壇一畝三分地親耕。前幾年，嘉慶帝因生病斷耕，如今身體康復，決定復耕。

先農壇位于宛平縣境內，該由宛平縣令負責籌備。所以，陳風水派出人手，在本縣臨近的州府買牛，不但牛要聽話、肯干，還要全身金黃，以匹配皇家身份。

宛平縣百姓都恨陳風水，得知他在找黃牛，養牛的人家看到家里的牛皮毛上，只要有一點黃，就拿火把燎去。

大興縣、保定各州府百姓也看不慣陳風水，紛紛仿效宛平縣百姓燎牛，都覺得陳風水找不到黃牛，一定會被免職，到時候就能替宛平百姓出氣，而買牛的官差已經到了定州。

孫生說罷，又要拿火把燎牛，卻再次被孫老實一鞭子抽掉火把，然后指著孫生罵道：“虧你還是讀書人，你也不想想，罷了一個陳風水，還會有十個、百個陳風水，要根治的是庸官當道啊。”孫生問道：“那該如何？”

孫老實笑道：“你老子我，自有主張。”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還沒找到黃牛的陳風水坐在書房里唉聲嘆氣。

這時，看門的衙役跑進來，跪下稟報：“太爺，買牛的回來了，還帶回一頭牛！”

陳風水霍然而起，問道：“可是黃牛？”衙役點點頭，道：“正是！”陳風水急忙隨衙役出了衙門。

二

陳風水果然看到衙門外站著官差，身后站了一位牛倌，年過花甲，一副睡不醒的模樣。

牛倌牽著一頭黃牛，皮色倒是明黃，牛背上還馱著犁、鞭子，但跟牛倌一個德行，有些無精打采。

陳風水不禁搖搖頭，臺階都沒下，冷哼一聲，道：“牛倌貴姓，來自何處？”

牛倌打了個千兒，笑著回道：“小老兒孫老實，直隸保定府定州人，聽說縣太爺正在為找不到黃牛的事情發愁，小老兒家正有一頭黃牛，所以特來為您解憂。”

陳風水看了眼黃牛，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問道：“孫老實，你看看你這牛的樣子，雖然毛色是黃的，但無精打采，能耕田嗎？”

孫老實指著腳下的土地，不卑不亢地回道：“太爺，俗話說人不可貌相，牛也一樣。您看這土地，已經幾個月沒接到雨水了，比鐵還硬。就讓小老兒拿這地，給您表演個犁地如何？”

陳風水點了點頭。此時，縣衙外已經圍滿了百姓，都暗自對孫老實指指點點。

孫老實毫不在意，卸下牛背上的犁，給黃牛套上，又拿起鞭子，湊到黃牛頭前，拍了拍牛鼻子，笑道：“老伙計，我們開工了！”

黃牛打了個幾個噴嚏，哞哞地叫了兩聲，來了精神。

孫老實抖動鞭子，甩出清脆的鞭聲，黃牛頓時健步如飛，帶著犁刀豁開干涸板硬的土地，輕松地跑起來。孫老實在后面扶犁，也是駕輕就熟，生龍活虎。

陳風水看得露出笑容，眾衙役為討好陳風水，也紛紛叫好，圍觀的眾百姓卻都面帶鄙夷神色，有的暗罵，有的更是啐起唾沫。

孫老實趕著黃牛轉了一圈，回到原地，笑著對陳風水打躬，說道：“太爺，您看我家黃牛如何？”

陳風水下了臺階，湊到孫老實耳邊，小聲說道：“孫老兄，你這牛令我滿意，但我還是心里不安。我跟你說實話吧，我生性多疑，擔心你是來替百姓們算計我的。”

孫老實冷哼一聲，拱手回道：“太爺，既然如此，我就牽著黃牛走了。”

陳風水一把拉住孫老實，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孫老兄太著急了，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就可打消我的疑慮了。”

孫老實讓陳風水說出條件，陳風水卻拉住孫老實的手，對著圍觀百姓大叫：“孫老實獻牛有功，本官任命他為縣衙三班總班頭，大家都來祝賀！”

圍觀百姓聽罷，頓時群情激憤，對著孫老實咒罵起來。

孫老實卻毫不在乎，反而滿臉得意。陳風水看在眼里，暗自點頭，拉著孫老實，牽著黃牛進了縣衙。

從此，孫老實就住在縣衙后花園，每天就是喂牛、演練耕地。陳風水偷偷吩咐下人，一定要盯緊孫老實，特別是他和黃牛在一起時，更要防備他對黃牛做小動作。

每天，家人們都向陳風水匯報，始終都沒發現孫老實有問題，陳風水也沒說什么。只是找來師爺，吩咐一番。

轉天到了正月二十九，第二天就是二月初一了，嘉慶帝一大早，就要在西苑豐澤園里的御田親自演練耕田，以免生疏，明日出丑。出席的都是親王郡王、三品以上的官員，陳風水是六品縣令，只能在園外等消息。

清晨起來，陳風水就忙著更衣，招呼轎夫備轎，準備進京。孫老實也換上一身新衣服，牽著梳洗干凈的黃牛，早早站在陳風水院門口等著。

陳風水在衙役們前呼后擁中出了院門，孫老實趕緊上前打千兒。

陳風水眼珠兒轉了幾圈，趕緊扶起孫老實，滿臉堆笑說道：“孫總班頭啊，你年紀大了，進京多有勞累，還是免了吧，就留下替我看管縣衙吧。我已經找了人代替你，這幾天一直暗中向你學習驅牛之術呢，連你每次伸右手拍牛鼻子都學到了。”

孫老實也沒生氣，拱手笑道：“太爺，那小老兒就謝謝您了。”

陳風水又說：“我還知道牛的眼力很差，所以找了身材和你相像的人，穿上和你一樣的衣服，頂替你做牛倌，卻不知道黃牛還認不認。”

陳風水對師爺耳語一番，師爺去了前院，不一會兒領來一個男人，身材、衣著與孫老實一般無二。

假牛倌上前，拽上黃牛轡頭，黃牛“哞”了一聲，跟著他向縣衙外走去。

陳風水得意地大笑起來，率領假牛倌、眾衙役，牽著黃牛直奔京城而去。

孫老實望著他們的背影，意味深長地笑了。

三

轉天一大早，嘉慶帝攜一班重臣來到豐澤園。黃牛早被牽到御田前，套上金犁。假牛倌站在牛頭前，牽著轡頭，順天府尹站在牛尾前，捧著金把鞭子。嘉慶帝接過鞭子，走向金犁。

假牛倌見狀，趕緊湊到黃牛頭前，伸出右手拍了拍牛鼻子，笑道：“老伙計，我們開工了！”

嘉慶帝一手扶金犁犁把，一手揮動鞭子，抽出一聲清脆的鞭聲。

不料，黃牛紋絲不動。嘉慶帝震怒，連著揮動鞭子，抽起了黃牛。

假牛倌見狀嚇得要死，拼命拽黃牛。黃牛“哞哞”叫個不停，腳下就是不動。

百官趕緊跪下，嘉慶帝也大怒，喝道：“叫宛平縣令陳風水進來見朕！”

陳風水被叫進豐澤園，來到御田前，一見情形不對，也趕緊跪下。

順天府尹質問道：“陳風水，你怎么辦的差事啊？你看你找的牛，根本不動啊。”

陳風水頓時明白是孫老實留了一手，但當前情形下，只得如實供述：“皇上，是臣換了牛倌。原來的牛倌叫孫老實，年老體弱，被我留在了宛平縣衙。臣想一定是孫老實搗的鬼，故意破壞皇上親耕大典，其罪當誅……”

順天府尹還沒說話，嘉慶帝開口了：“侍衛，快馬加鞭去往宛平縣衙，叫孫老實來！朕就在這里等著，眾位愛卿平身吧！”

兩個時辰后，孫老實進了豐澤園，來到御田前跪下。嘉慶帝平心靜氣地問道：“孫老實，你家黃牛為何不耕田啊？”

孫老實這才說出實情：“皇上，因為黃牛只認我，就算找人扮成我，也能發現。”

嘉慶帝十分好奇，問道：“這是為何啊？”

孫老實回道：“因為牛眼力差、耳力差，嗅覺卻很是靈敏。我老了，平日總打瞌睡，要靠吸鼻煙提神，黃牛也老了，愛犯懶，于是我也給它吸，它立馬就能打起精神，賣力干活。但我從不在陳風水面前顯露，給黃牛吸鼻煙也是無比小心，事先挖出一點藏在大拇指的指甲縫里，好順勢彈進牛鼻子里，就是防備陳風水換人這一手。皇上您看，我為此還特意留了長指甲呢。”

孫老實說完抬起右手手掌，眾人定睛觀看，他大拇指指甲果然長了一截。陳風水看過后，不禁頹然地連連搖頭。

嘉慶帝點點頭，又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給黃牛吸上鼻煙，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如你所說。”

孫老實說了聲接旨，從懷里取出鼻煙壺，挖出一點鼻煙，彈進黃牛鼻孔里。黃牛打了兩個噴嚏，頓時精神抖擻。

嘉慶帝見狀，拿起鞭子迎風抽響，孫老實趕緊上前拽住牛頭。黃牛立馬開始拽著犁耕起地來，嘉慶帝就扶犁跟隨而行。很快，就在御田里走了一個來回。

禮官一看，趕緊大叫：“皇上親耕，禮成！”

眾文武趕緊鼓掌，嘉慶帝也是非常滿意，滿臉堆笑，盯著孫老實問道：“那朕就不明白了，你耍弄如此機關，乃欺君之罪，不怕砍頭嗎？”

孫老實神情堅毅，回道：“不怕。因為我要見萬歲爺告御狀，狀告宛平縣令陳風水。能告倒他，丟了腦袋也值！”

嘉慶帝神情嚴肅起來，讓孫老實把陳風水的罪狀細細講來，于是孫老實把陳風水隱瞞災情、阻攔百姓告狀之事娓娓道來。

嘉慶帝聽罷大怒，質問陳風水為何不如實上報災情。

陳風水趕緊跪倒，為自己辯解：“臣是怕皇上得知災情嚴重，憂心傷身啊。朱夫子曾說，餓死事小，名節事大。我們做臣民的，凡事要替皇上著想……”

嘉慶帝大怒，打斷他的話，訓斥道：“嘴上為朕著想，不過是為自己頭上的頂戴著想。你無賑災之能，怕朕追責，所以才瞞報災情，就不怕民心不穩，動搖江山的根基嗎？可見庸官更加可惡。朕要整肅朝廷，清查庸官！陳風水革職流放三千里，永不錄用。至于孫老實，為國為民除害，不但無過反而有功，賞七品頂戴，明日為朕牽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