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代際敘事下的成長故事

雙雪濤作為“80后”東北作家的代表，是當代東北文學的重要新生力量，曾獲得第十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其作品的代際敘事特點較突出——往往通過子輩視角來塑造父輩形象，講述子輩自身的心靈成長。本期讓我們通過他的短篇小說《大師》，深入感受其筆下風格獨特的“成長故事”。

模擬演練

（2020年全國新高考Ⅱ卷）

大師（節選） 雙雪濤

母親還在的時候，我就跟著父親出去下棋，父親走在前面，我在后面給背著板凳。母親常說：兒子，你也不學好，讓你媽還活不活？我說：媽，作業也寫完了，去看大人玩，算個什么事兒啊。你好好活著。就背上板凳跟著父親走。父親從不邀我，也不攆我，愿意跟著走就走，不跟著也不等，自己拿起板凳放在自行車后座，騎上車走。只是看了兩年，父親的棋路還沒看懂，大樹下，修車攤，西瓜攤，公園里，看父親下棋，大多是贏，有時也輸，一般都輸在最后一盤。終于有一天，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雪，我把板凳抱在懷里，肩膀靠著父親的后背。我說：爸，最后一盤你那個“仕”支得有毛病。到了家，父親拿出象棋，說：咱倆來三盤，不能緩棋，否則不下。那次我輸了個痛快，每一盤棋都沒有超過十五分鐘，我心中所想好像全被父親洞悉，而父親看起來的閑手全都藏著后續的手段，每個棋子底下好像都藏著一個刺客。父親說：現在來看，附近的馬路棋都贏不了你，但你還是個臭棋，奇臭無比。今天教你仕的用法。

母親的話說明，她并不理解丈夫下棋的愛好。在母親眼里，這種愛好是不務正業的表現。

照應前文中父親下棋“大多是贏，有時也輸，一般都輸在最后一盤”，暗示父親并非真的輸棋，而是遵循“一人下三盤”的原則，給對手留面子，側面反映了父親棋藝之高。

現在我回想起來，那個夜晚特別長。

當年的“我”懵懂無知，只知道那晚父親教“我”“仕”的用法，而現在回想起來，“我”之所以感到那一晚特別長，是因為從那天起，父親看到了“我”在下棋上的潛力，希望“我”能傳承他畢生的棋道精神。

從那以后出去，我背上了兩個板凳。我十一歲的時候，有人從新民來找父親下棋。那人坐了兩個小時的長途車，到父親常去的大樹底下找他。“黑毛大哥，在新民聽過你棋好，來找你學學。”那人戴著個眼鏡，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穿著白色的襯衫，汗把襯衫的領子浸黃了，用一塊手帕不停地擦著汗。

眼鏡不是第一個。從各個地方來找父親下棋的人很多，高矮胖瘦，頭發白的黑的，西裝革履，背著蟑螂藥上面寫著“蟑螂不死，我死”的，什么樣子的都有。有的找到棋攤，有的徑直找到家里。找到家里的，父親推開一條門縫，說：辛苦辛苦，咱外面說。然后換身衣服出去。一般都是下三盤棋，都是兩勝一負，最后一盤輸了。有的人下完之后說：知道了，還差三十年。然后握了握父親的手走了。有的說：如果那一盤那一步走對了，輸的是你，我們再來。父親擺擺手說：說好了三盤，不能再下了。不行，對方說，我們來掛點東西。掛，就是賭。所謂棋手，無論是入流的還是不入流的，都有人愿意掛，小到煙酒，大到房子、金子和存款，一句話就訂了約的有，找個證人簽字畫押的也有。父親說：朋友，遠道而來別的話不多說了，我從不在棋上掛東西，你這么說，以后我們也不能再下了，剛才那三盤棋算你贏，你就去說，贏了黑毛。說完父親就站起來走。還有的人，下完棋，不走，要拜父親為師，有的第二天還拎著魚來，父親不收，說自己的棋，下可以，教不了人，瞧得起我就當個朋友，師徒的事兒就說遠了。

父親下棋不糾結輸贏，不拿下棋賭博，這些都體現了父親下棋的純粹，體現了他對棋道的追求。

那天眼鏡等到父親，拿手帕擦著汗，說要下棋，旁邊的人漸漸圍過。父親坐在板凳上，樹上的葉子嘩啦嘩啦地響，他指著自己的腦袋說：老了，酒又傷腦子，不下了。那年父親四十歲，身上穿著我的校服，胡須長了滿臉，比以前更瘦，同時期下崗的人，有的人已經做生意發達了，他卻變成一個每天喝兩頓散白酒，在地上撿煙蒂抽的人，話也比過去少多了，只是終日在棋攤泡著，確實如他所說，半年來只是坐在板凳上看，不怎么出聲，更不下場下棋。

通過肖像描寫和對比手法，呈現了父親作為下崗工人的生活境況—— 困窘、沉默、不合群，但對下棋的熱愛使得他的精神世界豐盈而自足。

眼鏡松開一個紐扣說：我扔下學生，坐了兩小時汽車，又走了不少路，打聽了不少人，可是你不下了。父親說：是，腦袋壞了，下也沒什么用。眼鏡用手帕擦著汗，看著圍著的人，笑了笑，說：如果新民有人能和我下，我不會來的。父親想了想，指著我說：朋友，如果你覺得白來了的話，可以和他下。眼鏡看了看我，說：你兒子？父親說：是。眼鏡在眼鏡后面眨了眨眼，說：你什么意思？父親說：他的棋是我教的，你可以看看路子，沒別的意思，現在回去也行，我不下了，腦子壞了。眼鏡又看了看我，用手摸了摸我的腦袋說：你幾歲了？我說：十一。他說：你的棋是你爸教的？我說：教過一次，教過仕的用法。大伙兒笑了。眼鏡也笑了，說：行嘞，我讓你一匹馬吧。我說：別了，平下吧，才算有輸贏。大伙兒又笑了。眼鏡蹲下，我把板凳拉過去，把棋子擺上。到了殘局，我一車領雙兵，他馬炮單兵缺仕象，被我三車鬧仕贏了。眼鏡站起來，從兜里掏出一支鋼筆放在我手上，說：收著吧，自己買點鋼筆水，可以記點東西。父親說：鋼筆你拿回去，他有筆。我們下棋是下棋。眼鏡看了看父親，把鋼筆重新放進兜里，走了。

父親教“我”“仕”的用法， 一方面是對“我”棋藝的肯定與點撥，另一方面也是以棋局喻人生——棋品即人品，以此教會“我”為人處世的道理，教會“我”如何成為一位“士”。

父親下棋是有原則的，他將下棋作為一種純粹的藝術追求， 不拿下棋換取利益，他還將這種原則通過言傳身教傳給“我”。

回家的路上，我在后座上想著那支鋼筆，問：爸，你真不下了？父親說：不下了，說過的話當然是真的。又說：你這棋啊，走得太軟，應該速勝，不過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在學校不要下棋，能分得開嗎？我說：能，是個玩嘛。父親沒說話，繼續騎車了。

（有刪改）

1．下列對本文相關內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本文開頭母子之間的對話，間接表明父母的關系已因父親癡迷于下棋而變得緊張。

B．父親下棋多在街頭，這表現出一個民間高手始終得不到正式認可的郁郁不得志。

C．“我”拒絕“眼鏡”讓馬，表現的是孩子下棋時的心理，既充滿自信，又在意輸贏。

D．“眼鏡”是個溫和友善的人，又是個和父親一樣的棋癡，他們相互理解、彼此尊重。

2．下列對本文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本文寫回憶父親教“我”用“仕”的“那個夜晚特別長”，雖然表述平淡，卻寫出了“我”的心理感覺，以及對父子雪夜論棋那一場景深深的懷念。

B．本文在“眼鏡不是第一個”話頭之后，插入一段下棋人眾生相的描寫，烘托了父親的“大師”形象，為下文“眼鏡”與父親對弈的高潮做了鋪墊。

C．父親評價兒子的棋“走得太軟”，但又說“這樣也沒什么不好”，看似不無矛盾的態度中，包含著父親對兒子下棋之道及處世之道的指點。

D．本文的敘述整體而言沉靜克制，偶爾出現的幽默語句，不僅生動有趣，而且寫出了追憶中的少年時光那不乏溫情輕松的一面。

3．本文多次提到“板凳”，這是富有意味的細節。請分析這里寫“板凳”的用意。（6分）

4．父親說“我們下棋是下棋”，怎樣理解這句話？請結合全文具體分析。（6分）

答案解析

1．B（從文中可以看出，即使不被妻子理解，父親仍將下棋作為自己畢生的愛好，并且父親下棋有原則，不“掛東西”，不過三局，由此可見，父親是一個并不在意輸贏或他人眼光的、內心豐盈的、純粹的棋藝求道者）

2．B（“眼鏡”并未與父親下成棋）

3．①細節真實：板凳作為家常用具，與父親的形象、身份及街頭下棋場景相符，寫出了日常生活氣息。②以板凳反映心理：“我”給父親背著板凳，跟他去下棋，既是兒子又像徒弟，包含著“我”對父親的跟從心理。③含有一定寓意：雪夜學棋之后“我”背著兩個板凳出去，意味著“我”得到了父親的認可。

4．①父親追求的是下棋的純粹，恪守君子之交，決不拿棋藝換取世俗利益，這既關乎下棋之道，更關乎個人尊嚴；②父親這話既是說給“眼鏡”聽的，以拒絕對方的饋贈，也是說給兒子聽的，含有言傳身教的意味。

考點分析

2020年全國新高考Ⅱ卷節選了雙雪濤的短篇小說《大師》作為現代文閱讀材料，可見，新高考改革后，命題者在現代文閱讀選材上有逐漸將視角投向近年來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的趨勢，因此，考生有必要對這一類青年作家的作品在主題、敘事與語言風格上獨有的美學特點進行了解。同時，統編高中語文教材選擇性必修上冊第三單元為小說閱讀板塊，編者在單元導語中指出，學習者在閱讀與鑒賞過程中應“從主題內容、敘事手法、語言風格等多方面入手把握作品獨特的藝術成就”，由此可見，主題內容、敘事手法、語言風格作為小說鑒賞的基本切入維度，也應成為考生在具體的文本閱讀過程中熟悉并掌握的思維方向。

小說講壇

一、極富地域與時代特色的創作

雙雪濤是近年來備受關注的青年作家，縱觀其文學創作，無論是長篇小說《聾啞時代》，還是中短篇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獵人》，無不帶有鮮明的東北地域色彩與獨特的時代風貌，這種創作特色與他自身的經歷有關。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商業化大潮席卷而來，市場擴張的重要內容表現為“非國有化”的轉變。這使得一些曾經擁有令人羨慕的“鐵飯碗”的國有企業工人，忽然淪為失業的邊緣人。身份的轉變和經濟來源的喪失，給這些工人家庭帶來無可言喻的創傷，并映射在其子輩的記憶中。雙雪濤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他出生于沈陽市鐵西區一個下崗工人家庭，對20世紀90年代東北廠區下崗工人生活的回望，成為其文學創作的出發點。他在訪談中談道：“就是我記憶能力大大增強的時候，搬到了市里最落魄的一個區域，艷粉街……在那個環境里，會看見各種各樣的人……這一切，都是我一直牢記的東西。因為就在我的血液里，無論表面看起來如何如何，無論寫東西之后如何，我還是艷粉街的孩子。”他的小說完整地呈現了那個工廠制改革為主流的時代，以及以家庭為單位的下崗工人群體的生活狀況。更重要的是，小說著力展現了他們在艱難歲月對待生活的另一種態度，如《平原上的摩西》中熱心仗義的下崗工人李守廉、《大師》中癡迷于下棋的父親、《飛行家》中執著于制作熱氣球升天的李明奇……這些故事往往具有濃厚的東北地域特點與鮮明的時代特色。

二、小說主題與風格一覽

成長敘事與代際敘事。一方面，雙雪濤借助子輩視角的敘述，使得人物以親歷者的視角，直面時代洪流下的個體生存困境；另一方面，在通過敘述視角重拾起子輩身份的同時，小說中的敘述者也承擔起了講述父輩影響下的自我成長這一敘事責任。現實中或許存在無可避免的創痛，但雙雪濤以獨特的敘述視角與成長故事展現了一種思考：在面對非公正的、不可理喻的世界時，我們應采取怎樣的態度立身其中？對于這個問題，小說中呈現的人性的光亮也透露出了一絲希望——父輩們理想化的處事方式與殘酷現實之間的矛盾，將被子輩理解，被子輩承接，并由子輩試圖去和解。

現實主義中的浪漫色調。雙雪濤著力于刻畫現實社會中被拋棄的邊緣人物，實際上，小說中這些人物往往擁有充盈、浪漫的精神世界，或有著某種超于世俗的執拗。他們用自身的方式去對抗世界的平庸與現實的不可理喻，這使得這些人物（大多是父輩）具有一種雜糅了落拓與詩性的浪漫色調，這種糅合了現實主義與浪漫色彩的敘述方式，讓貼地而行的現實主義文本擁有了騰空而起的詩意，也為代際敘事下的成長故事抹上了溫暖的色調。

簡約冷靜的敘事語言。雙雪濤的小說敘事，以其簡約的語言與冷靜的敘述語調，還原了人們在特定時代中的創傷經歷，并借助鋒刃般的語言破開堅冰，展露冷冽東北故事中小人物的溫情和閃光點。

這些手法使得雙雪濤的作品呈現出獨有的精神品格與審美特質，并使其在接續了過去一個世紀以來所形成的中國文學傳統的基礎上，以一個新生者的姿態，為當代文學的發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素材點撥

雙雪濤在小說創作中所體現的普通人對本心的堅守以及文化的代際傳承，都可為當下高中議論文的素材選擇提供借鑒。

適用話題1：于困境中堅守本心

雙雪濤善于寫凡人奇事，寫普通人在落魄的境遇中堅守本心的故事。普羅大眾的日常背后，是與時代洪流不斷交織的變局。而身處其中的人，守住自己的內心，守住自己的精神，就是守住人生的底線。在作文中討論“當下時代之變局與青年之責任”等命題時，可引用雙雪濤作品中的人物，比如《聾啞時代》中反抗資本的不義、堅守信仰的工人，他們在時代變局的沖擊下，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本心，在貧瘠的日常中保持內心的充盈，這是對生活的一種詩意解讀，也是普通人反抗平庸的嘗試。

適用話題2：文化傳承與接續

文化的傳承與接續是高考作文中長盛不衰的話題。在談論文化的相關話題時，代際間的精神影響、父輩與子輩間的傳承，是值得切入的議論方向。雙雪濤的作品多采用這種代際間的傳承敘事，在講述兩代人的技藝傳承背后，更重要的是呈現一種對匠人之“道”的傳承意識，比如《大師》中的棋道精神。當現代社會正以極快的速度裹挾著人們前進，在“快”變為一種時尚時，對一事一物極盡心力的雕琢、對“道”的堅守，成為民族延續與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品格。

（編輯：張思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