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水杰
關(guān)鍵詞 六朝文學 意象 經(jīng)典書寫 心性 心術(shù)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4)03-0095-08
關(guān)于六朝文學的“佳句”評點,自梁代鐘嶸開始歷來是詩話評論的焦點,佳句頻出也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六朝文學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鐘嶸在《詩品·序》中提及的“思君如流水”“清晨登隴首”“高臺多悲風”“明月照積雪”,①都是六朝詩歌的“佳句”,并建構(gòu)出“流水”“隴首”“悲風”“積雪”等經(jīng)典性“意象”。清代詩論家袁枚的《隨園詩話》云:“詩有有篇無句者,通首清老,一氣渾成,恰無佳句令人傳誦。有有句無篇者,一首之中,非無可傳之句,而通體不稱,難入作家之選。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工夫。必也有篇有句,方稱名手。”②在袁枚這里,佳句的出現(xiàn)需要創(chuàng)作主體先天的“性情”“才性”等“天分”。六朝文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宗經(jīng)》篇中云:“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洞性靈之奧區(qū),極文章之骨髓者也。”③ 詹#先生把“性靈”闡釋為“性情,靈魂”,④ 劉勰認為“洞性靈之奧區(qū)”才是詩文經(jīng)典書寫的特征。在傳統(tǒng)“心性之學”中,“靈魂,是指人心的本體,它也就是人的智能、靈性”⑤,無論是“性靈”“性情”,還是“靈魂”“靈性”,都是同一層面的概念。文學的經(jīng)典性正在于對人性靈的發(fā)掘與洞察,根據(jù)徐復觀先生的研究,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命(道)、性(德)、心、情、才(材)”等名詞所代表的思想觀念是“人性論”的基本內(nèi)容,⑥即“性靈”“性情”“心性”“才性”等語詞都是“人性論”思想的延伸,其內(nèi)涵具有同一性。六朝文學“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正在于洞悉創(chuàng)作主體的“人性”,發(fā)掘創(chuàng)作主體的本真“性情”、顯化其“性靈”。關(guān)于六朝文學“意象”的研究,學界主要有兩種傾向:一種是側(cè)重從理論層面研究,如有學者就把“意象”作為一種批評方法;①另一種是側(cè)重個體作品的“意象”研究,如有學者就指出庾信詩文中“意象”的折疊特征。②基于已有研究,本文主要以創(chuàng)作主體心性為本,從詩歌、賦作“意象”以及“心術(shù)”與“隱秀”的辯證關(guān)系來探討六朝文學“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與美學生成,并希望對六朝詩歌“佳句”頻出的深層原因作出新的闡釋。
一、從“興”到“直尋”:詩歌意象本于心性的經(jīng)典書寫
宋代朱弁的《風月堂詩話》在闡發(fā)詩歌佳語時,直接引用鐘嶸的評點,其云:“若‘思君如流水、‘高臺多悲風、‘清晨登隴首、‘明月照積雪之類,皆一時所見,發(fā)于言辭,不必出于經(jīng)史。故鐘嶸評之云:‘吟詠性情,亦何貴于用事。”③“思君如流水”為魏晉詩人徐干《室思詩》的名句,全詩借思婦口吻表達對遠方游子的思念,用“流水”意象將這種思念推向極致,南朝詩人江總曾評價此詩:“率制此篇,以記即目。”④“高臺多悲風”出自曹魏詩人曹植的《雜詩》,同樣是書寫眼前所見之景,用“高臺”“悲風”作為“意象”起“興”來寄托思情,并奠定了全詩的悲涼基調(diào)。稱帝后的曹丕頒布了禁止藩國兄弟互致問候的嚴令,一般認為此詩是曹植思念兄弟曹彪所作。⑤ “清晨登隴首”為西晉詩人張華的殘句,表達游子行路之難。“明月照積雪”為南朝劉宋大詩人謝靈運《歲暮》詩的殘句,傷感歲月流逝、人生易老。
鐘嶸在《詩品·序》評價這些詩句的藝術(shù)特征時用了“直尋”,即“直書即目所見”,⑥ 也就是說創(chuàng)作者直抒胸臆地書寫所看之景。“流水”“悲風”“隴首”“積雪”等“意象”,都是創(chuàng)作主體情發(fā)自然、對外物直接觸感的書寫,這種創(chuàng)作主體的“直尋”源于生命的“興”感。王昌齡所撰《詩格》載:“詩有‘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則曹子建之興也。”⑦并且談及創(chuàng)作主體如何來“興”:“紙筆墨常須隨身,興來即錄。……江山滿懷,合而生興。須屏絕事務,專任情興。”⑧強調(diào)“興”與主體創(chuàng)作時的生命狀態(tài)相關(guān),詩歌的奇逸佳作由主體起“興”而成,與鐘嶸“直尋”的理論相通。鐘嶸在《詩品·序》中對“興”的定義是“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⑨“意”就是指詩歌“意象”引發(fā)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意,所以鐘嶸才有“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之嘆,劉勰的《文心雕龍·明詩》篇評價阮籍“阮旨遙深”,⑩正是精確把握到其詩歌“興”的書寫特征。徐復觀先生在談及“詩的比興”時,指出“興”由外物觸發(fā)引出內(nèi)蘊的情感,其所用“事物”因感情的融合作用而成為內(nèi)外、主客的交匯點,而這種交匯關(guān)系沒有“刻意經(jīng)營安排”,只是“偶然的觸發(fā)”,這也是“興”在根源上和“比”的分水嶺。⑾這里談到“興”所觸發(fā)的“事物”就是“直尋”而生發(fā)的“意象”。
謝靈運的《歲暮》詩僅留:“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運往無淹物,逝年覺易催。”⑿“明月”“積雪”“朔風”意象的連用,呈現(xiàn)出由“興”而起的“意”深,鐘嶸在《詩品》中評價謝靈運“頗以繁蕪為累。……然名章迥句,處處間起”。⒀謝靈運的“繁蕪”在于“興”,“興”能引出如“明月照積雪”這樣的“名章迥句”,正是在于詩歌創(chuàng)作時主體由“興”而生發(fā)的生命力。清代王夫之《姜齋詩話》云:“‘池塘生春草,‘蝴蝶飛南園,‘明月照積雪,皆心中目中與相融浹,……‘日暮天無云,春風散微和,想見陶令當時胸次,豈夾雜鉛汞人能作此語?”①這句話表明“明月照積雪”這樣佳句的出現(xiàn)是由創(chuàng)作主體的胸懷境界決定,并進一步列舉陶淵明詩句表明澄澈的人生之境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宋代黃徹的《鞏石溪詩話》云:“靖節(jié):‘歡言酌春酒,‘日莫天無云,此處畎畝而樂堯舜者也。堯舜之道,即田夫野人所共樂者,惟賢者知之爾。”②這里的“堯舜之道”是說陶淵明詩歌蘊涵了“自然無為”的人生之樂,只有淵明這樣的大賢之人才能得其中之趣。王夫之與黃徹的詩話都提到陶淵明詩歌“日暮天無云”,這句詩出自其《擬古九首》:“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③此詩通過“天無云”“春風”“佳人”等意象書寫良辰美景的同時并生發(fā)人生無常之感。“日暮天無云”被鐘嶸譽為“風華清靡”,④“天無云”在“日暮”的襯托之下更顯清幽孤寂。可以說詩歌美在意境,意境之美在意象,而意象又是詩人生命之境的寫照。
六朝文人在對生命無常的感興中創(chuàng)造出思深意遠的佳作。六朝詩歌的“意象”書寫正是源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發(fā)自然,清代宋徵璧的《抱真堂詩話》云:“‘明月照積雪,‘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澄江靜如練,‘夜雨滴空階,‘流水繞孤村,‘岸花臨水發(fā),俱自然妙句。”⑤除了“流水繞孤村”“空梁落燕泥”分別出自隋代的楊廣、薛道衡,其他佳句出自六朝文人謝靈運、謝緿、何遜,這些感發(fā)自然的秀句無一不與鮮明生動的“意象”相關(guān)。值得一提的是南齊詩人謝緿的“澄江靜如練”,⑥全詩書寫了春天傍晚登山臨江而引發(fā)的故鄉(xiāng)之思。在詩人筆端,余霞鋪灑天空,猶如光彩絢爛的錦緞;大江奔向遠方,仿佛色澤明凈的綢緞,意象生動悅目。唐代詩論家皎然在《詩意》中評價謝緿詩歌“情致蕭散,詞澤義精,至于雅句殊章,往往驚絕”,⑦連大詩人李白創(chuàng)作也受其影響,如其《秋夜板橋浦泛月獨酌懷謝罣》云:“漢水舊如練,霜江夜清澄。”⑧謝緿此詩“綺”“練”的意象由“余霞”“澄江”等意象通過主體之“興”想象而出,就審美生成而言,“綺”“練”即是晚唐詩論家司空圖所言的“象外之象”。⑨
鐘嶸在《詩品》中評價謝緿時言“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遠變色”,⑩謝緿詩歌的奇秀之美連謝混、鮑照這樣的大家都要自慚形穢。南宋胡仔編撰的《苕溪漁隱叢話》云:“古今詩人,以詩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聯(lián),或只一篇,雖其余別有好詩,不專在此,然播傳于后世,膾炙于人口者,終不出此矣,豈在多哉?如‘池塘生春草,則謝康樂也;‘澄江靜如練,則謝宣城也;……凡此皆以一句名世者。”⑾可見,謝靈運、謝緿書寫的佳句都離不開秀美的“意象”。詩才橫溢的二人卻在政治上不懂權(quán)變之道,最終都遭構(gòu)陷而死。六朝詩歌“佳句”“意象”頻出的特征,正源于詩人們的生命感興。六朝時局動蕩、命如飛蓬,文人們在對自然物色書寫時,更易率性而為、不講究謀篇布局。從曹植到謝緿,這種創(chuàng)作主體的率性任情與“興”感來時率真的心境密切相關(guān),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談到主體創(chuàng)作“興”的藝術(shù)狀態(tài)時,云“入興貴閑”,⑿創(chuàng)作主體剎那間閑適率真的生命狀態(tài)往往更能激發(fā)出雋永佳句、生動意象,《詩格》有云:“夫文章興作,先動氣,氣生乎心,心發(fā)乎言,聞于耳,見于目,錄于紙。”⒀《詩議》亦有云“興者,立像于前,后以人事諭之”。⒁因此,創(chuàng)作主體的“直尋”生成“意象”,而“直尋”由“興”感而來,“興”感又源于創(chuàng)作主體之“心”。概言之,詩歌“意象”是本于創(chuàng)作主體心性的經(jīng)典書寫,包含著即目所見之“象”及由此“象”引發(fā)的“象外之象”,而后者的書寫更需要主體先天的“性情”“性靈”。
二、從“心生文辭”到“聯(lián)璧其章”:賦作意象本于心性的經(jīng)典書寫
六朝賦作的經(jīng)典書寫亦是本于創(chuàng)作主體心性的抒發(fā)。《西京雜記》記載司馬相如在答友人盛覽時所云“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其傳”,①指出賦作之心囊括宇宙的宏大。《文心雕龍·麗辭》篇云“心生文辭”,②劉勰認為駢賦華美文辭的生成源于創(chuàng)作主體之“心”。清代王士?的《漁洋詩話》云“趙處女與勾踐論劍術(shù),曰:‘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司馬相如答盛覽曰:‘賦家之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云門禪師曰:‘汝等不記己語,反記吾語,異日稗販我耶?數(shù)語皆詩家三昧”,③指出司馬相如所論賦作之心與趙處女論劍術(shù)、云門禪師的禪語機鋒一樣,都講究主體悟性。這些論者無不強調(diào)“賦家之心”本于心性的特色。有學者結(jié)合賦體的藝術(shù)特色,指出“形象化的描繪是藝術(shù)賦的鮮明特色”,④而本于心性的“形象化”正是六朝賦作的“意象”特征,據(jù)其經(jīng)典書寫可以分為四類。
第一類是賦作因名士風流而形成經(jīng)典“意象”。這種“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離不開深厚的文化底蘊與名士氣度,如以“賦”而作的王羲之《蘭亭集序》形成的“蘭亭”意象。“蘭亭雅集”的參加者除了王、謝兩家有才華的青年子弟,謝安、孫綽等名人雅士,王羲之還邀請了高門世家袁家、郗家、庾家、桓家的才學出眾之士,如袁嶠之、郗曇、庾友、桓偉等,這次冠絕古今的雅集負載著世家流韻及風雅精神。《蘭亭集序》除了有對人生靜躁、生死狀態(tài)的感發(fā),文辭更是華彩流動,如其云:“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⑤視野寥廓,筆法精妙,把心性感發(fā)與高雅趣味完美融合。這篇文字的構(gòu)思屬于借助自然山水的“意象”建構(gòu)“文化意象”,即通過“流觴曲水”“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等“意象”對“蘭亭”意象進行經(jīng)典書寫。“蘭亭”不僅是一個地理“意象”,更是一個“文化意象”。本次蘭亭集會共有四十多人參加,匯集成冊稱之為《蘭亭集》。大詩人李白有詩句追慕:“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一個“興”字點出“蘭亭”意象建構(gòu)的關(guān)鍵。文士借助山水澄清心志,在對山水的審美感“興”中呈現(xiàn)出自覺的生命意識。⑥ “蘭亭”意象是中華美學的一座豐碑,不僅因為王羲之書法冠絕天下,還因其詩情雅意被古今文人起“興”共情。此類代表性的賦作亦有孫綽《游天臺山賦》書寫的“天臺山”意象。
第二類是賦作因“美人”或“美景”書寫而成經(jīng)典“意象”。這種“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離不開創(chuàng)作主體驚才絕艷的才性,如曹植《洛神賦》形成的“洛神”意象、庾信的《哀江南賦》書寫的“江南”意象。《洛神賦》云:“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⑦曹植展開主體的天才想象,通過“羅衣”“明珠”“文履”“輕裾”等意象建構(gòu)了一個光彩照人、仙氣飄飄的“洛神”形象。在賦中,作者與“洛神”纏綿悱惻,以一句“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⑧ 將這種微妙的情感推入高潮,暗示出作者希望碰到如“洛神”般“知音”而一解愁怨的隱秘心性。此賦創(chuàng)作于黃初三年(公元222年),此時曹植處境危如累卵,在無限愁悶中創(chuàng)作此賦。唐代詩人李商隱有詩歌《東阿王》云:“國事分明屬灌均,西陵魂斷夜來人。君王不得為天子,半為當時賦洛神。”⑨曹植塑造“洛神”意象來隱晦地書寫心曲,因其傾情書寫,“洛神”意象從而成為“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經(jīng)典意象。此類代表性賦作亦有陶淵明《閑情賦》、沈約《麗人賦》書寫的“美人”意象。
南北朝文學家庾信的《哀江南賦》一向有“賦史”美譽,其哀痛梁代覆亡,哀嘆個人流離,情感之充沛,意象之豐富,讓人共情。如其對蕭統(tǒng)的追思:“西瞻博望,北臨玄圃,月榭風臺,池平樹古。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馬于鳳凰樓柱。仁壽之鏡徒懸,茂陵之書空聚。……非無北闕之兵,猶有云臺之仗。”①作者借助“博望苑”“玄圃”“月榭風臺”“鳳凰樓柱”“茂陵之書”“仁壽之鏡”這些“意象”來表達對才思過人卻英年早逝的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懷念,并痛悼梁代之滅,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主體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這種“意象”連用,波瀾壯闊的書寫成就了“江南”意象,從而使得“江南”成了一個寄寓“鄉(xiāng)關(guān)之思”的文化符號。此類代表性的賦作亦有鮑照《蕪城賦》書寫的“廣陵”意象。
第三類是賦作因“美好的意象”的品鑒而成經(jīng)典“意象”。這種“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離不開創(chuàng)作主體一流的品鑒才性,如六朝著名文論家劉勰《文心雕龍》書寫的“知音”“風骨”意象。《文心雕龍·知音》篇云:“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②劉勰把“知音”一詞明確拈出,不僅使其成為一個文學批評術(shù)語,更是成為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意象”。特別是劉勰借助屈原口吻對作品奇異之采的評價,引出了“見異唯知音”③的高論,并借助揚雄之言發(fā)論“揚雄自稱心好沈博絕麗之文,其事浮淺,亦可知矣。夫唯深識鑒奧,必歡然內(nèi)懌”。④ 只有見解深刻的欣賞者才能理解作品的深意,不僅文學品鑒是這樣,文學創(chuàng)作同樣如此,后來蘇軾因欣賞陶淵明而創(chuàng)作大量的“和陶詩”,一流的鑒賞者往往更易成為一流的創(chuàng)作者,劉勰“知音”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影響深遠。劉勰對“風骨”的經(jīng)典書寫同樣如此,如南朝謝赫《古畫品錄》在評價三國畫家曹不興時云:“觀其風骨,名豈虛成。”⑤可以說,劉勰使“風骨”不僅成為文學批評的重要術(shù)語,而且成為書畫藝術(shù)的經(jīng)典“意象”。
此外,還有一類賦作通過構(gòu)筑一系列的“意象”而渲染出一種“意境”從而成就千古佳篇,如南朝文人江淹的《別賦》《恨賦》。特別是《別賦》開篇直接點出離別之愁:“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⑥然后塑造了“游子”“思婦”“公卿”“俠士”“從軍之人”“去國之人”“宦游者”“成仙者”“熱戀者”等一系列離恨別愁的“意象”。此賦筆調(diào)搖曳多姿,各種“意象”躍然紙上,似一幅社會風情畫令讀者共情傷別。此類代表性賦作亦有陸機的《嘆逝賦》、潘岳的《懷舊賦》,它們都是通過刻畫自然物色并建構(gòu)多重“意象”,從而“觸萬類以生悲”“聊掇思于斯文”,⑦以渲染主體情思。
這些賦作“意象”,或者以“美景”“美人”呈現(xiàn),或者以“哀美景”呈現(xiàn),或者以品鑒“美好的意象”呈現(xiàn),或者以構(gòu)筑“意象”來生成意境,風格之“美”成為其經(jīng)典書寫的主要特征。而這種“美”區(qū)別于泛泛的形式雕飾,是由主體“興”“情”“心”而生發(fā)的經(jīng)典書寫。《文心雕龍·詮賦》篇云“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⑧《文心雕龍·物色》篇云“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⑨都指出主體情感、心性與語言詞彩、風格的關(guān)系。又《文心雕龍·麗辭》篇云“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必使理圓事密,聯(lián)璧其章”。⑩賦作“意象”如璧玉與篇章相映生輝,文辭華彩的生成歸根結(jié)底源于創(chuàng)作主體之“心”。探微人的本真性情,發(fā)掘主體心性,理應是一切文學作品的書寫要旨。從“心生文辭”到“聯(lián)璧其章”,賦作“意象”因本于心性的經(jīng)典書寫而生成經(jīng)典“意象”。
三、從“心術(shù)”到“隱秀”:六朝文學意象的美學生成
由上面論述可知,六朝詩歌、賦作“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都有本于創(chuàng)作主體心性的特征。劉勰《文心雕龍》也正是以“心”為核心構(gòu)建文學批評體系,從文學批評的規(guī)律而言,其應該也有本于創(chuàng)作主體心性的“意象”理論建構(gòu)。《文心雕龍》有《隱秀》篇,這是一篇闕文,歷來受到龍學研究者的熱議,特別是有學者指出“《歲寒堂詩話》所引‘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事實很可能是張戒對劉勰‘隱秀之意的個人理解,并強調(diào)‘狀溢目前為文章描繪的藝術(shù)效果”,①這是個非常有意義的研究結(jié)論。“狀溢目前”既為文章描繪的藝術(shù)效果,那么這種藝術(shù)效果是否與“意象”相關(guān)呢?
《文心雕龍·隱秀》篇殘文載:“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氣寒而事傷,此羈旅之怨曲也。”②“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③選自魏晉詩人王贊的《雜詩》,《宋書·謝靈運傳》載“正長朔風之句,并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調(diào)韻,取高前式”。④ 王贊,字正長,本詩“朔風”句也符合鐘嶸“直尋”的佳句評點,清代沈德潛在編選《古詩源》時亦贊其:“起得雄杰。隱侯謂正長朔風之句。指此。”⑤首句就通過意象“朔風”“秋草”“邊馬”刻畫了一位思念家鄉(xiāng)的“戍邊人”形象,而“戍邊人”形象指“象外之象”引發(fā)的“意象”。既然劉勰舉出了這句“秀句”作為例證,“隱秀”的美學內(nèi)涵自然也包含了對“意象”的評析。
又《文心雕龍·隱秀》篇殘文載:“故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 秀句所以照文苑,蓋以此也。”⑥劉勰認為一篇文章中最突出的“秀句”都是自然天成,并不是苦心而得,文辭的自然之妙如同有光華的草木、艷麗之色的絲綢,“秀句”之美正在于此,此中道理與六朝詩賦“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一樣。可見,劉勰所謂“隱秀”之“秀”的內(nèi)涵,既指佳句、秀句,也指“意象”。清人馮班《鈍吟雜錄》云:“隱者,興在象外,言盡而意不盡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詞,意象生動者也。”⑦“秀”指詩文中鮮明的“意象”,能夠生動地傳遞詩文意在言外的美感,這也符合六朝文學“意象”注重心性書寫的實際情況。《文心雕龍·隱秀》篇云:“夫心術(shù)之動遠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⑧ 由“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可以看出詩文的“秀”“隱”是由“心術(shù)之動”產(chǎn)生。“洞性靈之奧區(qū)”是劉勰認為詩文經(jīng)典書寫的重要特征,那么“心術(shù)”“性靈”“隱秀”等范疇之間也應該有所關(guān)聯(lián)。
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龍義證》把“心術(shù)”解釋為“心計,或運思的方法”,⑨這是一個比較籠統(tǒng)的闡釋。《文心雕龍》的“總術(shù)”篇,研究者一般把其解釋為“總論行文之術(shù)”⑩的篇章,而“風骨”篇亦有“文術(shù)多門,各適所好”之言,劉勰對“術(shù)”的定義應該是論述“行文之術(shù)”或“作文之術(shù)”。《管子·七法》篇云:“實也,誠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謂之心術(shù)。”⑾這六種品質(zhì),“皆自心術(shù)生也”⑿,《管子》將“心術(shù)”作為治理天下的七種法則之一,闡發(fā)可以通過“心術(shù)”來識人進而統(tǒng)治天下。《管子》的“心術(shù)”顯然指內(nèi)心顯化的品質(zhì)。《莊子·天道》亦云:“此五末者,……心術(shù)之動,然后從之者也。”⒀成玄英注疏:“術(shù),能也;心之所能,謂之心術(shù)也。”⒁《莊子》的“心術(shù)”顯然指內(nèi)心顯化的行為。《漢書·禮樂志》亦云:“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然后心術(shù)形焉。”⒂顏師古注解:“心術(shù),心之所由也。”⒃《漢書》的“心術(shù)”顯然指內(nèi)心顯化的路徑。依此來推,劉勰的“心術(shù)”應該定義為“內(nèi)心顯化的作文之術(shù)”,這也是詩文的“源奧”“根盛”的本質(zhì)所在,“秀”就是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心顯化的作文之術(shù)”所呈現(xiàn)的“詩文形態(tài)”。那么這種“詩文形態(tài)”是否就是詩文中的“意象”呢?
劉勰認為“意象”源于“心術(shù)之動”帶來的“文情之變”,而“心術(shù)”從本源上來說仍然與“心”相關(guān)。范文瀾認為劉勰以“心”為名進行理論建構(gòu),是受到六朝高僧釋慧遠的影響,其《阿毗壇心序》云“《阿毗壇心》者,三藏之要頌,詠歌之微言,……故作者以心為名焉”,①明確提及心性本體與“微言”之關(guān)系。吳調(diào)公指出,劉勰“知音”批評的一個重要內(nèi)涵是見“心”,只有這樣才能如劉勰所言“沿波討源,雖幽必顯”。② “雖幽必顯”③,即“雖微必顯”,意謂“即使隱微也一定會使它顯露”④。鐘嶸在《詩品》中評價阮籍詩歌所云“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⑤既然詩歌“意象”是“直尋”即目所見,那么此“言”既指詩歌之“微言”又指“意象”,與《歲寒堂詩話》所引“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有異曲同工之妙。黃侃先生的《文心雕龍札記》亦有闡釋:“大則成篇,小則片語,皆可為隱,或狀物色,或附情理,皆可為秀。”⑥由此可見,不論張戒所引這兩句是否出自《文心雕龍·隱秀》篇,劉勰的“隱秀”的確蘊涵著對“意象”本于主體心性的審美理解。以此看《隱秀》篇留存的被稱為“偽文”的語句,其云“彼波起辭間,是謂之秀,……容華格定,無待于裁熔,深淺而各奇,纖而俱妙”。⑦ “秀”之美,是文辭中的波峰,是纖手麗音、山之浮靄,如同美女妝容,自然天成,此中道理與殘篇的邏輯一致。因此,無論“偽文”是否是劉勰所作,其至少反映出劉勰“隱秀”美學思想的傳播影響。
據(jù)上,從“心術(shù)”到“隱秀”是六朝文學“意象”美學生成的路徑。《文心雕龍》的“秀”有“秀句”“意象”的雙重含義;“隱”已有“意境”的內(nèi)涵,指“言外之意”或者“象外之象”生成的“意境”,并且“隱秀”源自主體的“心術(shù)之動”。就文本而言,“意象”有兩重含義,既是指文學作品中直接所指的“形象”,又指文學作品構(gòu)筑的“意境”賦予“形象”的“言外之意”,即司空圖所謂的“象外之象”,這也符合上文對詩歌“意象”生命之“興”的分析。就創(chuàng)作而言,“意象”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主體心性而生發(fā)的“微言”之顯化,這亦符合劉勰“洞性靈之奧區(qū)”的經(jīng)典書寫。概言之,六朝詩賦“意象”本于心性的經(jīng)典書寫促進了“隱秀”范疇的美學生成。劉勰的“隱秀”是“心術(shù)”之顯化,包括了“意象”的一切美質(zhì),直接建構(gòu)了六朝的“意象”美學。
四、余論:六朝文學“意象”的美學影響
“性靈出萬象,風骨超常倫。”⑧是唐代邊塞詩人高適在《答侯少府》一詩中所吟出的詩句,盛唐詩論家殷在《河岳英靈集》中用“性拓落”“詩多胸臆語”⑨評價高適,這里的“性靈”亦與直抒胸臆的心性相關(guān)。雖然“萬象”的內(nèi)涵更加闊大,但詩人對主體心性的關(guān)照傳遞出“性靈”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日本高僧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載:“夫置意作詩,即須凝心,目擊其物,便以心擊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絕頂,下臨萬象,如在掌中。”⑩六朝文學“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正在于洞悉“心”的本質(zhì)特征,顯化出創(chuàng)作主體的“性靈”。一流的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構(gòu)思中無不以“心”為本,西晉文學家陸機在《文賦》中也言:“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⑾可以說,六朝有“佳句”傳世的重要作家,從曹植到謝靈運,從王羲之到庾信,都以源于主體之“心”的“性靈”為本,這種“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直接影響了后世文學的美學發(fā)展,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盛唐詩人注重生命之“興”,直接以六朝詩歌“意象”入詩。上文提及“思君如流水”中的“流水”意象,李白同樣有表達這種情感的詩句,如《涇川送族弟?》云:“寄情與流水,但有長相思。”①《秋夕旅懷》云:“連山去無際,流水何時歸。”②孟浩然有詩《和于判官登萬山亭因贈洪府都督韓公》:“因聲寄流水,善聽在知音。耆舊眇不接,崔徐無處尋。”③此是借助于“流水”意象,稱賞“知音”
之人。殷在《河岳英靈集》中評價孟浩然時云“無論興象,兼復故實”,④孟浩然的詩歌之美,也正在于這種由主體“興”感而審美生成的“興象”。從審美格調(diào)的構(gòu)建而言,“興象”比“意象”更符合中華美學的古典語境,但“意象”作為一個融合古今審美的術(shù)語更具有當下性。張華的“清晨登隴首”的“隴首”意象,李白有《學古思邊》云:“銜悲上隴首,腸斷不見君。”⑤高適有《送白少府送兵之隴右》云:“殘更登隴首,遠別指臨洮。”⑥殷評價高適時所說的“胸臆語”,就是主體“興”感而來的“直尋”之語。這些“意象”無一不彰顯出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性。馮班在《鈍吟雜錄》曾高度贊揚劉夢得評盛唐詩歌“興在象外”的美感,說其“一語妙絕”。⑦ 可以說,六朝文學“意象”注重興感的審美體驗直接影響了盛唐詩歌注重心性的美學書寫。
另一方面,因六朝文學“意象”的經(jīng)典書寫而形成的“秀句”評點,在后世形成了“句圖”的美學批評。不僅唐代元兢編撰《古今詩人秀句》,強調(diào)秀句之美的“句圖”美學批評在宋代更是蔚為大觀,據(jù)元代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記載,宋代的“句圖”文獻有《惠崇句圖一卷》《林和靖摘句圖一卷》《選詩句圖一卷》等。宋代劉窸的《中山詩話》載:“人多取佳句為句圖,……梅圣俞愛嚴維詩曰:‘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固善矣,細較之,夕陽遲則系花,春水漫何須柳也。工部詩云:‘深山催短景,喬木易高風。此可無瑕類。”⑧任何一種審美趨向由經(jīng)典走向流俗,都容易教條化,劉窸批評中唐詩人嚴維的詩句“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經(jīng)不起推敲,正在于詩人筆下的“柳塘”“春水”“花塢”“夕陽”等“意象”都是詩人所見之實景,沒有主體“興”感引發(fā)出“象外之象”的“意象”,后面列舉大詩人杜甫的“秀句”,言其“含蓄深遠”,一般文人模仿不得,正在于其詩歌有“象外之象”的“意象”形成的“句圖”美學效應。然而,杜甫這樣的偉大詩人屬鳳毛麟角,若沒有創(chuàng)作主體的“興”感,一般文人的“句圖”之作往往形成“小巧美麗”的特征,難以見到如老杜般的“雄材遠思”。從“意象”經(jīng)典書寫的視角而言,《中山詩話》批評之語切中肯綮,亦無“不太明確”,⑨并從側(cè)面體現(xiàn)出“佳句”的形成離不開主體之“興”引發(fā)的“意象”,這反而體現(xiàn)出六朝文學“意象”經(jīng)典書寫的美學意義。
綜而論之,“意象”成為六朝文學審美發(fā)展的重要標識。從唐代的《詩格》、宋代的《風月堂詩話》《鞏石溪詩話》《苕溪漁隱叢話》到清代的《姜齋詩話》《抱真堂詩話》對六朝“佳句”的評點,從“蘭亭”到“江南”、從“流水”到“隴首”等“意象”書寫,六朝文學“意象”的“性靈”特征、華彩之美的自然建構(gòu)及從“心術(shù)”到“隱秀”的美學生成,直接影響了盛唐詩歌的興感書寫及唐宋“句圖”的美學批評。可以說,六朝文學“意象”經(jīng)典書寫把握到詩文升華心性的美學功能,是中華古典美學精神的生動呈現(xiàn)。
作者單位: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
責任編輯:張翼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