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東晉著名田園詩人陶淵明筆下描繪了眾多自然樸素的田園風光,其中《歸園田居》組詩五首細致展現出田園生活的寧靜美好,極盡彰顯陶淵明卸下朝堂枷鎖、歸隱避世后縱情田間山水、感悟農閑恣意的生活狀態。而美國超驗主義作家梭羅的作品《瓦爾登湖》也表現出其追尋簡樸自然之風以及倡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倫理思想。二者雖身處不同時代,擁有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與人生經歷,但以“崇尚自然”為主導的思想卻使其“歸隱”透露出諸多相似點。借以梳理中西兩位文人歸隱全貌,分析對比“自然觀”指導下的中西“隱士”思想及追求的異同。
[關? 鍵? 詞] 梭羅;陶淵明;隱逸思想;《歸園田居》;《瓦爾登湖》
東晉著名詩人陶淵明以其豁達悠然、高風亮節的傲骨被后人推崇備至。后世皆贊其淡泊名利,寄情于田園草木蟲魚之樂的肆意與自在;感懷其清新淡雅、不事雕琢的詩風辭賦。但究其歸隱卻是茫茫輾轉,少年郎壯志難酬后,終是掙脫朝堂官場之束縛歸隱于田園山野之中。在回歸鄉野后,陶淵明作組詩《歸園田居》五首,借以抒發其徹底擺脫出仕念想與廟堂俗世后的“自然之道”。美國著名超驗主義作家亨利· 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在厭倦了拜金主義與奢靡之風裹挾下疲態的生活后,同樣選擇隱逸于碧水湖畔,與自然萬物為伴體悟生命之源。傳世之作《瓦爾登湖》同樣昭示出其認為自然萬物應與人類和諧共生的自然觀,也反映出梭羅對于工業時代背景下人類凌駕于自然萬物之上的“人本”論調的厭惡與抵抗。中西兩位文人都傲其風骨矗立于時代漩渦之中,都曾在面對現世的黑暗與不堪后,選擇用歸隱自然來跳脫出“現實牢籠”去感念萬物之源,尋找生命之道。然而,雖有同質化的自然觀作以指導,中西思想文化差異還是使得其“隱士”之途大有不同。
一、歸隱之源
(一)壯志難酬愁英雄
陶淵明生于東晉末年,正處時局動蕩、朝代更替的黑暗時期。彼時雖有短暫太平卻終究難逃戰亂頻繁之苦,國家政治腐敗,仕途與官場受到貪污腐壞之風的裹挾。曾有論“今臺閣選舉,涂塞耳目,九品訪人,唯問中正。故據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孫,則當涂之昆弟也”。由此可見,由于當時門閥制度森嚴,很多有志之士都毫無大展宏圖、報效國家的機遇。時代背景下產生的國家動蕩、社會治理混亂之象,門閥世家只手遮天的腐敗干政,導致朝堂、官場風氣敗壞,實無清正之士立足的可能,陶淵明也不得已成為殘酷時代下的犧牲品。而歸隱的主觀原因是其受到老莊哲學中“崇尚自然”“清靜無為”思想的影響,而最終毅然辭官,避世歸隱。追憶陶淵明少年之時,也曾意氣風發,滿心壯志報效國家。在受到儒家學派中“兼濟天下”“積極用世”之道的影響,以及官宦世家中“兼濟蒼生”之風的熏陶,陶淵明渴求借以自身微力大濟蒼生。然而,官場腐敗黑暗、虛偽奢靡的現狀無力左右,終于還是打破陶淵明入仕報國的準則,違背了其遵循的道家思想中“質性自然”的樸素觀。在屢次出仕終不得志后,陶淵明留下了“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的惋嘆,與仕宦之途訣別,歸隱于田園山野之間。
(二)物欲橫流奢靡成風
美國散文作家梭羅的諸多著作都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倫理性思考為題,被稱為浪漫主義時代最偉大的生態作家。其中《瓦爾登湖》更是細致描繪了其本人在湖畔歸隱后的耕讀思考與所看所感,被美國著名生態批評家布伊爾 (Lawrence Buell) 稱為“綠色圣經”,自然哲學思想也成為促使梭羅歸隱的重要原因。梭羅的歸隱之途也與其所處的時代背景、社會概況和文化內核緊密相關。19世紀中葉的美國正值第一次工業革命尾聲,憑借著地理和資源優勢推動了國家經濟的騰飛,但隨之產生了南北對立的社會經濟制度,社會矛盾激化、國家時局動蕩。除此之外,工業革命的興起雖然為人們的日常生活提供了便利,但也導致奢靡之風和拜金主義的盛行。人們在物欲橫流的奢靡風氣之中迷失,逐漸喪失了尊重自然、熱愛自然的理念,缺少了對于現實生活最真實、最淳樸的體悟。梭羅十分痛恨這種現代文明對自然文明的破壞,并認為它奴役了淳樸的自然與人性,造成欲望充斥生活的糟糕現狀。因而,此種由工業革命時代背景下“美國夢”所導致的物欲侵蝕也成為促使梭羅逃離現世、歸隱自然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歸隱之途
(一)從“假”隱到“真”隱
陶淵明出仕為官后曾多處就任,然而最終卻因種種原因,在多次重返朝堂無果后,徹底結束其十三年的仕途生涯而歸隱田園。從陶淵明“假隱”辭官又多次出仕的經歷可以看出,那時他并未全身而退,只是選擇暫時逃避現世為官而壯志難酬的苦楚與憋悶。魯迅先生也曾說:“(陶氏)于世事并沒有遺忘和冷淡”“陶潛總不能超出塵世,于朝政還是留心”。
然而最終陶淵明還是在不斷挫敗和對朝堂、仕途的失望中選擇了“真隱”于山野田園。《歸園田居》組詩五首便是陶淵明在看透官場的險惡與骯臟、現世社會的衰敗與愚昧,徹底決定隱居田園后所作。如果說《歸去來兮》最能夠表達陶淵明本人從黑暗煎熬中逃離的解脫心境,《歸園田居》組詩五首則更能從生活化的角度,全面化地展示陶淵明歸隱田園之后的灑脫、肆意、舒暢平靜的心境與狀態。“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表明了陶淵明在決定歸隱后也回歸了自己的初心;“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更是充分地表達出陶淵明歸隱田間山林后的舒暢與愉悅,以及擺脫心理枷鎖后酣暢淋漓的愉悅之情。“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表達了陶淵明遠離世俗、隱匿行蹤、鮮少交際的情形,以及他本人對于外界了無幻想的平淡心境以及“自然樸素”的價值觀。“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同樣描繪了陶淵明享受田園生活、脫離仕途、隱逸終生的態度。從組詩中隨處可見陶淵明對于田園勞作、鄉間平淡淳樸生活的細致描繪以及他個人淡然高闊的隱逸心境,也為其輾轉不定、猶豫不決的歸隱與出仕之途畫上了句號。
(二)從“隱逸”至“復歸”
梭羅受到愛默生的超驗主義思想影響,從小便對自然充滿了好奇和喜愛之情。超驗主義派深刻認為自然就是一種精神狀態的物質化體現,自然世界的存在反映出精神世界的發展,能夠對人類的身心產生影響。對于工業革命背景下“美國夢”引起的拜金與奢靡之風,梭羅十分厭惡,同樣想要找尋到新的出口來救贖深陷泥潭中的民眾。因而,他選擇了暫時逃離機械化、商業化的社會,搬去瓦爾登湖畔找尋生命的真諦,尋求改變的方法。梭羅說:“獻身于農事,這樣做并不是為了要吃豆子。”“我將種這樣一些種子,像誠實、真理、純樸、信心、天真等等。假如這些種子并沒有丟失,看看它們是否能夠在這片土地上生長,能否以較少勞力和肥料,來維持我的生活。因為,地力一定還沒有消耗到不能種這些東西。” 從這些記事與表達中能夠感受到梭羅依舊對生活充滿著希冀,他的隱逸是逼迫自己停下來,給予自己片刻的喘息,從而找到最佳的出發點。并且梭羅在其隱居期間也并非獨留一人感悟生活,反而他經常會接待前來拜訪的朋友或者回到鎮子看望家人,以此來保持與外界環境的基本聯系,確保日后能夠順利重歸社會。對于梭羅而言,歸隱只是一種不同于以往的生活方式而非完全隔絕世事。他選擇在森林湖畔中度過自耕自食的生活,是留給自己足以消化和融合其自然倫理思想的空間,重新思考如何改變社會現狀的“閉關期”。“小隱隱于林,大隱隱于市”最能恰當描繪梭羅的隱居思想及其隱居狀態,這也正如他在《瓦爾登湖》中所寫的:“我去往山林,是因為我希望能夠從容生活,在只面對生活的基本事實時,去觀察我自己是否能夠學到生活要教育我的東西,以免到臨死的時候才發現根本就沒有真正生活過。” 縱觀梭羅留下的文字,從中都能夠品味到其積極復歸的心態,他從自然中感悟到了許多從前來不及思考的問題,也能夠以身作則讓欲望滿身的人們看到真正的生活和生命之態。他是短暫歸于山林湖畔的“隱士”,也是積極歸世參與改革的“斗士”。
(三)歸隱之探
不論是身處時局動蕩、政治腐敗年代中壯志難酬的陶淵明,還是大工業時代背景下被物欲、奢靡之風裹挾的梭羅,其歸隱都可堪稱英雄之舉。陶淵明的歸隱生活看似悠然自得,卻是“清苦”更勝一籌。但陶淵明并未因生活條件艱苦而更改其志,反而試圖從環境中尋找到樂趣來進行自洽。這種退隱后“安貧樂道”的思想直接來自儒家的“孔顏人格”,是孔子“固窮”的精神以及顏回深居陋巷而仍舊保持其人格修養觀念的繼承與發展。其詩中體現出的自然境界既代表著陶淵明的哲學思想,又體現了他的時間理想精神和審美價值取向。《歸園田居》(其五)中的“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通過描述自然意象來增添山野隱居生活的恣意盎然與灑脫,反襯出官場仕途這一對立面的思想禁錮。淳樸自然、純真盎然的田園詩是陶淵明對《莊子》中所暢談的自然無為本性的延伸性發展。而老莊哲學中“清靜無為”思想對陶淵明也產生了深刻影響,使其明確表現出對仕途官場的厭惡和對自然田園生活的熱愛。《歸園田居》(其四)中“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中對于生活中萬千變化的接納以及世俗痕跡消失的“無意”則是陶淵明“無為”思想的體現。
梭羅的退隱之舉受到了東方與西方哲學思想的交互式影響,在接納與融合過程中形成了獨屬于他的自然倫理觀念。美國批評學家加里·西蒙曾評價道:“梭羅的思想中有著與中國道家學派相似的思想理念。”這是因為梭羅的自然主義觀念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天人合一”的影響,在與超驗主義進行交互式發展后形成了新的思想理念。西方哲學中強調“二元對立性”,并強調人類與自然、物質與精神之間存在沖突與對立的關系。但是中國古代哲學則強調事物對立關系之間的和諧與互補,即“二元統一性”。這也為梭羅自然觀中賦予自然萬物與人類之間和諧平等的親密關系理念埋下伏筆,同時成為梭羅反對現代工業文明中人類凌駕于自然之上、與其形成對立的關系的思想來源。除了在《瓦爾登湖》中闡釋對于人與自然緊密相連關系的思考,梭羅花費大量筆墨描寫湖邊隱居生活的詩意盎然與簡單淳樸,這種對于“至簡”生活的追求也與道家學派所推崇的“大道至簡”樸素觀不謀而合。對于物欲的貪婪,梭羅在《瓦爾登湖》中這樣評價:“我曾遇見過多少個可憐的、永生的靈魂啊,幾乎被壓死在生命的負擔下面,他們無法呼吸,他們在生命道上爬動。”為了找回內心的寧靜與純粹,從物欲橫流的“黃金鐐銬”下逃離,梭羅才最終選擇歸隱,并堅定踐行其簡單化生活的理念,積極與自然萬物和諧共處,以親身經歷作以反饋來喚醒迷失的人們。
三、結束語
縱觀陶淵明的歸隱之途,既體現了儒家安然處世、安貧樂道的思想理念,也彰顯著道家萬念歸自然的清凈無為追求。因而在長期的仕途不得志后,陶淵明也最終堅守了“無為”的思想核心,遵從自己的內心,擺脫現世的束縛以求得理想精神層面的滿足。《歸園田居》組詩五首環環相扣、層層引入地描繪了歸隱生活,以“積極”歸隱的態度抨擊入仕的“骯臟”。陶淵明以其自身歸隱田園、不畏窮苦而倒戈俗世的實踐精神,實現了其對于儒道思想的深刻繼承與自我闡發。梭羅在隱逸期間則更像是一位“隱斗士”,他的短暫歸隱是為了給社會現狀以最深刻的回擊。而《瓦爾登湖》是梭羅用切實行動向“物質主義”現實的抗爭與外化闡發,也在真正意義上完成了“棄世歸隱”與“出世有為”的相融,為當時的社會做出巨大貢獻,也完成了自我生命的升華。兩位隱者抱樸守拙,以追尋本心、感悟自然本質為“歸隱本源”的思想也體現出對于人文思想的無盡追求。如何拋開俗世的裹挾而真正做到澄澈內心、遵從自然規律,才是真正的生命之道;如何擺脫物質的束縛去探尋精神層面的泰然自若、豁達康樂才是借古鑒今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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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琨悅(1999—),女,漢族,甘肅蘭州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翻譯文學對比研究、文學譯介對比。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