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清中國美術現代化中的理論陷阱（下）

圖為四川大學教授林木。

“文化多樣性”才是真正人類藝術的共同體

警惕視西方“當代藝術”為“國際語境”的陷阱

藝術的“國際語境”是又一大陷阱。

藝術表達自我，從藝術家個人來講，是表達藝術家個人的自我，此之為個性；從民族的角度來講，是表達民族的自我，此之謂民族性。中國藝術家的藝術創造，無需考慮與所謂國際語境的和諧性，因為實際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國際語境。如果我們以美國、以西方的“當代藝術”作為國際語境（現在的用法就是如此），那我們把亞非拉藝術家更為廣大的創造又置于何處呢？

實際上所謂藝術的國際語境，就是多國家、多民族的藝術共同體。早在200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就已經通過了《文化多樣性公約》（全稱《保護文化內容和藝術表現形式多樣性國際公約》，中國政府2006年12月29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25次會議討論批準）。這個公約是以148票支持、2票（美國和以色列）反對、4票棄權（澳大利亞等）的壓倒多數通過的。它確認“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的一項基本特征”“是人類的共同遺產”“文化多樣性創造了一個多彩的世界”等一系列有關人類文化的基本概念。可見，文化多樣性才是我們今天真實的國際語境。

這實際上也是我們《論語》中所說的，“周而不比，和而不同”，和諧共生；是費孝通所謂“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在和而不同、各美其美的基礎上，才可能有美美與共之和諧共生，“天下大同”。可見，文化多樣性才是真正人類藝術的共同體，這才是真正的國際語境。

中國藝術家跟著自己心靈引導呈現時代特征警惕中國藝術盲目追求西方“現代性”的陷阱

中國藝術的“現代性”追求也是一大陷阱。因為所謂的現代性，徹頭徹尾就是西方現代藝術以來各種特征的總結，中國藝術中的現代性追求始終以西方現代藝術的模式為基礎，如個人意識、自我表現、生命意識、哲學意識、形式觀念、形式自律、表現性、抽象性、設計性、構成性、任意性……所有這些觀念，都與西方現當代藝術直接相關，但幾乎都與中國民族藝術無直接關系。

如果藝術要有現代性，那就得依照以上這些西方藝術現代性的標準去實施。今天中國藝術界標榜現代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書法和繪畫作品，幾乎無不是這種西方現代性的產物，其危害之大可以想見。

衡量一個社會的現代化，有統一量化的標準，如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經濟增長率、城鎮化率、人均預期壽命等。即使這些公認為可以統一量化的標準，其實也很不同，例如美國的國內生產總值和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其統計方式和計量標準就很不一樣。文化就更不一樣了，藝術尤其不一樣，它沒有可以量化的標準，因此也就沒有照搬的可能。

依我看來，藝術的創造屬于天性的產物，天才的藝術家跟著自己的感覺走，他們不管自以為是的理論導師再怎樣教導，遵從的僅僅是自己的內心。只要社會在發展、在變化，天才的藝術家只要跟著自己心靈的引導走，他就會呈現出時代典型特征，與古人不同，當然也會與他人不同，自然就會呈現出鮮明的時代性。張大千的大潑墨大潑彩本來是因為自己眼睛因病視力弱化乃至失明，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可美國人卻給了他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現代性輝煌定位，但他偏偏不買美國人的賬，不僅堅持說這不僅與美國的現代藝術無關，是中國古人的東西，而且在一只眼睛復明之后10多年中，以“獨具只眼”而故技重拾，再畫集古之大成的作品。齊白石則干脆把自己的大門鎖起來，別說那些理論、觀念聽不到，連外人都懶得見，只是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的藝術天地、自己的情感世界里……誰敢說張大千、齊白石的創作不具備時代特征？李白、杜甫、蘇東坡的時代，沒人來給他們送“原發”或“繼發”的觀念，他們只是循著自己的天性在現實生活中獲得的感悟去吟詩作賦。1000多年后去讀他們的作品，無疑可以感受到鮮明的時代性。這不就夠了嗎？藝術的時代性是從概念中去追求的嗎？

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今天，中國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感悟今天，表現今天，現代性自然在其中。今天一部分人拋棄了自己真實而生動的感悟，在一個又一個僵硬的概念，而且還是來自遙遠的“原發”國度中去折騰自己的藝術，弄出些莫名其妙的現代性的東西來。數十年來，造成中國藝術界亂象的根源之一，就是這些來自不相干國度現代性的嚴重干擾。

中國美術需要守正創新傳統為本循序漸進??

警惕西方藝術現代與傳統二元對立觀念陷阱

在西方式現代性追求中，“現代”與“傳統”在其敘事話語上是二元對立的。在西方現代文化中，現代與傳統是對立的。現代是先進的，傳統是落后的，斷裂傳統的是先進的，與傳統相聯系的是落后的。而對傳統的這種斷裂，必須是革命性的斷裂。這種二元對立的關于現代與傳統對立的觀念是又一大理論陷阱。

當我們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看到那些光怪陸離到令人瞠目結舌的美國當代藝術的時候，就可以看到美西方現代與傳統二元對立思維的成果——盡管這種思維方式其實也是他們的傳統。由于受到西方現代性的影響，今天中國藝術界那些稀奇古怪的現象，基本可溯源到美國當代藝術那兒去。如一些人認為的那樣，當我們今天的中國美術非得要弄到從未見到過的丑陋、怪誕、荒唐、奇特狀態才可稱為創造、創新的時候，當中國這些當代藝術與自己淵源深厚的傳統斷裂之后，當他們又引進一些與我們文化基因和藝術基因相距太遠，與西方傳統也處于斷裂狀態的美國當代藝術樣式的時候，我們傳統的藝術樣式，人們既有的審美經驗、個體的審美情趣、一切熟悉的藝術創造和欣賞的基礎，統統被否決，人們無法去觀照這些稀奇古怪的新東西時，就會出現皇帝新衣般的尷尬。這既是美國當代藝術的現實，也是今天中國藝術界當代藝術的現實。

然而，中國藝術的思維不是二元對立的，我們講究中庸，講究致中和，講究推陳出新，借古開今。古今辯證，從來是我們這個偉大文明古國的優秀傳統；循序漸進、從容變化、執兩用中、守中致和，則是東方文化演進發展之規律。中國數千年的藝術傳統，從來是一代有一代的藝術，代代藝術各個不同，而又流傳有序、變化從容。中國的現當代藝術不追求美術革命，不排斥優秀傳統，拒絕斷崖式沒來由的創新，我們需要的是守正創新、變古則今、傳統為本、循序漸進。

堅守獨立的中華文明系統下的藝術語言系統

警惕落入西方以資本為中心的藝術發展陷阱

在中國式現代化的敘事話語中，我注意到有“同途同歸”“殊途同歸”的說法，就是指不論是同途或是殊途，都要達到同樣的結果，而這個結果就是西方現代化的現實。我也注意到還有一種“殊途殊歸”的說法。其實，中國式現代化的提法本身，就是一種“殊途殊歸”的意思。我們中國式現代化與美西方的現代化就是不一樣，從現象到本質不一樣，從道路到目的不一樣，從基礎到制度都不一樣。我們以人民為中心，美西方以資本為中心，連思維方式上都截然不同。

落實到藝術上，我們這個泱泱五千年文明的大國，有自己獨立的中華文明系統，有自己獨立的一套藝術系統、話語系統、藝術表達的語言系統，我們還有自己獨立的藝術思維方式。與美西方相比，我們的文明極為深厚。擺脫那種依賴西方理論和西方藝術架構的局面，回到我們中國自己的美術體系之中，當中國社會進入中國式現代化社會之后，必然會生發出與之相適應的中國式現代藝術，這種藝術與西方的現當代藝術相比較，只能是“殊途殊歸”、有著獨立中國形態的中國現代藝術。

100多年來，我們對本民族文化表現出太多的不自信，尾隨西方的時間太久太久，積習太深，對西方話語的運用已成為我們幾無察覺的集體無意識。因此，鼓勵藝術反映我們今天熱烈沸騰變化萬千的當代生活，傳承我們優秀的美術傳統，加強中國藝術精神的研究與運用，回歸中國美術的話語體系，把握中國藝術思維的特點，是保證中華民族藝術獨特性的基礎。而恰恰是這種獨特性，才是中國藝術與世界在文化多樣性格局中交流與對話的基礎，當然也應該是中國當代美術健康發展的前提。

2024年3月15日于成都東山居竹山齋

（作者為四川大學教授，美術史論家，美術評論家，曾任四川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中國國家畫院美術研究院研究員，第二屆、第三屆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全國美展評委，《人民周刊》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課題組專家成員；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