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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個略通思想史的閱讀者

2024-05-06 09:57:53章益國
書城 2024年5期

章益國

思想史是很寬泛的領域,有人說它是“有界無邊”。彭剛教授在《西方思想史十二講》(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導論中提出過一個建議:一個讀書人,應當把略通思想史作為必備的素養,作為自己知識結構當中應有的一部分。那么適用于“一般教養”的思想史指的是哪一種呢?大體上思想史分兩種,一是像彭剛的《西方思想史十二講》,圍繞著重大人物、重大著作和重大思想事件(如科學革命、啟蒙運動),這是“要籍選讀”或英雄譜式樣的思想史;另一種是針對上一種傳統思想史的革新,眼光向下或向外。思想史周邊還有一系列關聯領域,如哲學史、學術史、文化史,還有德國人講的概念史、法國人講的心態史、起于美國的觀念史—這些都有自身的研究規范和方法門徑,很難顧名思義只從研究對象去理解。此外還有精神史、新文化史、文明史、知識史、知識分子史、心理史學史、閱讀史等,或者更加寬泛一點,不用學科術語的話,還有“中國文化精神”“西方思想智慧”之類的說法。

精英的思想史流行久了,大家轉而關注老百姓的思想。風靡一時的新文化史曾經關注一個小人物馬丁·蓋爾,但如果馬丁·蓋爾比馬丁·路德更有名的話,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學術研究求新趨異,教育則基于共識和通說。這里提倡的應當成為普通讀書人基本教養的思想史,還是指思想家的思想史,即常規的思想史,是馬丁·路德的思想史,而不是馬丁·蓋爾的思想史。

出版家陳原介紹商務印書館的“漢譯名著”時說過:“通過這些著作,人們有可能接觸到迄今為止人類已經達到過的精神世界?!弊x書就要神交第一流的人物,讀第一流的著作。喜歡讀書的人往往容易沉浸于自我的精神世界,其中有些人不免自大,容易陷入“讀得太少、想得太多”的狀態,這一成長階段的人生是需要暴擊的。當你面對孔子、司馬遷、康德、馬克思這些人類當中偉大的心靈,你才會知道相比之下自己的才智是如何的微不足道。事實上,絕大部分人能想出的自以為有價值的東西,在思想史上都已經被思考過了。羅曼·羅蘭在《米開朗琪羅傳》的最后一頁寫道:“偉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嶺,風雨吹蕩它,云翳包圍它,但人們在那里呼吸時,比別處更自由更有力。純潔的大氣可以洗滌心靈的穢濁……我不說普通的人類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們應上去頂禮。在那里,他可以變換一下肺中的呼吸與脈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們將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們再回到人生的廣原,心中充滿了日常戰斗的勇氣?!弊x者可以偶爾登上人類思想的頂峰上去換換氣,超脫凡庸,面對那些思想史上的巨人、那些人類最精彩的頭腦,感知一下那些偉大的心靈怎樣思考人類的普遍問題。

讀思想史及相關的經典著作,跟平常的閱讀相比有一個優勢,人們可以擁有一個大大提升閱讀體驗的心態。平常讀一本書,讀者理應心存戒備。有時候讀者讀不懂、想不通,其實是作者沒有說清也沒有想通。這樣的閱讀體驗肯定不是最好。

而面對經過了時間篩選的經典,讀者可以放下所有防備,采取“完全的信任”。思想史上無庸人,很多時代的很多人積累做出的綜合判斷,才能讓某個人進入思想史。約翰·羅爾斯曾說:“我讀前人的著作,如休謨或康德,有一個視為當然的假定,即這些作者比我聰明得多。如果不然,我又何必浪費自己和學生的時間去研讀他們的著作呢?如果我偶然在他們的論證中見到了一點錯誤,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他們自己一定早已見到了這個錯誤,并且處理過了……他們的著作中決沒有簡單的一般錯誤,也沒有關系重大的錯誤?!毙鞆陀^曾發愿:“決不讀第二流以下的書?!边@個決心是從哪里來的呢?早年徐復觀棄武從文,投在大儒熊十力門下,第一次去見老師,熊十力向他推薦了王夫之的《讀通鑒論》。過了一段時間,徐復觀再次拜見。熊十力讓他談談讀書心得,徐復觀接二連三說出許多對王夫之的批評,熊十力破口大罵:“你這個東西,怎么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么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讀書是要先看出它的好處,再批評它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倍嗄旰?,徐復觀在《我的讀書生活》一文中回憶:這對于我是起死回生的一罵。徐復觀和熊十力在一起,每談到一問題,熊十力聽了徐復觀的意見以后,總是帶勸帶罵地說:“你這東西,這種浮薄的看法,難道說我不曾想到?”這個故事,有好多可以品味的角度。從思想史脈絡上看,熊十力非常佩服且一定程度上繼承了王夫之,所以徐復觀批評別人不說,批評王夫之,肯定要惹惱熊十力。同時熊十力這一派的思想路子,也好搞當頭棒喝那一套做派。但熊十力的一個假設,和上文羅爾斯其實一樣,就是經典著作不會有一般性的錯誤,讀者輕易能發現的“錯誤”,通常都是作者已經考慮在內的。

其實成學之前,必有一個虛心學習的過程。而當我們讀一本品質未明的新作時,我們是帶有戒心的,七分信任三分懷疑,我們要典當上自己的判斷力和鑒賞力。只有讀思想史的時候,你可以放下全部戒備,這對閱讀者來說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情。

我們都知道康德很難懂,彭剛教授給我們勇氣,說王國維一開始也讀不懂。王國維是頂級的天才,一輩子沒有庸作。旁人仿佛看不到他有一個學習過程,看他年譜,成學過程那段時間很短,“不知子晉緣何事,只學吹簫便得仙”,我們自己學習的過程會覺得很苦,為什么人家一下子就這么厲害?王國維這樣的二十世紀中國學界一等一的天才,一開始看康德也看不懂,這給我們巨大的一個鼓舞,當然后來王國維經由叔本華讀懂了康德。讀康德的時候,如果你老覺得自己不懂是因為康德搞錯了,那怎么行?你就服康德比自己聰明,這多幸福!就像完全付出、完全信任的愛是多么幸福。從這個道理上看,讀思想史是閱讀者一個高級的享受。

以“十分信任的心態”去讀思想史,當然不是說我們完全放下批判,繳械投降。瑞恰慈(I. A. Richards)在劍橋大學做過一個課堂實驗,他把一些有名詩人不甚知名的詩,掩去作者名字后交給學生品讀。結果收上來的作業五花八門,甚至令人啼笑皆非。有人把大詩人的作品說成劣作妄加斥責,有人把二流作品推舉成偉大作品不吝贊美,有人分析出的作品意義和原作相去甚遠,同一首詩獲得的評價甚至褒貶相反。鑒賞能力是一種稀缺的能力,既需要天分,也需要后天訓練,掩去作者信息而僅僅根據作品本身,普通人通常不能很好地鑒別優劣。當然不少大詩人也有劣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里就曾經吐槽,像“林熱鳥開口,水渾魚掉頭”這種劣句怎么可能是杜甫寫的?我自己的閱讀體驗中,像辛棄疾,就不是每首詞都好到頂級的程度,當然也在一定的水準線以上,但《稼軒長短句》里面劣作的比例肯定要比蘇東坡的高得多,水平更不穩定。如果你告訴了學生這詞是辛棄疾寫的,一般學生當然不敢貶斥一通。

在二○○六年二月發表于《科學》雜志的一項研究中,馬修·薩爾加尼克(Matthew J. Salganik)等人搭建了一個人造音樂市場,他們在一個網站上傳了四十八首不知名樂隊的不知名歌曲,然后招募了一萬多個愛樂少年,將他們隨機分配到九個“平行世界”,讓他們試聽并根據自己的意愿下載喜歡的歌曲。其中第一個“平行世界”,實驗對象看不到歌曲的下載量和排行榜,每個人獨自作出判斷,然后決定下載哪一首歌。另外八個“平行世界”則加入社會影響,顯示每首歌的下載次數。結果,每個“世界”里受歡迎的歌都不一樣。雖然平均而言,市場表現最好的歌曲本身質量不會差,最差的歌曲質量也不會好。但歌曲是否成功仍然有很大的不可預測性,往往取決于非常隨機的初始條件。那些碰巧在一開始被某些人喜歡的歌曲,最終就有可能占據排行榜的前列。也就是說,在人與人互相影響的網絡世界里,文化產品的成功是相對隨機的事。大眾的口味總是跟隨著“先居要路津”的幾個頭部人物的鑒賞力走。

艾柯有篇游戲之作,叫作《很遺憾,退還你的……》,他假設自己是出版社編輯,審讀稿件后寫退稿函。他退了《圣經》、退了《追憶似水年華》、退了《荷馬史詩》《純粹理性批判》,并一本正經地分別給出了理由。其實我也問過一些編輯,像《馬丁·蓋爾歸來》或者《屠貓記》這樣的文章投給我們一些學術刊物,我們的編輯有判斷力能把它發表嗎?回答是不一定,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鑒別力。但幸好我們已經有一些非常成熟的思想史。我們可能會遺漏一些重要而精彩的思想在思想史之外,但能進入思想史的,還是可以放心地去閱讀,在這樣完全放松的狀態下,才能在閱讀中鍛煉和培養自己的判斷力。

思想史對現在還有什么意義?彭剛曾經發問:“思想史是對永恒問題進行探索時所激發出來的永恒智慧的儲存所,還是變化不斷的問題、變化不斷的答案的匯集處,這實在是一個難以索解的問題?!比绻枷爰沂蔷彤敃r事、當時人發論,那么他對現在的我們還有什么意義?還是說思想家是意在千古、對一切時代的一切人發問嗎?如果他口氣那么大,他在當時可能就留不下來。如果思想不斷地在進步的話,我們為什么還要了解古人的想法?

今人仍能讀通古人的思想,以賽亞·伯林在《扭曲的人性之材》中說:“就像我們閱讀柏拉圖著作或者中古日本的小說一樣,即使其世界、其觀念離我們何其遙遠……在不同的時空當中,彼此的交流之所以可能,僅僅在于使人之為人的東西對他們來說是相通的,是他們溝通的橋梁?!本汀叭酥疄槿说臇|西”而言,古今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就像哈佛燕京學社掛著的陳寶琛寫的對聯:“文明新舊能相益,心理東西本自同”。

當我們讀思想史的時候,大概會有兩種立場,一是幾乎已經成為現代人思想底色的進化觀,與之對立的則是崇古主義。簡化地說,以前一種立場看來,人類在不斷進步,古人不厲害;以后一種立場看,古人很厲害。貝克爾在《啟蒙時代哲學家的天城》中,一開頭就舉了但丁和阿奎納的兩個論點,這兩段話在今人看來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廢話,但是我們已經把但丁和阿奎納置于最顯赫的人物行列當中,如何解釋他們的觀點在今天看來水平如此之低?我在讀到這一段時就想到中國的情形,譬如龔自珍(陳旭麓就曾將他比作但丁),現在一般認為他是個偉大的啟蒙者,但你翻開《龔自珍全集》,就看第一篇文章《乙丙之際箸議第一》,看他如何解釋水災的發生,可以說毫無道理。和但丁、龔自珍時代“輿論的氣候”相比,今人的思想語境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但從某些角度看,古人又是很厲害的。章學誠《文史通義·說林》說:“漢廷重經術,卒史亦能通六書,吏民上書,訛誤輒舉劾。后世文學之士,不習六書之義者多矣。豈后世文學之士,聰明智力,不如漢廷卒史之良哉?風會使然也?!蔽覀冎狼宄膶W問叫漢學,清學以漢朝為仰慕對象,漢朝的一個普通公務員真就比清朝一流學者的水準要高嗎?章學誠的說法不一定對,但他這個設問可以推廣。當下頂尖大學中文系教授寫首古詩,能比得上唐朝的一般詩人嗎?寫篇八股文,能比得上明清的落第士人嗎?如果比不上,那是我們這一代人整體落伍了嗎?就寫詩這個技能或許可以這樣說。這里當然不存在智商的整體退化。在某種語境之中,某個時段能把人類才智某方面的能力提高到頂級水平。我們說“天才成群而來”,準確地講是“某方面的天才成群而來”。不同歷史時段,人類的智識興趣集中灌注于某一領域,這就是“風會使然也”。古人曾經在某些方面超過今人,這是我們讀思想史要抱有的虛心態度。

總之,在一定的語境、一定的場景當中,今人跟古人比起來,擅長的能力有變化,有些今人強于古人,而古人有些技藝也已經失傳,很難恢復。

彭剛教授曾經講:“思想史研究所要做的就是沿著人類艱難生存的濕地,探尋那曾經迎風搖曳過的葦草的蹤跡。”葦草用的是帕斯卡之喻:“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是它卻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這根葦草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一口氣、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然而縱使宇宙毀滅它,人卻仍然比致于它以死命的東西更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對他所具有的優勢,而宇宙對此卻一無所知”。寫過世界簡史的H.G.韋爾斯曾說:“人類歷史根本上來說就是思想的歷史”,這話跟屢被誤解的柯林伍德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有點像,但意思并不一樣。韋爾斯的意思是世界上有很多榮耀和輝煌,時世變遷都隨風而逝了,只有思想,人類不懈探索的偉大思想傲然獨立。拿破侖的野心、欲望和榮譽感比起亞歷山大,沒有什么根本上的變化,也沒有什么深度可言,人類的愛恨情仇古今如一,只有思想才是獨特的。列維-斯特勞斯提出過一個假設:任意消去十幾個世紀的歷史,也不會影響我們對人性的認識,唯一的損失就是這些世紀里誕生的藝術品,所以對人類這個物種而言可以說,“只有藝術史,沒有歷史”。這句話說得過于決絕,但如果模仿這個思路說“只有思想史,沒有歷史”,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成立的。某種意思上說,人類作為一個物種,除了思想之外,搞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名堂。

思想史的經典那么多,怎么讀得過來呢?彭剛教授曾經主張,清華的課程不求學得多、學得全,但要學得寬、學得深,這是很好的一個理念,完全可以移用到思想史閱讀上來。

王國維有一個廣為人知的成學三境界說,第一境界就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進入某一個領域之前,需要一個寬廣的視野。做學問,入乎其中之前,你應該有一個全局的視野。出乎其外,故能觀之、故有高致。

這個視野可以由思想史來提供。我們經常說哲學是一切學科的根源,這話其實是從學科發展史的角度說的,就是成熟一科、分出一科。思想史可以說是人類知識樹的主干,現代學科都是懸掛于其上的果實。心理學家艾賓浩斯(就是提出記憶曲線那位)曾說:“心理學有著漫長的過去,卻只有短暫的歷史?!睂嶋H上幾乎所有學科都這樣,現代學科體系是隨著現代社會興起之后才出現的,那么學科獨立之前漫長的史前史,通常就會被歸入到思想史里面,可以說思想史是孕育了所有現代學科的大根大本?,F代政治學常以霍布斯為開山祖師,一翻開《利維坦》,第一部分論人類,第二部分論國家;一翻開經濟學的祖師爺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第一章論分工,這樣宏大的題目,就那一代人敢寫。我們讀現在的政治學、經濟學專業著作,往往會讀不太懂,因為需要學科知識作為儲備,但讀霍布斯、亞當·斯密不是這樣,這些學科分立之前出現的經典,沒有多少專門的技術性語言,它是以“日常的有教養的語言”寫出來的。你只要抱有一般的理解力和理性,有愛智精神,你就可以去讀?,F在的專家之學,就像在山體上打洞,一個隧道越打越深,但是對隧道開在山的哪個地方不關心,在里面越打越深、越打越黑。這個時候,應該“復其初”—追溯到學科分立之前。

追求寬廣的視野,并不是求多求全。這里我們要破除一個學習中的“知識體系完備性假設”—這也是彭剛教授多次講過的教學方面的誤區:一開始學習,就要完完整整學完。我是歷史系出身的,傳統的歷史學教育通常追求知識完整性,我們要給學生講完中國通史、世界通史,講不完總覺得不對勁,對不起學生。實際上好的教育并非如此。我的母校華東師大歷史系的中國古代史課程的隋唐到明清部分,很長一段時間是王家范教授承擔的。王老師上課講到《貞觀政要》或者“王安石變法”,一時興起,就給你講各方觀點紛然雜陳,“兩岸猿聲啼不住”,那個課堂極其精彩。你聽得津津有味,渾然不覺一個學期已經快到結尾。你正擔心他明清部分講不完,他來一個“輕舟已過萬重山”,一兩次課打發掉。這當然不是王老師只熟悉唐宋史,相反,他的“專業”是明清史,他可能下一次講,就“明清易代”講一學期。假設有一個叫作“通識”的東西,你能從王家范教授的中國通史課上獲得的“通識”—哪怕他隨興所至、課時分配不均勻,但他足夠深入且個性十足—遠比一個平庸的老師給你按部就班地講整個中國通史要多得多。

科學社會學的鼻祖默頓曾經提出一個學科差異的標準,叫“體系化程度”。文理科之間不用講了,即使人文社會科學內部也有很大差異。例如大學的課程,像歷史系,主干課一般是中國通史、世界通史,歷史理論或史學理論通常是不被重視的課;哲學系里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是主干課,哲學概論則是一門次要的課,文學系也類似。但是體系化程度高的學科,譬如說經濟學,宏觀、微觀經濟學是主干課,經濟史或經濟思想史是相對次要的課。體系化程度高的學科,它形成了“一般理論”,例如圖書館的書,到經濟學門類上,首先就是一些宏觀和微觀理論,然后是各個更細分領域的書,如財政金融、國際貿易、產業經濟之類。對經濟學家的思想研究,在這里似乎不那么重要。但走到政治學、法學這些學科書架前,關于研究某人的書就會多起來,再到文史哲藝,那學科知識就是主要以“史”的方式來承載了。以前傅斯年講中國傳統學術“以學為單位者至少,以人為單位者轉多”,其實就與學科的體系化有關。體系化程度高的,如經濟學,它的內部分科就是“以學為單位”,而像思想史,體系化極低,它幾乎完全是“以人為單位”。這個特點,導致讀者不需要去追求一個完整的思想史知識。讀思想史,你不需要從頭到尾、按部就班地讀,不用讀完柏拉圖再去讀康德,直接讀康德也行。

體系基于分類。很多人小時候玩過一種猜謎游戲,心里想一個什么東西,然后讓別人用最少的問題猜出心里默想的是什么。這個游戲的前提就是假設萬事萬物都是體系分類之下井井有條的存在。其實,知識的儲存并不是“某物必居某位”。中國古代目錄學有一個概念叫“互著”,就是某本書可以歸在這個架上,同時在另外一個架上也放一本,“一書兩載”。知識在我們頭腦里的存儲,大概不是像圖書館上架圖書那樣從A到Z一排一排整齊放置的,而是一個巨大的“互著”網絡。大家拿起手機,就能找到一個類比,手機里面照片的儲存就是個例子。沒有手機和數碼相機前,我們的照片是沖洗出來,放到照相冊里面,遵循“某物必居某位”,一張照片只能在一個物理位置上。但是現在手機里的照片,已經顛覆了這個儲存模式。全部照片初看是以拍攝時間來排列的,但時間只是一個邏輯,你打開地圖功能,照片就以拍攝地點的邏輯來排列了,時空是基礎定位。你還可以根據照片的內容來分類,例如搜索某張臉,搜索“生日”“食品”“春天”“書籍”如此等等,你都能搜出一串照片,各種主題的“相簿”是瞬間生成的。我覺得知識最便利的儲存,特別是在網絡時代檢索工具極大發展之后,不是像林奈分類法、中圖分類法那種方式,而是像數碼照片這種方式。這種情況之下,我們就沒有必要去追求一個知識體系的完整性。明白這一點之后,我們就可以有更加自由的思想史閱讀策略,完整的思想史的體量無比龐大,我們的策略是求寬不求全、求深不求多。

思想史的體量無比龐大,可以“風吹哪頁讀哪頁”隨意選讀,但還是有選讀的標準的。一般情況下,一個思想家的觀點是讀者認可的,就會去讀他。我想從另外一個角度建議:選讀你“同意”的之外,還可以選你“可意”的。

首先,可以從“審美”的角度去選。彭剛教授的《西方思想史十二講》講到科學革命時,就詳盡描繪了“神圣的簡潔性”這一審美理念在科學革命中起到的決定性作用。托馬斯·庫恩的第一部著作《哥白尼革命》曾說哥白尼的論證“并不投合實踐天文學家的功利觀念,而是投合其審美觀,并且只是審美觀”,以當時的觀測條件看,哥白尼體系并不比托勒密體系更精確,那前者為什么能在理論競爭中勝出呢?原因就是前者更簡潔,更具備和諧的美。上海天文館里陳列有兩個模型,一個是托勒密體系的地心說,一團亂麻一樣的各種圈,另一個是哥白尼日心說,整齊清晰簡潔—站在兩個模型面前,你就會明白哥白尼體系為何能勝出。因此科學家選擇兩種相互競爭的科學理論時,起作用的不僅是理論的說服力、實用性,還有審美偏好。詹姆士主張,美感在決定一個人選擇哪一種哲學思想上起了重要的作用,甚至在宗教上也是如此,“尚文”的人選擇天主教,“尚質”的人選擇新教。社會學里面有兩大宗師,涂爾干和韋伯,讀涂爾干如在能見度很高的天氣里登山遠眺,清晰明了,而讀馬克斯·韋伯,則如在濃霧彌漫、小徑分岔的森林里漫步,很可能搞不清楚他究竟講什么,但是極其誘人。

第二個標準是“氣質”,宋明理學講讀書的目標就是“變化氣質”,它和審美相關,但偏向道德修身。有一種比較簡化的說法,說東亞的學習模式是美德導向的,西方的學習模式是心智導向。曾國藩有封家書分析兒子曾紀澤的性格,說你“秉氣太清”,曾紀澤這樣的貴公子,性格自然是“清介”的,“清則易刻”,那么怎么治這個毛病呢?曾國藩的“藥方”是,應該去讀陸游的詩,“讀陸詩以導閑適之抱”,“可化刻為厚”。曾國藩提出的這個讀書建議,就是從“學以成人”的角度提出的。今人一般以“獲取知識”的動機去讀書,很容易忽略讀書在“培養道德”“變化氣質”方面的功能。

最后一個標準是“格調”,這個有點難講,我舉例說明。思想史上有個人物叫邊沁,是功利主義的代表,我們如果把邊沁的格調升高一點,那就會得到密爾父子,密爾父子當然是值得鄭重對待的思想家。那么把邊沁的格調降低一點呢?就會成為一個人,這個人叫馬丁·塔珀。馬克思在讀書之余,受他女兒之邀半開玩笑做過一份類似我們現在性格測試題調查表,此文叫《馬克思的自白》,其中一題叫“你最討厭的人是誰”。我們都讀過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恩格斯說馬克思一輩子有很多敵人,但沒有一個私敵。這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對馬克思高尚道德的贊揚。那么馬克思最討厭誰呢?就是這個馬丁·塔珀。馬克思為什么在馬丁·塔珀那里就無法釋懷?實際上馬丁·塔珀就是邊沁哲學的一個降級版,把邊沁的功利哲學雞湯化。馬克思曾說邊沁是“資產階級蠢材當中的一個天才”,馬丁·塔珀把邊沁庸俗化為市儈的短淺自負,更是讓他嗤之以鼻。馬克思自嘲,他寫《資本論》獲得的稿費,用來補貼他寫該書時抽煙的錢都不夠,而馬丁·塔珀靠售賣那套庸俗的雞湯,在馬克思那個時代風靡一時,掙得盆滿缽滿,這大概是馬克思尊重各色思想論敵,卻對馬丁·塔珀無法釋懷的原因。論點可以不同,格調品位難以調和。順便說一句,有些圖書館,緊挨著中圖分類法A類的B類圖書中,就羼雜了極其龐大的雞湯書,與馬克思的著作比鄰而居。馬克思要知道這種事情,大概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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